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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父母坟头的哀思(散文)


作者:黄义江 布衣,410.9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528发表时间:2019-11-28 15:19:31

【流年】父母坟头的哀思(散文) 父母的坟茔座落在老家的一个荒坡上。每年清明时节,我和我的哥哥我的姐姐我的妹妹,都要带上我们的家人来到父母坟前,焚香化纸,寄托哀思。
   父亲和母亲在各自的兄弟姊妹中都是老幺,由于家境贫寒,都没有读过书。父亲八岁开始放牛。一天,一个比我父亲大两岁的割草娃把锋利的镰刀刀口向上埋在长满杂草的一条羊肠小道上,父亲一脚踩上去,脚底被划了一条深深的口子,我阿公阿婆心疼极了,但无钱就医,只好找来粘满灰尘的蜘蛛网敷住伤口,再用补衣裳用的旧布条缠上几圈作为包扎。血是止住了,可伤口感染迟迟不能愈合,留下的疤痕伴随了父亲终生。母亲六岁时父母双亡,九岁便到王姓地主家当丫环。母亲年小体弱,干活时,地主老婆稍不满意,开口就要骂我母亲,举手就要打我母亲。
   父亲和母亲一九四零年结婚后,为躲避抓壮丁,有时父亲只好藏在竹林中的红薯窖里过夜。一天,父亲正在地里干活,被保长给抓走了。当时,我母亲生了我大哥还未满月,家里实在不能没有我父亲,多亏比我母亲大三岁的五舅,以身相替,把我父亲换了出来。父母一共生了九个孩子,只喂活了我们四个,老三、老四、老七和老九,如今的老大实际上是老三,大哥和二哥都是一两岁时夭折了的。
   共和国成立以后,我父亲是跟着共产党走跟着共产党干的积极分子,从成立农村合作社当社长到后来当生产队队长,一直干到六十多岁,多次被乡里区里和县里评为先进个人。在那个动乱的年代,作为小小生产队长的父亲也被打成了走资派。两三天内,在造反派用竹杆架起来的长三十多米、高两米多的大字报墙上,贴满了打倒我父亲的标语和父亲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滔天罪行。父亲参加县里的表彰会回到生产队的那天晚上,一群造反派冲进我家,把一顶用篾条做的尖尖帽强行戴在了我父亲的头上,并把我父亲押到了生产队的晒场上接受批判。在长达三个小时的批斗会上,父亲一直被强迫弯着七八十度的腰,批判声、口号声相互交织,甚嚣尘上,一位造反派还在我父亲的头上打了几巴掌。这样的批斗会,半年内就有好几次,甚至在批斗大队支部书记和大队长时,也要把我父亲抓去陪斗。那时候,我母亲和我们几个子女没有资格参加会议,我母亲只好悄悄地躲在离会场几十米远的地方,盼着批斗会的结束。作为子女,我们一点也帮不了父亲,更多的时候只好陪着母亲流泪。
   我们几个子女的生长过程,几乎都处在极其贫苦的年代。听五舅妈讲,我母亲坐一次月子,别说是喝鸡汤,就是蛋炒饭都只吃几天,为的是省下鸡和鸡蛋拿去卖了换回煤油和盐巴。由于我阿公阿婆年老多病,七天以后,母亲还得下床做家务,照顾公婆,留下了一身的“月子病”。
   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农村劳力一齐上阵,土地无人耕种,连续两年几乎没有收成,公共食堂用麦粉或者包谷粉做成的稀食,稀得水和粮分汁,母亲为了保住我妹妹,总是把她和我妹妹各分得的一碗稀食的上半部分喝了以后,再让妹妹吃沉在碗底的粮食。不到半年,我们生产队饿死了十来个人,我母亲的脚也开始了水肿。我饿得脑壳发昏,全身发软,倒在屋檐下一躺就是半天,听到父亲唤我都无力回答甚至睁睁眼都很吃力,父亲无比心疼地说:“幺儿都饿成闷登儿(意为傻瓜)了。”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农村人,野菜、蝗虫、泥蜘蛛,只要能填肚子,什么都吃,有的甚至把白泥巴当作仙米吃。
