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布谷，这忧伤的曲子来自何处，鸟儿从不回答。这忧伤的曲子来自何处，鸟儿从不回答……”
　　
　　 初春乍暖，檐上的积雪却没有融化，塞外的匈奴马贼贪婪而凶悍，老牧民唐尔已经交不出三百枚五铢钱，他只有一匹瘦弱的老黄马，爱如珍宝。
　　
　　 杨修曾说“鸡肋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这是我被哥哥发配到塞外的第七个春天，善良的牧人待我如亲人，可我从洛阳带来的金银已经用完了，面对强盗凶恶的表情，两滴混浊的老泪从唐尔皱纹交错的脸上滴答下来。
　　
　　 胡延泉骑一匹毛发火红的匈奴马，手持杀人无数的西域镰刀，带领十几个土匪在雪湖岸飞扬跋扈，他向贵族上供金银与锦绣，牧民们都是他的奴隶。
　　
　　 我说：为什么不反抗？
　　 唐尔说：牧民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实人，如何反抗？
　　 我说：那就逃走。
　　 唐尔说：普天之下，莫非焦土，四处兵戈不止，逃，我们能逃到哪去？
　　
　　 风吹着他褴褛的破衣裳，有些凌乱，沉默的胡碴，是对岁月蹉跎的无法释怀……
　　
　　 杜鹃花开，鸟儿的爱慕是啼血的胭脂，胭脂，是爱上一个倾城绝代的女子。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幽州，那个在生命中留下伤逝与美好回忆的地方，朝霞万里，千秋万世，恍若流星，比不上洛神一笑。
　　 幽州，那个成就父亲一世功业的地方，年少的我和哥哥白马银抢，英姿飒爽，大魏曹氏人才辈出，哥哥和父亲都曾是我最尊敬的人。
　　
　　 “子建，我们比比，在夏侯将军攻破幽州南门时，看我们谁先到达城里。”
　　 我发出啧啧的笑声，曹丕也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如灿日，抿嘴时像个自信的大男孩。
　　 “二哥，我怕我骑术太差，你进了城等不到我。”
　　 曹丕低下头，把马鞭塞到腰间，沉默半刻，忽然抬起头望着我。
　　 “这有何难，我们定个约定，待我让你半盏茶的时间，谁输了谁今天就得答应对方一件事，永远不准反悔。”
　　 我们勒住马，遥望远方，依稀可见曹魏大军冲阵时扬起的尘土，官渡一战，河南军阀袁绍的数十万大军被父亲打得丢盔弃甲，袁绍含恨而死，三个儿子倒戈相向，躲进巢穴，割据一方，这幽州是一统北方的最后屏障，父亲让我们随后军驻阵观望，可我们立功心却，换了战甲快马，偷偷跑了出来。
　　
　　 “好，如果我赢了，我要让二哥与许将军彻夜比酒。”我打马而去，蹄声如心跳，风声如离弦，后来当我回睦我与曹丕的约定时，正如他哑然迟来的诡异一笑，陪伴我一生风流落魄的爱与恨，痴与狂……
　　
　　 策马飞驰数里路，已经看不到哥哥，我心想，半盏茶的时间他也追不上来。我翻身下马，步行到幽州城外的一条小溪边，前方的厮杀和呐喊声叫人心惊胆战。这溪水清澈见底，倒影出一行衣服褴褛的难民队伍，战争让百姓无家可归，颠沛流离，这一行难民队伍后面，有一个骑马的女子，皮肤黝黑的壮汉走在前面为她牵马引路，待女子行近，我方才一睹女子容貌，但见她明眸流盼，朱唇皓齿，淡扫蛾眉，冰肌玉骨，花容月貌，清艳脱俗，虽然穿着布衣，俨然沉鱼落雁，倾国倾城之貌，我猜女子必是大户人家小姐，谁料黑壮汉圆睁怪眼，瞪着我看，忽然一把扯住我的战袍“把盔甲脱下来，把马和剑留下，老子饶你不死！”
　　
　　 我大吃一惊，喝一声“大胆！”黑汉子并不理会，伸手就剥我的盔甲，我抽出宝剑，寒光阵阵，黑汉愣了一下，盯着剑身的印字看，我犹豫不决，这一剑终于没有斩下去。“原来是曹贼孽子，不杀了你更待何时？”黑汉子忽然发力，夺过我手中宝剑，一掌把我推倒在地，势必一剑朝我心脏刺来。
