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姥姥太忙了，如钟表上的指针，永不停歇。
　　 姥姥是“童养媳”，很小的时候就来到姥爷家，说不准确切的年龄。从那时起，姥姥就如同陀螺般旋转着、操劳着，用她瘦弱的身躯撑出家的一片蓝天。
　　 去地里干活时，姥姥比启明星更早。真正干上活后，她没有时间观念，累了直起腰，抬起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看天。只有肚子不停地催促她：“咕噜噜(回家啦)，咕噜噜(回家啦)，……”她才不情愿地直起身看天。太阳已经拖着疲惫的身子躺在西边的山坳里了，懒怏怏的余晖好像在催促着晚归的人。她这才收起工具，不情愿地收工回家。
　　 这也不代表姥姥一天的工作完成了。
　　 回到家里，微弱的灯光伴着她，或纳鞋底、或缝补。夜深人静了，忽然想起自己还没吃饭。
　　 锅里的两个凉窝头，咸菜缸里的一块老咸菜，都被姥姥称之为美食；院里，架上浅绿色的苦瓜在姥姥的梦里也会变得很甜、很甜！
　　
　　 二
　　 姥姥家离我们家不远，两公里就到了。
　　 小的时候经常和妈妈一起去姥姥家。每次去的时候都会看见一把锈迹斑斑的锁孤独地挂在大门上，妈妈叹气：“又锁门了，还是不在家。”
　　 偶尔没上锁，姥姥也不一定在家，因为她忙得忘了锁门。
　　 猪圈里，两只肥猪见我们来了，哼着小曲向着猪栅栏这边扭来。猪食槽子里还有它们的残羹剩饭，看来它俩吃过了；刚刚刷过的水槽里已经被姥姥放满了清水。这两只猪年底的时候又会给家里增添一大笔收入，我的新衣服也会随着两只猪的出售如期而至。
　　 进屋，锅还在灶台上欢快地冒着热气。姥姥又忙得没顾上吃饭，早早地下地干活了。
　　 “哎！你姥姥总是这样。把猪喂得饱饱的，自己从来想不起吃饭。”妈妈叹着气埋怨。
　　 姥姥生育了六个子女。在那个连吃饭都很困难的年代，姥姥从不抱怨命运多舛，而是用自己勤劳的双手没日没夜地操劳着，为的就是能够让每个孩子吃饱、穿暖。整日里忙忙碌碌的她，真的做到了。就算是北方青黄不接的春天，姥姥总会有办法把每顿饭弄得非常可口，或野菜、或是秋天晾干的豆角、或是地窖里的萝卜，……
　　 她确确实实一直这样忙！至于她睡觉时想的是不是干活、谁也不知道。也许她会把白天的工作带进梦里。
　　
　　 三
　　 大一点了，有时我自己去。每次去的时候，经常会看到隔壁太姥(姥姥的婶婆)闭着眼坐在门口的石墩上。听到有走路声，太姥睁开眼。看清是我，“英(我的小名)来啦！你姥姥没在家，肯定去“栏板墙(地块的名字)”的桃园了，你去那里找找看。也说不定又去了别处，谁知道呢！她整天就是忙，很少在家。”
　　 谢过太姥，来到“栏板墙”，地里连个人影都没有。走近一点，地上只有姥姥的脚印，仿佛还散发着余温，整片桃园里弥漫着姥姥熟悉的味道。她刚离开！
　　 她肯定不会走太远的，于是我又去“北河套”那块菜园看。
　　 远远望去，一个弯腰驼背的人正在地里浇水。不用仔细辨认，乱蓬蓬的头发就是姥姥的标志。
　　 “姥姥——”我大声地喊，也许因为多走了这段路有点气愤了，“姥姥”两个字似乎是扔出去的。
　　 姥姥回头，“哎——英来啦！等我一会儿，这就回。”声音踩着翠绿的菜叶飘过来，落入我的耳廓，怒气瞬间被姥姥的声音驱散了。
　　 我不信她的话。她说的“一会儿”比我想象的要长好多，必须跑过去找她。
　　 姥姥直起腰，面带笑容。衣服的扣子歪歪扭扭地系着，有一粒扣子“擅离职守”了；那把小锄头在姥姥沾满泥的手上疲惫地耷拉着；地上一个大号的水壶懒怏怏地躺着，水从里面欢快地流出；一畦畦的青菜绿得那么纯粹。
　　 “我去‘栏板墙’找您了，您不在，猜您就是来这儿了。”我笑着说。
　　 姥姥开心看着我，用手捋了一下乱蓬蓬的头发，随着手的撤出，头发又被泥“装饰”了一大片。
　　 “就你自己来的，你妈没来？”姥姥笑着问，眼神是那样的慈祥。“一会儿回去的时候把你哥哥和你的棉衣带回去，我昨天夜里做好了。”
　　 姥姥真快！我们冬天穿的棉衣，前几天妈妈才和她说，这么早就做好了。估计她这两天又没睡好。也难怪，她办事从来不会拖拉，这就是姥姥的性格。
　　
　　 四
　　 记得有一次次去姥姥家，正巧她在家。应该是刚从地里回来，又在捣鼓院子里那小块菜地。
　　 见我来了，姥姥还是以往那样慈祥地看着我：“英来啦！正好，我还没吃饭，一会儿给你包饺子。”
　　 “这块地还有什么可弄的？这里的土都快被您整理得能吃了。”树上的石榴听了我的话，咧开嘴笑，整个小院也伴随着石榴的笑变得更加喜庆。
