一出楼门就撞进雾里，既喜又忧。喜的是这是今年在成都看到的第一场规模以上的浓雾。国人凡事喜欢打头。庙宇里的头柱香不知道被卖出过多少钱！一个新鲜感觉，能换来好些财富的事情总是稀罕。晚上新闻中才知道这场雾延误了若干航班，耽误了好多人出行，自然也给航空公司造成了不小损失。打头第一的事情人们趋之若鹜，损失延误的事情无关大众，新闻一下也就算了。话说这头一遭已经够味儿，再看这朦胧的雾从草木楼宇间咝咝拱动，笼罩四野，弥散天地，顿时让人对这个世界有了更多想象与遐思。忧的是怎么没准备一副防雾口罩。这弥天之白真的是雾而不是霾？霾是肯定不会缺席，但不知道占有多少成分，危害几何。若以前些日子看到的蓝天丽日判断，或许雾是主角，霾搭了个便车。凡事往好处些想，心情便会好上几分。
　　 行走在雾里是曾经的梦想，当时没想过雾中有霾，雾被霾化，会危害健康。也许人在一定年龄还没功夫思考健康吧――过去的雾也确实是纯粹的雾而没被污染。事实上，知道霾这个词也是近几年的事情，过去谁去学这样生僻难写的字啊。当年背诵“雾失楼台，月迷津渡”“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之类的时候，对雾还在猜想之中。以至某次深秋行走到南环路边望见弱水河滩上、胡杨林前一缕白纱飘动，还跟着追了一阵，激动了几天。小时候对雾则完全是想象，应当是白色的像沙尘漫天时的样子？会像风沙迷茫中的沙粒儿能打痛人吗？空洞的想象，原是无本之木。西北之西，戈壁之深，蒸发量达降水量的成百上千倍，早把雾形成的天然因素抽取一空。若有雾，也是极小范围特别环境下的偶然。少故美，故留下无数妙猜奇想。于是直到2006年冬天出差成都、重庆见到那绵延不绝的雾天雾地，才恍然大悟。初见自然以虔诚膜拜的态度面对，为它的曼妙轻笼、若隐若现和含蓄无边，以为走进它的醉态里是极隆重而幸福的事情。根本没想到因了人为活动，此时的雾已成霾，成为此后数年人们最为诟病、惧怕的东西。
　　 之后汗颜：见识之少，可见一斑。见识见识，从没得见，何来识得？身边的笑话是，她看见窗外一团团拢来聚去的白雾，激动地打开窗户用手往里勾引：来啊来啊，多好啊！等她知道这东西里掺杂了太多汽车的尾气、工厂的废气、生活的浊气的时候才后悔自己的无知：我咋那么傻啊！不是她多傻，而是人类无节制活动把世界改变得超出了平常人的正常认知。如果不是经常在办公室看报纸，不是时而在网络上看消息，我也不知道霾为何物，不知道北京的霾如何就比别处的霾而“醇绵深厚、独有风味”，不知道霾怎么实然跟随市场经济闯进了人的日常生活。
　　 我深知，人如果对某人某事形成一种看法，并不会随着时空变化或者印象对象的某些变化轻易改变。虽然雾里有霾，可能毒化，却无法撼动真雾在我心中如同众仙下凡、众生升天一样的美好位置。我不知道霾什么时候能从它身上剥离，但我坚信雾总会以它的妙曼盈姿重回人间，我相信无数人都跟我一样期盼这一天的早早到来。我为雾笼天地、迷蒙世界而喜悦的，是它让无数可能与不可能共同存在于眼前。一如喜欢雪景，天下皆白的时候，把高低错落、阡陌田畦、戈壁沙漠、河流池塘一色拉平的时候，就看到了天下大同、物无大小高下了。雾比雪轻快、随性也更渺远。它的到来直接让所有事物都揉进了一团朦胧中，好似回到了蒙鸿初态，只要用心，谁都能从中看到自已微如尘埃，想到如此便会通向“上穷碧落下黄泉，生死茫茫两不见”的境界了。
　　 收回思想小心脚下，眼看着小区被雾严实地吞进肚里。左看右看上看，茫茫复茫茫。雾是牛魔王吗，它把世间的一切放进嘴里咽进肚里不打嗝儿就要消化去吗？此时，我可以在路边竹园拔一枝高大竹蒿插进它肚皮捅出个窟窿，找回条生路吗？鸟儿们叽叽喳喳地叫什么？它们也恐惧于被魔鬼咽进肚儿里吗？十来层高的楼房被雾淹没得还剩下两三层，那些住进雾里人们找到了啥样的感觉？雾失的楼台原来就在这种地方，李清照约900年前看到的情景，让我整整追寻了这么些年。树的大半身也被雾含进嘴里了。或许，这就叫“雾锁万里树接天”，爬树就能爬到天上去了吧。如此甚好，当年的孙猴子如果在成都，也不至于每次腾云驾雾都要先翻一个跟头，耗费好大能量，它完全可以“哧溜溜”爬上树去，直接坐在云彩上仙游四海了。云太轻薄，经不住一个人的体重，否则，我也想坐上云头，乘风而去，回到故乡。
　　 可惜的是故乡没雾。西北盛产白云蓝天，盛产空气新鲜。成都的空气是比过去好了，但跟西北故乡比，还差了太多。家乡虽然冬春风沙来的时候黄沙漫天，但那至多是颗粒物尘埃，没有化学污染物，没有各种废气滞留期间，没有一刻不停的声波聒噪。如果回到老家，小园轩窗，阡陌田野，乡音土语，亲话熟脸，会让人时刻感受到温暖，而不是现在，冷冷的和每个遇见的人照面不宣，好些话听半天不知所以，天天见对门一直是陌生人。
　　 不如在雾中，朦胧中好似遇见的是熟人，迷蒙中好像看到了家乡的田地，白色的尽头可能是幸福家园。不如在雾中，没人看清我的脸上是否挂着泪珠，没人知道我是不是唏嘘不止；甚至我此时此刻也不知道看到的是不是真实，不明白走的路是不是日常锻炼的路、还能否找到回家的方向……
　　 轰隆隆的声音再一次从头顶经过。我没看清飞机的色彩和方向，但我知道它经过了，它在我的头顶上，楼顶上，树顶上经过了。它一定穿越了雾障，坐在机舱里的人们一定看见了红彤彤的太阳，他们感受到了腾云驾雾的飘逸，感受到了鸟儿一样的轻盈，感受到了自由飞翔的魅力。而我，只能在这阴暗的雾霾里猜度，用一些浅薄的想象填补渴望的远方。
　　 雾从哪里来？从江安河里来吗，那河水奔流不息，坚守着一个方向，它是来告诉我只要坚守，一定可以达到那个现在还看不清边际的目标的吗？从大学校园里来吗，小区比邻大学校园，平日坐在窗前就能看到校园的美丽景色。学校是知识的海洋，山石草木间都澎湃着知识的力量，它是来告诉我终身学习才是保持永远有力量的方法的吗？或者，它就从小区的树木草禾中来，这些生命终年生长，经年不衰，它们用一个个纤细的根茎连接着大地与天空，连通了命脉的走廊。它是来告诉我，若成事，深深地扎下根。有了坚实的根，才能根深叶茂，郁郁青青……
　　 雾在走，我也走。这初冬的雾啊，你什么时候走，会去往哪里？跟着你，能找到我想要的更多答案吗？
　　
　　 2019年11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