　　
　　 “慢”女子忽然出声，却也惊出我一身冷汗，黑汉撇下我，一抱拳头对女子说“夫人，此为天意，此人正是曹贼之子，杀不了老贼，也要手刃犬子，为主公报仇！”女子看了看我，摇了摇头不再作声。我知道我必死无疑，就对女子说道“虽是两军交战，可我于二位并无恶意，壮士一定要杀我，还请小姐答应我一件事，我可以写一封手信，让你们到曹营中领黄金千两。”女子没有说话，黑汉子却从马背上的行囊中取出笔墨“写，老子让你多活几个时辰。”
　　
　　 我说：慢，你们答是不答应？
　　 黑汉子说：你嚷什么？先写了再说。
　　 我推开笔墨，挥挥衣袖。“我乃丞相之子，士可杀不可辱！”女子却为之一笑“将军退下，让这位公子说。”见黑汉子收敛粗暴规矩起来了，我拍拍衣服上的尘土。“我虽是意外死在你们手上，可也贵为丞相子嗣，我不想死在这个屠夫手上，死前想知道小姐的身份，在下就死而无憾了。”
　　
　　 “将死之鸟，嘴壳还硬。”黑汉又一把扯来。“放肆，不得无理！”女子嘴角微微抿起，宛若霞光楚楚动人，举手投足间仪态万方，美得让人无法呼吸，我想今天能死在她手上便再无遗憾了……
　　
　　 我和甄姬第一次遇见是在幽州城外的小溪边，即使面对夺命的凶手，我的心还是被她融化了，她是我见过世间最美的女子，她的一举一动都征服了我，我承认对她一见钟情。叫我日后茶饭不思，魂断梦迁……洛神倾城的微笑，却给我一生中最大的涅磐与悲剧……
　　
　　 “布谷，布谷，这忧伤的曲子来自何处，鸟儿从不回答。这忧伤的曲子来自何处，鸟儿从不回答……”
　　
　　 百鸟园中，我抚琴不弹，甄姬整日以泪洗面，二哥风流成性，新宠旧欢，嗜酒如命，我知道她过得并不快乐，我们只有七步之遥，甄姬脚踏落花，侧依在亭院中，小河潺潺，昔日美人已日渐憔悴，她的笑容还是那么美丽，我们却是无话不谈的红颜知己。
　　
　　 “子建，为何不弹？”“听，是杜鹃鸟。”
　　
　　 甄姬告诉我，她这一生只爱过两个男人，一个是袁熙，一个是我。
　　 我告诉甄姬，我这一生只爱一个女人，她是洛神，在我们的梦里。
　　
　　 二哥是幽州城的胜利者，那天连父亲也赞叹她得到了甄姬，烽火连天的乱世，我和曹丕年少时的约定，像一场安逸王室命运的作弄，却也成为我一生的伤口。
　　
　　 杨修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天下佳丽这么多，为何独爱一个睡过两个男人的女人。
　　 我说：德祖，你不懂。
　　
　　 杜鹃啼血，印染这满园的红华，我的肝肠寸寸的断了……
　　
　　 “子建，鸟儿的歌唱那么凄美，鸟儿懂我们的心事。”
　　 眉笔从我的手中滑落，甄姬取下金钗，玉指素臂，眉黛粉香，却分香有情，我摇拽起胭脂，霓裳广带，肤触凝脂，团团簇簇，眼泪落在我的指间，残留的余温烁伤了满园的杜鹃。
　　
　　 “布谷，布谷，这忧伤的曲子来自何处，鸟儿从不回答。这忧伤的曲子来自何处，鸟儿从不回答……”
　　
　　 竣工的铜雀台上，诗人蔡文姬为父王歌功颂德，文武百官，齐呼吉兆。独杨修双唇紧闭……
　　
　　 父王扶剑伫立于高台之上，鹤发松姿，体魄依旧硬郎，他受献帝赐封，受倚天剑，追风白凤马，魏王称号，大小官僚，行跪拜之礼。
　　
　　 父王臂膀一挥，台下一片沉寂，台上的献帝显得慌张。
　　 “老夫荡平四方，坐断天下。上为国家竭尽心力，保一方黎民百姓免受战乱之苦。下灭四方寇贼，使之狼子野心之徒不敢北望，虽譬如朝暮，去日苦多。多得天下豪杰相助，如今从洛阳东郊掘出这铜雀鸟，修建这铜雀台，岂是天意！”
　　
　　 父亲的声音浑厚而有力，像孤立的仙人掌，透着一个老人的孤独与寂寞，透着对命运不可知的果敢与坚定……
　　 有一次，父亲拉着我和哥哥的手说“曹丕，曹植。父亲老了，有想做而没有做的事，已经做不了了，你们谁能替父亲完成心愿？”
