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雄妈脸色苍白，站在自家大门口，出神地盯着不知姓啥名谁者用粉笔在她家院墙上写的几行歪歪斜斜的毛脚字。她的目光呆了半晌，就在不知不觉中，将那几行字念出了声。
　　 丈夫才喂三年鱼，寡妇怀春夜来香。
　　 不知她儿谁的种，要想骚情赶快上。
　　 寡妇日子真快活，世上唯有透风墙。
　　 她想：儿子最好不读书，省得将来知道了几个狗脚迹，拿它去嘲讽和她一样的女人。唉！男人，都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占不到便宜，也不屙泡稀屎照照，反而饿老鸦吃不着天鹅蛋，就学狐狸的嘴脸，骂葡萄是酸的。金雄妈惨然一笑，不让儿子读书的决定油然而生。
　　 这时，金雄背着书包从大门里蹦出，喊了声：“妈，我读书去啦！”金雄妈丰美的脸蛋飘过一阵苦痛和孤独寂寞的笑，随之对儿子大吼一声，语气里有一种咬牙切齿的味儿。
　　 “雄儿，给老娘滚回来！”
　　 飞跑着的金雄被这一声吼定住了，差点儿跌个嘴啃泥。他满肚儿委曲，回转身，边往回走边怯怯地说：“妈——今天要考试，你有什么？放学再说……”
　　 “雄儿，从今天起你不要再去读书了。”她心中有恨，也有爱，“听娘的话，雄儿——乖！”
　　 “哪——哪，我干啥呀？”
　　 “挣钱。”
　　 “到哪儿挣呀？”
　　 “钓鱼，这几天江鱼很贵，一斤要卖四五十块。”金雄妈把脸一沉，丢出几句恶声恶气的话，眼里早噙满了泪水。
　　 金雄没办法，只好将书包砸在桌子上，带上钓鱼的工具，带着满肚儿的委曲朝瓜子滩走去。
　　 金古江气势宏大又深险，瓜子滩更是浊浪翻滚，惊涛拍岸，两岸山体，刀劈斧削，险峻奇绝。在离瓜子滩三百来米的陡峭岩壁的凹下去的地方，有碗口粗的一股山泉汩汩流淌，那凹处就是当年孔明指给众将士看的美女晒羞穴；泉口处茁壮地站着孔明当年栽下的送子树，那送子树早已古木参天，却仍旧生机盎然，郁郁葱葱，不失当年神姿。岸边那两块大桌子般大小的黑青石下之深滩里，就躺着当年孔明班师回朝时放的专收痴男怨女之魂魄的那条公母金船。遇到风平浪静绿波碧涛的日子，眼睛尖的还能看见文具盒般大小的船儿在江底金光闪闪。那金船，诱惑着好多梦想发奇财的英雄好汉，到如今，起码为金船死了百余人。
　　 金雄气咻咻来到瓜子滩，打好三十三铺老钓。然后，爬上那块高大的大青石，一屁股坐下来，双手抱着后脑壳，便一躺，眯起眼睛，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梦中，一条金船，金光闪闪，乘风破浪，在金古江里快速划行。船上有一对美丽无比的男女，在嬉戏在唱骚情的山歌。金船靠岸，那对痴男怨女便跳上岸，钻进芭蕉林，毫不害臊地坐在芭蕉叶上，相互搂着，嘴巴咬嘴巴。金雄耳朵里听见有人喊：“金雄，你要不要公母金船？你要不要？要不要？要不？要……”