　　 姥姥笑着进屋，洗手、和面、切馅……很快，饺子下锅了。我暗暗佩服姥姥的速度。姥姥把全部的爱捏进饺子的褶里，在锅里沸腾着。
　　 “英，你快吃吧！我嫌饺子太热，吃起来着急，稍微凉一点我再吃。”姥姥把饺子送到我面前笑着说。她一直忙碌，忙得连吃口热饭的时间都没有。
　　 “姥姥，今天的饺子没有以往的好吃呢？”
　　 “不应该呀！我尝尝。”姥姥夹过一个放进嘴里。“哎呦，呵——哎——哎——呵！这把我烫的。”姥姥吃完，笑了：“我忘了放盐。你别吃这个了，我去重新做，一会儿就好。”姥姥笑容从眼角的皱纹四散开，一直延伸到我的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不用了，就吃这个吧！我去拿咸菜。”我知道姥姥家肯定有各种好吃的咸菜。西厢房的墙角处长年整齐地摆放着几个咸菜坛子，本应该属于她的那份清闲都在咸菜坛子里浸泡着。
　　 每次在姥姥家吃完饭回家，姥姥再忙都会送我一段。我从来不会推辞，因为我心里非常清楚，她是万万不能答应我一个人回去的，因为从姥姥的村子到我门村，需要越过一道很宽的山沟。姥姥每次都要把我送到沟对面才放心。那里就比较宽阔了，能行车。
　　 “回去吧！别乱跑，直接回家。”姥姥嘱咐着我。
　　 看着我走远了，姥姥返回沟对面。仍然不忘回头大声地喊：“英——回去吧！半路别乱跑，直接回家。”暖心的喊声在山沟里来回撞击着，碎成姥姥的日子，落在山沟里。看着转身离开的姥姥，我的眼睛变得湿润了。
　　 姥姥一直就这样忙碌着，家里家外总是被她收拾得井井有条。
　　 我更喜欢冬天去姥姥家。
　　 贴身穿着姥姥做的棉衣，左一层右一层的棉絮温暖了整个冬天；细密的针脚里似乎缝进了姥姥挑灯驼背的身影。外面穿上她卖猪的时候给买的新衣服，心里美得自不必多说。我更喜欢姥姥如变魔术般地拿出的红枣、黑枣、核桃、柿子等可口的零食。真不知道每天忙得连吃饭时间都没有的姥姥是怎么做到的。
　　 融化的柿子用小勺轻轻一碰，橙黄色的汁便会顺着破口处流出，用小勺舀起来放入口中，满嘴都是姥姥的爱，一直甜进心里。
　　
　　 五
　　 十年前，一场大病彻底让她“闲”了下来，她躺在病床上一直在指挥家人：“桃园里北地头东边那棵树上的桃子熟了，千万要摘回来，哪怕送人也是好的；应该种大萝卜了，要不然冬天吃啥？村东那块玉米地应该除草了，要不然会降低产量的；你们找人把孩子冬天穿的棉衣做出来，以免到时候着急，千万不能让孩子冻着，我今年估计做不上了；……”
　　 所有人看着病床上的姥姥，一一答应着，让她放心，一切都会按照她的意思去办。最后告诉她，棉衣的事更不必操心了，已经找人做好了。
　　 姥姥欣慰地笑！
　　 从夏到冬，又从冬天转回到夏天，姥姥躺在病床上一直这样有计划地安排着。
　　 突然有一天，大舅打来电话。隐隐约约感觉这个电话应该和姥姥有关，因为他很少给我打电话。
　　 “英，你姥姥病重，一直在念叨你，赶快回来。”
　　 听到姥姥病重的消息，立刻驾车回家。我的车子好像出了问题，怎么也跑不快。
　　 来到姥姥家，我风风火火地冲进屋。屋里异常的安静，中间一块床板，姥姥在上面安静地平躺着，床板外不远处放着一张八仙桌，两支很粗的蜡烛默默地流泪。虽说是七月，屋子里快要凝结的空气让我打了个寒噤，感觉一切是如此地突然。我站在地上呆若木鸡。
　　 大舅看着我，慢慢地说：“你姥姥一直在念叨你：‘英怎么还不回来？我想看看他’……”
　　 “后来呢？”我面无表情，只有嘴在动。
　　 “我用手帮她闭上了双眼，然后把石英钟的电池取出来了。”大舅看着墙上停止的石英钟，慢慢地回答着。木讷的表情如木雕。
　　 我抬头看看墙上的石英钟，是二十分钟前停止的。姥姥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她真忙！竟然忙得没等我回来；竟然忙得顾不上闭眼。
　　 姥姥忙碌的一生结束了，一直没来得及安安静静地享受生活就走了。
　　 我没有嚎啕。所有温热之液从眼角涌出来，然后淌进嘴里，涩涩的、咸咸的。
　　 房檐上一串豆角安静地垂下来，似乎串着姥姥忙碌而细碎的一生。一切都是那样的安静。
　　 从此，姥姥成为了永久的记忆，我再也听不到她充满爱的那句“英——”；我再也吃不到姥姥包的饺子了；再也穿不上姥姥做的棉衣；再也……
　　 这么多年了，每当我走到姥姥送我回家的那条山沟的时候，总仿佛听到沟里来传来那句：“英——回去吧！别乱跑，直接回家。”喊声在沟里来回撞击着，碎了，落入沟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