   两年后,从炼钢炉旁回到黄土地上的农民开始了耕作。地里有了庄稼,农民就有了生命,但在粮食还未产出来的几个月里,公共食堂解散后的各家各户吃了上顿没下顿,由政府调来的返销粮,是晒干了的红薯片,脏得连鸡屎都有,而且数量少得可怜。生产队种的胡豆、豌豆、包谷、红薯还没完全成熟,几乎被偷窃一空。当时流行的一句话就是“饿死不如造死”,谁不偷,谁就得饿死,就连我这样的小孩,也会躲进地里偷吃生胡豆生豌豆,就是刚种下的红薯,虽然上面淋了大粪,我们也会去偷来在水田里洗几下便吃下去。有一天,我们生产队一同上学的七个小伙伴,在放学的路上偷吃路边的胡豆,被那个生产队的人抓住后把我们关进了当年土豪留下的碉楼里,吓得我们又哭又叫。天黑以后,家长们好不容易找到我们,给人家说尽好话才把我们领回了家。
   慢慢的,农村不再饿死人了,但粮食还是不够吃。我们家常年只能吃稀食,在夏粮还未成熟的春荒时节,还得吃上一段时间的酸菜汤下胡豆。家里装饭的家什是一个瓦钵钵,吃饭时,母亲总是让着我们吃,最后就连钵钵上粑的母亲都要用手指把它刮下来吃掉。我长大以后,每当想起这一幕,特别悔恨自己当初为何不少吃两口,特别不能谅解自己的不懂事,特别觉得自己永远对不起母亲。
   母亲下地干活,哪怕是在上年种过花生的地里捡到几颗花生,有的甚至被锄头挖成了两半,都舍不得吃,都要装进荷包带回家。如果颗数多,哥哥姐姐也有一份,如果颗数少,只给妹妹和我。五十多年过去了,我仍然清楚的记得,我们每次从母亲手中接过来的花生,都带着母亲的体温,热乎乎的。
   家里没钱买煤油买盐巴,母亲只好用自家母鸡下的蛋孵小鸡去买。母鸡孵小鸡,大概需要三十来天,孵到七天左右,母亲隔天晚上要把孵着的蛋一个一个地拿在手里,对着煤油灯的灯光透视一遍,看看孵化进度和有无寡蛋。
   从一九六三年开始后的三年里,队里五谷丰登,每人每年能分上五百斤口粮,不再饿肚子了,可好景不长,文化大革命开始,加之一九六九年一九七零年连续两年的特大干旱,天灾加人祸,以粮为纲的粮食大幅减产,斥之为资本主义尾巴的副业被全部割掉,农村人再度陷入缺吃少穿的穷境。
   一个夏天的中午,烈日炎炎,母亲利用还没下地干活的午间,去割野草晒干后当柴烧。母亲准备背着满满的一背篼回家时,由于太重,母亲连续几次努力都没能背起来,反而被背篼压在了下面。我迅速冲了上去,掀开背篼把母亲扶了起来。那时我已经十六岁了,但母亲硬是不让我背,只让我给她搭把力,由她背回家。
   一九七二年冬天,我幸运地穿上了戴红领巾时就想穿的绿军装。离家的头天晚上,母亲对我说:“老七,在农村饿得造孽(意为可怜),出去混碗饭吃。”母亲的这句话,我不仅一个字都没忘记,而且成了我终身的原始动力!我工作四十二年,无论在军队还是在地方,无论当战士还是当干部,无论当记者编辑还是做企业高管,我始终牢记着母亲的教诲,为“混碗饭吃”而努力着,就是西藏那么艰苦,我都毫不放弃。转业离队时,军区机关为转业干部饯行,军区首长夸奖我们为保卫边疆建设西藏立下了汗马功劳,我在同首长碰杯时却告诉首长,我当兵的动机不那么纯,更多的是想出来找个出路,我还说出了入伍时母亲对我讲的那句话,没想到首长是那样的认同,称赞我母亲讲得好讲得实在。首长还说,他当年参加革命,也是为了寻找生存之道。
   当兵离家的那天,父亲在公社开会,母亲要带孙女,没有送我,但母亲站在屋檐下目送我离去的眼神,我什么时候都忘不了。我们新兵在新都集训期间,父母在梦中都在叫我的乳名。从未到过成都的父亲居然从自贡赶火车到了成都,下车后步行几十里到达新都,专程看望他的幺儿。母亲一生磨难,五十多岁便开始了脑萎缩。每当看到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的剧照,母亲总会得意地说“我儿子也是这样的”,每当听到生产队学大寨搞坡改梯的放炮声,母亲总会难过地说“打仗了,打仗了,我儿子打仗去了”!每当看到飞机从天上飞过,母亲总会高兴地说“回来了,回来了,我儿子坐飞机回来了”。我当兵十五年,母亲和妹妹利用晚上一针一线为我做的鞋垫,我没有穿完,至今还珍藏着。
   父母没有文化,在对我们的教育上说不出更多的道道,但他们吃苦耐劳、勤俭持家、为人厚道、做事认真的身体力行,一点一滴地影响着我们,一点一滴地滋润着我们,一点一滴地哺育着我们。父亲从未骂过我,更没有打过我。母亲倒是打过我一次,那是因为我们几个同学放学后把生产队打谷子的拌桶弄到堰塘里去当船划而翻了个底朝天,几个同学险些丢命,母亲为了教训我而打的。我十五岁那年,队里的一个中年人给我和我的一个同龄人一支火药枪,要我俩去打附近生产队一户人家的狗。出于好玩,我俩去了。我借着月光对着狗扣动了扳机,但没有打中要害,狗没死,惨叫着钻进了包谷林,留下串串令人心颤的血迹。第二天父亲就知道了这事儿。父亲貌似平和地问我:“那狗是你喂的吗?”问完这话,父亲没再说什么,可我,比挨了几下还要难受。父亲的问话所带给我的思考让我受益终身。