　　 “要，我要！我要金船！我要公母金船……”金雄扯开嗓子吼，就醒了。太阳已挂到了山顶。他赶紧去收老钓，脑子里还残留着梦中的内容，拉起一铺，什么也没有，再拉一铺，还是没有，越拉越冒火：“真倒霉！”一直拉了三十二铺，也还是没有，这个十五六岁的孩子便说了一句不知在什么地方听来的话：“我今天真是情场得意，赌场失意啰。”说着，又去拉第三十三铺，等最后一个鱼钩扯出水面，他看见了一个黑乎乎的文具盒般大小的东西浮出水面，等拖到岸边，定眼一看，有点儿像船的样子，上面有两个人，一公一母，很丑，相互搂着，嘴巴咬嘴巴，那鱼钩就钩在女人的左乳房上。他左手抓住那女的头部，便有种滑腻腻黏乎乎的感觉，右手捏住鱼钩，就有种麻木不仁的味儿，像电流传遍了全身，笨手笨脚诚惶诚恐地摆弄了好些时候，才将鱼钩取出，令人奇怪的是：鱼钩一取出，那地方似乎要滴出血来。他将这东西拿在大青石上砸，砸不烂，还冒出火花来，被砸着的地方便泛成红色，也似要流出血来，每砸一下，似乎还有轻微的一串串唉哟之声，于是更觉得奇怪，就拼命想残留在脑子里的梦中之事，就使出吃奶的力气，回想村中那个神奇的传说，心中一震：难道这就是公母金船么？定一定神，就趁兴将这东西用芭蕉叶包了，抱回家去。
　　 金雄妈接过宝贝儿子手中的公母金船，将其置于堂屋正中间的饭桌上。但见：船儿文具盒般大小，分为三仓，二仓的横木上坐着一对男女，却是一怪胎：乳房至臀部合二为一，在该长脚的地方，生出四只脚来，两只粗壮，两只纤细；乳房到头顶公母各一，只有两处相接，一是嘴巴咬合在一起，头和头间偏成约十五度角，二为那女的之双乳，很坚挺地抵在男的胸膛上，其余部分却都空着，隐隐约约还能看清女的乳沟男的喉节；两条胳膊很紧地缠在一起，也能分辨得清哪是女人的哪是男人的。金雄妈脸一红，她的手有意无意间不知触摸在了哪个的肩上，滑腻腻，热乎乎，还有弹性，胸中荡起一阵浮躁。再仔细一看，那怪胎浑身结满血痂，呈黑褐色，像皮鞭抽打的一般。最后金雄妈发现左右两边的船帮上各有十二个大字，却是繁体，左认右辨，也未弄清楚上面到底是什么字。金雄妈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徜徉中想起了昨晚的梦。她梦见自己掉进了小学里的粪坑，怎么爬也爬不上来，正在感到快要淹死的时候，她的情人霍新把她救出了粪坑，她满身黄屎，奇臭难闻，霍新被熏得直呕吐，还吐出了四五砣拳头大小的血块，她跑到金古江里洗，那满身黄屎怎么洗也洗不脱，像生了根似的，似乎快要与她的皮肉合成一体了，她气得狼嚎。金雄妈口中轻声道：“人都说，梦黄粪沾身要发奇财。这鬼东西能值几个？”
　　 金雄妈拿不准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潜意识告诉她：去找情人霍新，那青沟子见多识广，读的书多，他也许能弄明白。金雄妈仍旧用芭蕉叶包了金船，抱着到小学里让霍新瞧。
　　 金雄妈将芭蕉叶包着的金船放到临窗的写字桌上，对霍新不带任何感情地道。
　　 “帮我瞧瞧这东西。”
　　 “啥了不得的东西要我瞧？”霍新仍旧躺着。
　　 “公母金船，你听说过吗？”
　　 “公母金船？！”
　　 霍新懒洋洋地从床上爬起来，打着呵欠走到临窗的书桌前，边让金雄妈在床上坐，边伸手揭了芭蕉叶，打量那条金船，金船在白炽灯的照射下，金光闪闪。霍新不看则已，一看便惊呆了。他问金雄妈是哪儿搞来的？那样儿眉飞色舞，与刚才懒洋洋的样儿判若两人。金雄妈说，是金雄在瓜子滩钓起来的。霍新说我也听说过诸葛亮渡金古江班师时，在瓜子滩放了条公母金船，总认为那是传说不可信，但看这样儿，倒果真像条公母金船。金雄妈站起来走到书桌前，站在霍新身边说，你好生看看船帮上的字是什么？霍新看了半天，也弄不清楚个子丑寅卯。金雄妈就笑，看你书读在牛屁股里去了，学生都教得住，连个繁体字都认不得？霍新就告诉她，这不是繁体字，好像是篆字，又有点像甲骨文。金雄妈也不再说什么。霍新伸右手拍了拍脑袋，然后从书桌里抱了《康熙字典》和《说文解字》放在桌上，对金雄妈说：“你太性感，还是到床上坐着，省得分我的心。”“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金雄妈说着气冲冲地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下去。
