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是沈从文发表于1930年的短篇小说，写的是20世纪湘西某地花船上的妓女生活故事。
　　 “丈夫”的妻子老七是市里小河花船上的妓女，他因雨得空从乡下赶来看她。他晚上赶到，见到打扮入时、作派像城里人的妻子，甚是吃惊。他攒了一肚子的话要对妻子说，可是晚上妻子却在前舱接客，他只能怯生生地钻进后舱躲起来。
　　 第二天早上妻子又同船上的老娘（老鸨）及一个名叫五多的十二岁小姑娘上岸烧香去了，留下“丈夫”一个人守船。水上恶霸独眼龙，小说中称他“水保”，来船上巡视。“丈夫”以为他是妻子的熟客，是他们的财神爷，是水保所说的“朋友”，便跟他拉起家常，把要对妻子说的一肚子话倒给了水保。可水保临走时却撂下一句话，说让“丈夫”告诉妻子“晚上不要接客，我要来”。
　　 老七她们回来时，给他“买”了一把胡琴，吃过晚饭，他拉胡琴，五多唱歌，全舱灯火红红的像办喜事。可没过多久，有两个喝得烂醉如泥的士兵来船上闹事，“老七急中生智，拖着那醉鬼的手，安置到自己的大奶上”，于是“这一个在老七左边躺下去后，另一个不说什么，也在右边躺了下去”，“丈夫”仍然只能躲在后舱，妻子的前半夜交给了“两个”男人。
　　 半夜水保带着巡官来查船。“丈夫”满以为那两个醉鬼走了，这伙人也走了，妻子该属于自己了，可“大娘象是明白男子的心事，明白男子的欲望，也明白他不懂事，故只同老七打知会，‘巡官就要来的’”，“丈夫”沮丧透顶。那巡官走后是不是水保又来了呢？
　　 第二天早上，当老七把这两晚挣的钱交给“丈夫”时，他“把票子撒到地下去，两只大而粗的手掌捣着脸孔，象小孩子那样莫名其妙的哭了起来”，“水保来船上请远客吃酒，只有大娘同五多在船上。问到时，才明白两夫妇一早都回转乡下去了。”
　　 这就是这篇小说的故事梗概。
　　 下面，我用三句话来解读这个文本。
　　 第一句：消除一个误会：沈从文是一个小学毕业生。
　　 很多人在讲到沈从文时，特别喜欢说他是一个小学毕业生，好像他是一个没有文化的人。真是这样吗？我们不妨在网上搜一下他的代表作，你会看到他的小说集、散文集和学术著作有很多，比如著名的《边城》《箫箫》《湘行散记》《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我们再看他从事过什么工作。他先后在青岛大学、西南联大和北京大学任教，之后又在中国历史博物馆和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工作，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历史与文物的研究。而且据说瑞典学院马悦然院士承认如果沈从文在1988年没有去世，那么铁定可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试问：这是一个小学毕业生能做到的吗？我们太相信传奇了吧！我们只能说，他曾经是一个小学毕业生。看《从文自传》，我们了解到，沈从文把他所有的经历都看作是对他人生的“教育”，而他的心灵状态，是敞开来去接受各种各样的“教育”，其中最重要的，可以从三个方面来谈：一是大自然，而是现实生活，三是书籍。
　　 他热爱大自然，因而总是逃课。“尽我到日光下去认识这大千世界微妙的光，稀奇的色，以及万汇百物的动静”，“我的心总得为一种新鲜声音，新鲜颜色，新鲜气味而跳，我得认识本人生活以外的生活”。
　　 在叙述现实生活时，他描述过大规模的砍头式杀人。“我在那地方约一年零四个月，大致眼看杀过七百人。一切人在什么情形下被拷打，在什么状态下被把头砍下，我皆懂透了。”他看杀人，不是看热闹，不是嗜好，更不是鲁迅先生笔下的“看客”，而是接受“教育”，正是这种教育，使得他的小说充满了悲凉与温情。
　　 他在当兵时期接触到外国文学，他姨夫家中有两大箱《说部丛书》，他说：“这些书便轮流作了我最好的朋友。”他最喜欢狄更斯的《冰雪姻缘》《滑稽外史》和《贼史》。后来，他又在统领官陈渠珍身边做书记，保管大量的古书、字画、碑帖、文物。他说：“这份生活实在是我一个转机，使我对于全个历史各时代各方面的光辉，得了一个从容机会去认识，去接近。”
　　 后来，他并不满足自己接受的“教育”，决定放弃目前的生活，去北京学习，不久，他果真辞职，前往北京。
　　 沈从文的学生汪曾祺说，《从文自传》是“一本奇妙的书”，“它告诉我们一个人是怎样成为作家的，一个作家需要具备哪些素质，接受哪些‘教育’”。