   父亲当队长的时候,队里订有一份《四川农村报》和《沱江报》,从我读小学三年级开始,每当收到报纸,我都会从一版看到四版,并按父亲的要求,选出几篇在队里开社员大会时由我读给大家听。这对我后来热衷于新闻工作有着很大的关系。
   我当兵四年后第一次回家探亲,那时还没有包产到户,农村人的日子依然很苦。我到家后,家里却每天吃起了两顿干饭。一天下午,我悄悄地打开家里装粮食的家什一看,已经没有多少粮食了。我不忍心再呆下去了,我把部队发给我的定量粮票留下后,提前离开了家。我从部队寄回家里的钱,母亲非常舍不得花,总要把它换成10元一张的纸币,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柜子的最底层。
   母亲病情不断加重,可我,连水都端不上一杯。我多次申请退伍终于获得批准,可我回来不到一个月,母亲便离开了我们,享年只有六十六岁。
   转业定居成都后,我和妻子忙于上班,父亲就主动帮我们接送上学的儿子,从学前班下期到三年级,一干就是三年半。父亲想念老家的子孙,都只好在暑假和寒假期间带着我儿子回去呆上十天半月。我前妻不幸去世后,年近古稀的父亲主动来到成都,帮我照看孩子和料理家务。
   父亲还算高寿,活了八十四岁。父亲去世的头天晚上,我们去看他,四世同堂高兴一阵后,父亲坐在藤椅上自言自语地说:“幺儿啦幺儿,我舍不得我的幺儿啦。”妹妹开玩笑说:“老汉儿,您怎么不说舍不得幺女呢?”父亲重复道:“我舍不得幺儿啦。”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什么,但没能说出口。第二天早上,父亲因脑溢血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父亲去世十年了,十年来,父亲“舍不得幺儿”这句话一直在我的心头隐隐作痛。
   每次来到父母坟前,缅怀之情与愧疚之心总会随着焚香化纸的烟雾油然升腾。父母对我恩重如山情深似海,而我对父母却报答得很少很少,甚至没有……我要再次祈求父母:“如果真有来生来世,请允许我再做一次你们的儿子,给我一次补过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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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天下父母都一样,都是爱孩子的,这是一种无私的大爱。父母为儿女可以赴汤蹈火,可以倾其所有,甚至是生命。而父母对儿女又不要求回报,只盼着他们平安幸福。对儿女来说,父母的养育之恩,比山高,比水长,今生今世都无法偿还。文中的父母,为养育四个孩子,含辛茹苦,受尽了磨难。可等儿女长大了,可以回报他们了,母亲却过早地离开了人世,给儿女们留下了遗憾。子欲养而亲不待,是一种不幸,也是一种愧疚与无奈。文章内容厚重,语言淳朴,情感真挚,以一些生活细节,描述出了父母对儿女的爱,也表达了儿女对父母的怀念之情,让人感动。佳作,编者推荐阅读!【编辑:五十玫瑰】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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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19-11-28 15:22:24
  欣赏美文,感谢作者的分享!
   问好,遥祝冬安!
五十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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