　　 霍新扭过头来，对金雄妈笑笑，那笑抹去了金雄妈的怨气。霍新开始全神贯注地鼓捣船帮上那神秘的文字，他首先将这些字照葫芦画瓢临摹在一张白纸上，然后一个个翻字典，最后就在那每个神秘的文字下面注出一行汉字来：蜀汉昭烈帝丞相诸葛孔明造。霍新说你知道蜀汉昭烈帝是谁吗？金雄妈有意说不知道，我只晓得三国时有个刘备刘皇叔。霍新说三国离现在有一千七百多年了，这东西即使不是金船，也是个古董，很值钱。金雄妈问能值多少？霍新说弄不好能卖十多万。金雄妈疑惑地说这么值钱啊！你怕是哄我？后来霍新就建议金雄妈拿到金古火车站去卖，他说那里外国人多，离金滩电站近，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第二天，霍新假也不请，便和金雄妈去金古火车站。在火车上，霍新想，最好去图书馆查查资料看。他对她说了，她说由你。到了金古火车站，金雄妈便在火车站等霍新去市里查资料。霍新查好资料，就知道这东西非同一般。《三国志》和《金古江野史》里均有关于诸葛亮造公母金船并沉入瓜子滩的记载，且两书所介绍的金船的大小、模样和船帮上的文字都与金雄钓到的金船相符。霍新为弄清公母金船的价值，又跑到文管所去打听，文管所那位美丽的眼镜姑娘一看公母金船，也觉得有价值，二话不说就出三万。霍新不卖，要十万。那姑娘便不无遗憾地说：“值是值十万，可事不碰巧，今天所长不在，而我又只有决定三万的权利。”最后还希望霍新明天一定去，她让所长在那里等着。霍新就更觉得这东西非同一般，他知道国家能给十万，卖给外国人，起码能得到二十万。霍新走出文管所刚好中午十二点，他把公母金船装好，提到金古火车站，找到了金雄妈。他俩就到候车室里，寻了座位坐下，装作等车的旅客，却把公母金船放在两人中间的椅子上招徕顾客。
　　 看稀奇的走了一泼又一泼，但总没有人问价。临近黄昏的时候，来了位金发蓝眼的外国人，那人虎背熊腰脸色雪白，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身着一套毕挺的黑色毛料西服，脚蹬白色网球鞋，背上背着偌大一个蓝色牛仔包，胸前挂着一个豪华相机，很气派，也很得意非凡的样儿。他看见那公母金船，就用生硬的汉语道：“给三十万卖不卖？”霍新便要四十万。在候车室等车的人们一听说钱，且是几十万，便全围了过来，里三层外三层地将那外国佬、金雄妈、霍新围在中间。那外国佬见人多，就建议到宾馆谈，在候车室里怕不安全。于是他们三人就拨开人群，到了宾馆。外国佬到服务台找小姐预定房间。霍新和金雄妈在等外国佬订房间的空隙里发现：有十多个蓄长发的汉子也尾随到了宾馆门口；还有一个引人注目——剃了光头，也虎背熊腰，鼻梁上架着墨镜，颇似电影电视中的黑道人物，也站在宾馆门口，正和一个瘦子不知在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