　　 现在我们应该不会轻易说他是一个小学毕业生了吧？
　　 第二句：“我就是个不想明白道理却永远为现象所倾心的人”。
　　 这句话是他说的，也是我认为的他这篇《丈夫》最大的艺术特色。
　　 阅读文学作品，我们常常可以在字里行间感受到作者的情感倾向，判断出他对他所塑造的人物的态度，推断出他对他所写的事情的观点，可是在《丈夫》中，我们看不出作者喜欢谁，讨厌谁，同情谁，憎恶谁。老七，老七的丈夫，老娘，五多，水保，巡官，那两个醉酒的士兵，似乎每个人他都能理解，都能接受。对他们所做的事情，比如老娘对老七的丈夫撒谎说那把胡琴是她花了“一吊六”给他买的，比如那两个士兵同时睡老七，比如水保当着老七丈夫的面说自己晚上要来让老七不要接客……在文中都找不到表明作者态度的话。
　　 要做到不动声色地叙述非常难，一般作者会忍不住把自己写进去。这就是沈从文自己给自己设置的难度，也是高度，一般作者达不到的高度。为了做到这点，为了让自己所呈现给读者的“现象”让读者跟自己一样“倾心”，他必须处处做到最好，做到不可替代。下面我举例说明。
　　 比如叙事角度的选择，可以是老七本人，可以是老娘，可以是五多，可以是水保，甚至也可以是那两个士兵，但作者却残忍地选择了老七的丈夫。作者让“丈夫”亲眼看自己的妻子遭受摧残而自己却不能保护，反而要躲起来任人践踏自己的妻子，同时也是践踏他作为一个丈夫的尊严，这是何等残忍的事情啊！您试着换任何一个人，表达效果会怎么样？
　　 又比如老七接待的客人的出场顺序。第一个是个商人或者船主，读者容易接受，为了钱嘛。第二个出场的是两个士兵，就让人觉得有些过分了，何况他们喝得烂醉如泥，又那么脏，闹得那么凶。但他们会给钱，也忍了。第三个是已经离开又返回来的巡官，他凭借权力满足自己的兽欲，我猜测他会分文不给老七，让人唾弃。第四个是作为“干爹”的水保，作为长辈，当着“女婿”的面糟践“女儿”，完全不顾“女儿”“女婿”的感受，实在让人忍无可忍。这样层层深入的出场顺序，能变吗？
　　 再从其他方面考察，比如小说的构思，选材，结构，表现手法，语言，人物形象塑造，故事情节推进，无一处不让人佩服，但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个让读者“倾心”的“现象”服务，所以，归根结底，这篇小说最大的艺术特色，还是“不想明白道理却永远为现象所倾心”。
　　 第三句：呼吁心灵的自我救赎。
　　 要探讨这篇小说的主题，是有相当大的难度的。原因是，在文本中，作者的叙述一直不动声色，他态度暧昧，让你看不出他想要表达的思想。有人说这篇小说要表现的是“伟大中国的悲哀”，我不以为然。在叙述老七遭受一个个践踏中，作者总是有意（而让你觉得是无意）安插进去一些细节，添加一个个暖色调，制造一个个情感缓冲，防止悲剧泛滥。比如“丈夫”到来的第一个晚上，老七在前舱接客，“丈夫”躲在后舱，这时作者让老七抽空去看“丈夫”，并给他嘴里放了一片冰糖，让“丈夫”“冰释前嫌”。比如第二天“丈夫”一个人守船一天觉得委屈要回去时，作者又给他带回来一把胡琴。比如“丈夫”一个人寂寞时安排水保出场，让他把他当作“朋友”，倒出心里话，比如小镰刀的失而复得……你会发现，情节的每一步推进，作者都小心翼翼地避免着悲剧的套路。所以，我认为这篇小说的主题并不是为了反映“伟大中国的悲哀”。
　　 沈从文对小说结局的设置，让读者暂时舒心之后又马上担心起来，是啊，老七和丈夫回去之后还照样贫穷，他们会不会再让老七回到船上，她回来花船还会要她吗？那个丈夫能放下这两天所受到的刺激吗？……由此我认为，作者更关注的，是如何保持人性的健康完整，不让人性被暂时的苦难、危机所玷污，扭曲。我们见识过那种被贫穷激发的畸形仇恨的人，被战争驯化的阶级斗争狂等。和贫穷、战争的苦难相比，人性的扭曲、异化更可怕，因为它会传染，对社会的危害更强烈，时间更持久。它就像一颗隐藏在人群中会随时爆炸的炸弹，非常可怕！
　　 与“丈夫”相比较，老七始终是平静的，尽管她颇受摧残，我并不认为她是麻木的，因为看得出她感情细腻，或许沈从文想通过老七告诉我们，人身上本来就具有克服苦难的力量，不需要通过外在的力量来获得，说到底，没有什么东西能真正伤害你，除非是你放不下。
　　 战争会过去，苦难的日子会结束，而经历了这一切的人得活着，活着，就必须具备心灵的自我救赎能力。所以我认为，这才是本文主旨之所在。
　　 以上，我从小说的作者、艺术特色和主题思想三个方面解读了这个文本，它们三个密切相关，缺一不可。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