　　 哥哥再也没有理过我，父亲最后一次带兵出征，临行时，我又一次为父亲歌功颂德，哥哥只是哭……只是哭。
　　
　　 也许我并不像父亲期待中的那样，父亲想一统天下，父亲想做大魏皇帝，可我只想和梦里的洛神朝夕相伴，浪迹天涯。
　　
　　 杨修说：这铜雀该不会是魏王自己埋下的吧。
　　 “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
　　
　　 杨修死了，我来不及救他，后来我常常想起和杨修在一起写诗饮酒的日子。
　　 我说：德祖，你太聪明，可有的话，不能说出来。
　　 他只是饮酒，他话太多，活得太累，太真实，满腹的才华，满腔的抱负，却只能饮酒作诗，他是我这一生中最好的良师益友。
　　
　　 “布谷，布谷，这忧伤的曲子来自何处，鸟儿从不回答。这忧伤的曲子来自何处，鸟儿从不回答……”
　　
　　 “哥哥变了，变得陌生，其实我只想和你逃走，逃离这奢华的牢房，逃离这人心惶惶的洛阳。”
　　 甄姬取下金钗，一分为二，抓紧我的手，欲言又止。
　　
　　 “甄姬，你这是……”
　　 甄姬摇摇头“日后见了这钗，就犹同见我，快走，永远不要回来。”
　　 “难道你不想和我一起逃走吗？难道你说的都是谎言？”
　　 甄姬只是摇头，眼泪就快流下来了，满园的杜鹃鸟，嘀咕着欲言又止的忧伤……
　　
　　 不久后父亲患上了不治的头风，半神的华佗也束手无策，哥哥把我关进牢房，我来不及见父亲最后一面，哥哥就把父亲葬在了不为人知的地方。
　　
　　 玄武殿上，许褚将军利剑相向，哥哥逼我在七步之内作一首诗。
　　
　　 年少时的美好回忆在我脑海不断浮现，哥哥曾是我最尊敬的人，自信，勇敢，孤独而坚强。
　　
　　 “弟弟，你看，这里的鱼好大啊。”余辉在湛蓝的河流中倒影出绚烂的云霞，一直染透了大半个天空。
　　 那年我们被困在渭水，后面是马超的追兵，前方是庞德的五万西凉兵，我们都认为自己将死在这个地方，是天边的云霞，让我和哥哥都思念着一个女人。
　　 “哥哥，我们会死在这里吗？”曹丕引过我的手臂，凝视我臂膀缠裹的草药与白锦，那是在掩护哥哥撤退时中的箭伤，哥哥的眼神有些忧郁。
　　
　　 每一步都是沉淀的足迹，哥哥早已不爱甄姬，自从有了郭皇后以后……
　　 每一步都是伤逝的回忆，哥哥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而我只想离开皇城。
　　 每一步都是命运的作弄，哥哥自立为帝，万人朝拜，我却想念遇害的挚友。
　　 每一步都是感伤的低唱，哥哥比我更爱父亲，我只想陪伴一个孤独的老人度过黄昏。
　　 每一步都是泛黄的秋水，哥哥忘了我们年轻时的模样，我手臂上还能摸到渭水的箭伤。
　　 每一步都是马蹄的慌乱，哥哥爱这天下的大好河山，我只爱这天下最美的甄姬。
　　 每一步都是姗姗的回睦，哥哥要杀死自己的亲弟弟，我却想倒在哥哥怀中大哭一场。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塞外的风声，掠过了麻雀和乌鸦的嘀咕，只发出“布谷，布谷……”的鸟鸣。
　　 “你在想什么？”唐尔牵过老马，抚摩着老黄马的棕毛，声音有些沙哑。
　　 “每当听见杜鹃鸟叫，我就会想起一个女人……”
　　 “杜鹃？这‘布谷，布谷’叫的鸟，我们叫它布谷，布谷鸟是无情的鸟，把自己的蛋下到别的鸟巢里，从不养育幼鸟。”
　　 ……
　　
　　 黄初七年,哥哥忽然驾崩，我日日夜夜盼望被朝廷召唤，不久后蜀汉再次北侵大魏，朝廷派颍阴侯陈群到塞外召我回去，我满怀“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的理想。回到了洛阳……
　　
　　 “布谷，布谷，这忧伤的曲子来自何处，鸟儿从不回答。这忧伤的曲子来自何处，鸟儿从不回答……”