　　 外国佬订好房间，离开服务台，告诉霍新金雄妈房间在三楼六号。三人就开始一台阶一台阶地爬楼梯。第一个拐弯处，金雄妈不由自主地回了一次头，瞧见刚才和光头说话的瘦子也到服务台找小姐订房间，看样子他和服务台小姐很熟悉，金雄妈似乎还听见那小姐戏谑瘦子的话：“又要来逮猫呀，不怕老婆揪耳朵啰。”瘦子的声音颇宏亮，有一半金味一半古味：“我气管炎早好了，只要你愿意，我就马上陪你来一盘，怎样？”服务小姐就骂：“还不快滚！”这当儿，那伙长头发已离开了宾馆门口，正在下台梯，朝停车场走去。
　　 外国佬领着霍新和金雄妈拐了三道弯，向左走了五六米就到了三楼六号，进到房里，谁也顾不上打量这间仅八平方米的房间，各自找了个合适的地方坐了，并将肩上或背上的包包之类的东西放下，置之自己跟前的地板上，双方就开始了讨价还价。金雄妈一直插不上嘴，只好尴尬地坐着一言不发。外国佬还是只给三十万，霍新坚持要四十万，最后外国佬让了步，霍新也让了步，这公母金船便以三十五万成交了。外国佬颇兴奋，付了钱，将公母金船小心翼翼地装在那蓝色的牛仔口袋里，口里直嚷：“OK！OK！”
　　 金雄妈从霍新手中接过新崭崭的一大叠钞票，她的双手很轻微地颤抖，眼睛像在征求她的情人：这么多钱，放在哪里才保险？霍新不动声色地让她暂时将钞票装在她的黑色手提包里。外国佬看着金雄妈与霍新很憨厚地笑。金雄妈也不自然地笑了。霍新一时兴趣来潮，也许是哪根神经出了毛病，就用撇脚英语问外国佬：“Excuseme,areyouEnglish？”“No，I\\\\\\\'mAmerican。”外国佬随后又说，想不到先生英语说得这么流利。霍新谦虚地说，很一般，很一般，实感惭愧。金雄妈听不懂洋话，还是只好尴尬地坐着一言不发，任由霍新与外国佬瞎冲。霍新又说：“I\\\\\\\'mHuoXingNicetomeetyou!What\\\\\\\'syourname？”外国佬告诉霍新，他叫比尔，他同样很高兴在中国遇到先生。说着，还将他的精美的名片送了张给霍新留念。后来，外国佬和霍新就一会儿中文，一会儿英语地谈到了汉中王刘备，诸葛亮金古江班师，公母金船……金雄妈也红着脸给外国佬摆了瓜子村那个关于公母金船的古老传说和她的宝贝儿子金雄。谈吐中，霍新知道比尔是个中国通。外国佬比尔特别对公母金船的古老传说兴高采烈，眉飞色舞，他还将公母金船的传说记在了一个蓝色笔记本上。外国佬比尔说：“为感谢女士讲的神奇传说，我打算给二位拍个照，留个纪念。”金雄妈又想照相，又怕和霍新一块儿照相，她已经三年没有照过相了，金雄妈说：“最好一人照一张，能行吗？”外国佬比尔说：“行，就一人照一张吧。”心中却自忖道：“中国乡下人怎么这么封建，一家男女却不愿同一块儿留影。”说完，外国佬比尔就分别给霍新和金雄妈拍照，女士优先，男人居后。只听咔嚓咔嚓两声响，金雄妈和霍新那傻乎乎的憨厚而聪明的样儿，就被摄下在两张洁白的相纸上，并从照相机里蹦跳出来。金雄妈目瞪口呆，百思不得其解，顿感外国佬的相机很神奇，本来她正在计算哪天才能收到外国佬寄来的照片，也正打算告诉外国佬她的详细通讯地址，谁料这么快就从外国佬手中吃惊地接过了照片。外国佬拍完照，就告辞准备走了，还说这房间就留给他俩今晚住。金雄妈再次绯红了脸，又害羞又生气，但不好对外国佬发作。外国佬要走了，霍新和金雄妈站起来送外国佬比尔到过道里。临了，比尔就用英语问霍新与金雄妈是什么关系。霍新说：“Ah，it\\\\\\\'sasecret。”外国佬比尔很憨厚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