　　
　　 黄龙殿上，歌舞升平，明帝依旧念叔侄之情盛情款待我，大宴上文武百官都用奇怪的眼神看我，窃窃私语，我不明白。
　　
　　 陈群说洛阳是个好地方，可不适合我这样的人。
　　 我说：为什么？
　　 陈群笑而不答，挥一挥衣袖随林间的鸟儿浅唱道“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颍阴侯，德祖在世时说你将来必为我曹家心力交瘁，这些年你消瘦了不少。”
　　 陈群只是浅唱，眼眶里涌满了血丝和泪光，后来他拉住我的手“皇叔啊，她在这林子的后面等了你好多年，你来的太晚了……”
　　
　　 那天，我的世界一片黑白，任霞娘泛起无极的霞光，天边却渗出血色的凄凉，随杜鹃浅唱“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甄姬，你的钗我一直留着，陪伴我在塞外每一个冰冷寂寞的夜晚……”
　　 “子建，我就在你身边，你看这满园的杜鹃，为何抚琴不弹呢……”
　　
　　 我的琴弦已经断了，来不及为天边最美的云霞抚一首曲子，只有这满园的杜鹃鸟，知道我们的心事，只有这满园的杜鹃鸟，懂得我的心事。
　　
　　 生命中有太多时不予我的无可奈何，我来不及进幽州城，来不及救杨修，来不及见父亲最后一面，来不及带甄姬走，来不及拥抱哥哥，来不及建功立业，来不及挽留这逝去的云霞……
　　
　　 可我也来不及，明白唐尔说过的话……
　　
　　 朝廷并没有起用我，明帝赐我黄金百两，到塞外颐养天年，满载着失意的泪水，我把生外之物全部送给了皇后陵的守墓人。
　　
　　 “寡人操劳国事，对皇叔多有怠慢，还望皇叔在塞外春有百花，夏有凉风……”
　　
　　 天地无极限，人命若朝霞。肃穆的洛阳道，将带我去往何方……
　　
　　 “寡人特备御酒两杯，为皇叔饯行……”
　　
　　 “多谢陛下赐酒。”我哈哈大笑，肺腑的忧伤回荡在消魂的洛阳道上，杯酒一饮而尽。
　　
　　 是渐渐远去的我，还是渐渐远去的魏明帝，让我想起年轻时我和甄姬的容颜……可我们不能相认，不能……
　　
　　 唐尔只有一匹瘦弱的老黄马，爱如珍宝。
　　 “我这辈子都没娶妻，老黄马和我相依为命，你来了，我终于有个人说说话。”大风吹干了唐尔的老泪，我们不再惧怕强盗，不再惧怕胡延泉。
　　
　　 父亲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墓，去日苦多……”那是我一生中最喜欢的诗句。
　　
　　 老牧民唐尔，他和我一样，不能过上自己希望的生活，命运，在我们拼命挣扎的时候，越捆越紧……
　　
　　 “我也没有娶妻”我强忍着剧烈的腹痛，摇了摇头。
　　
　　 我知道老黄马在唐尔心中，就像他的儿子一样，睿儿当上了皇帝，我是欣慰的。
　　 在这个恶人当道的雪湖岸，在这个骨肉相残的洛阳城，在这个烽火连天的乱世里，七年来，我们不知道幸福是什么，亲人，爱人，朋友，我想和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可我不能。
　　
　　 也许我也曾有小小的温暖，温存，希望。可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的手在腰间无力的摩挲，犹豫，最后一刻，我终于将金钗取了出来。
　　
　　 “布谷，布谷，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杜鹃啼血，印染这满园的红华，我的肝肠寸寸的断了……
　　
　　 “布谷，布谷，这忧伤的曲子来自何处，鸟儿从不回答。这忧伤的曲子来自何处，鸟儿从不回答……”
　　
　　 2008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