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班的地铁呼啸着穿行在午夜的隧道里，每一节车厢都已经显得空空荡荡了，三三两两的乘客彼此孤零零地坐得很远，一个个都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机，那种专注的神情就像凝视着各自新交的情人，百看不厌。因此，车厢里虽然开着温暖的空调，而气氛却是冷冰冰的。这跟季节和气候没有关系，这个世界上，随时随地都可能出现这种冷肃的气氛，即便在三伏天也概不例外，何况在这冬日午夜的地铁时。
　　 巨龙般的列车中，只有一节车厢里还回荡着苍凉的歌声，那是由吉他伴奏的男声独唱。一个脸色苍白、神情倦怠的年轻人边弹边唱，慢慢移动的过程中，他不住地向两侧的各位乘客点头致意，以期能够得到一点援助。受到打扰的夜归的人们于是不得不抬起头来，俯仰之间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于是在投以嫌弃的目光的同时，都摇摇头拒绝了。那种摇头的姿态看起来既冷漠又不耐烦。
　　 这自弹自唱的年轻人留着一头软绵绵的长发，俨然有点艺术家的风范。他那瘦削的脸庞除出苍白以外，倒也显得有些细嫩，由于刚刚刮过胡子，因此下巴上有些泛青，细密的胡茬上仿佛隐隐约约地露出一点脂粉的痕迹。他穿着一件橙黄色的薄款羽绒服，蓝色的牛仔裤，白色的运动鞋，单薄的肩膀上斜挎着一把半新的六弦吉他，细长的手指在琴弦上弹拔得既熟练又自如。
　　 吉他共鸣箱的面板上贴着一张油面的彩纸，纸上印着一行不碍辨认的小字：感谢好心人帮助我放飞梦想！感叹号的后面依次是微信和支付宝的收款二维码。共鸣箱底部的背带钩上挂着一只向前伸出的钢丝支架，圆形的铁箍中套着一顶帽筒向上的窄边圆帽。帽筒里有一些零碎的纸币，既松散又凌乱地堆在那里，有五元的，也有十元的，再大的就没有了。不过也没有硬币，想必那些慷慨的听众们都不好意思把硬币投进以梦想为名义的帽筒里去。
　　 年轻人终于来到了本车厢的最后一位乘客面前。
　　 这是一位神态自如的中年男子，长着一副宽厚的相貌，浓眉大眼，虽然神情略显疲惫，但自信的目光中依旧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他安祥地坐在那里静静地聆听年轻人忧伤情调的歌声，等到他唱完了一段后，却既不伸手掏钱也不摇头拒绝，只是指着旁边的空位示意年轻人坐下来，似乎打算跟他谈一谈。
　　 年轻人远远地望了一眼隔壁的车厢，看看那边同样也没几个人了，自觉再接着唱也没什么意思，于是顺从地接受邀请坐了下来，卸下身上的吉他搁在左边空着的座椅上，取出架子上的圆帽整理起钞票来了。
　　 中年人稍稍侧了一下身子，和颜悦色地问道：“老弟，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干了这一行呢？”
　　 年轻人顾自理着钞票，漫不经心地低声回道：“为了梦想呗。”
　　 “哦，”中年人感到有点意外，“那，你的梦想是什么呢？”
　　 “开一家琴行。”年轻人还是没有抬起头来。
　　 中年人不在乎年轻人的轻慢，半真半假地说道：“你这个梦想太小了，还不如我的梦想大。”
　　 听到这个萍水相逢之人居然也有自己的梦想，并且比自己的梦想还要大，年轻人以为遇到了知音，经不住脱口问道：“你的梦想是什么？”
　　 “哈哈，”中年人自嘲般地笑开了，笑声里带着一丝幽默式的戏谑，“我的梦想是开一家银行。”
　　 年轻人立刻领会了那笑声的含意，却也并不生气，嘴角上反而浮起了一抹神秘的微笑。他早已习惯了旁人的冷笑与讽刺，他甚至已经把别人的嘲笑当成一种别样的捧场了，就像某些明星故意拿绯闻炒作那样。他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故作镇静地说道：
　　 “我知道你在取笑我，你可以不给赞助，但是请不要拿我的梦想做笑料。梦想无罪，连马云都说：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中年人真诚地解释道：“你误会了，我知道马云确实说过这样的话，所以我并没有取笑你的意思。”
　　 “我的梦想并不小，开琴行只是一个平台，我真正的目标是音乐创作。”年轻人补充了一句，接着理他的钱。
　　 “好像王健林还给自己定过一年赚一个亿的小目标。”中年人没有理会年轻人的声明，却充满善意地强调了一句。
　　 年轻人理钱理得很仔细，连极细小的边角皱褶都不放过，可是当听到这一句充满了调侃意味的话语时，他的手却暂时停了下来，并且骄傲地回敬道：“梦想的意义不在于赚多少钱，它是一种人生的价值，所以，相比之下，我更认同马云的话。”
　　 年轻人之前显得有些疲惫，仿佛比刚刚才下晚班的中年人还要疲惫，可是当他转过脸来对着中年人说出这一句听起来像是掷地有声的豪壮壮语时，原本苍白的脸上却也有了自信和豪情。
　　 中年人看了一眼年轻人手中那一叠薄薄的碎钞，怜悯地说：“我觉得你可能误解马云的意思了。”
　　 “不会的，”年轻人的语气十分坚定，“马云的话说得很明白：人必须有梦想！”
　　 中年人迟疑了一下，小心地提示道：“其实，按照我的理解，马云的意思也许是说：梦想的实现常常只有万一的希望。”
　　 这话使得年轻人产生了一点不快，他轻蔑地说：“你这是抬杠，抬杠有意义吗？”
　　 “呵呵，这话确实不讨人喜欢，但至少我认为是大实话，还有，我觉得对于普通人来说，音乐只能作为一种爱好，把它当作梦想是不靠谱的。”
　　 “你是在责备我吗？”年轻人咄咄逼人地质问道。
　　 “不敢，我只是与你探讨而已，”中年人虚心地说：“因为你是有梦想的人，不管怎么说，有梦想的人是值得敬佩和尊重的。”
　　 年轻人的脸色终于略微和缓了一点，但多少还是有一点怨气的，他于是辩驳道：“你的话讲得太绝对了，爱好与梦想是不抵触的，所以我一直相信一切皆有可能。”
　　 “一切皆有可能，你有具体的证据吗？”
　　 “汪峰！”年轻人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仿佛汪峰这个名字随时挂在他的嘴唇上似的，“汪峰就是把爱好当成梦想，最后把梦想变成职业的成功者，他是我的榜样。”
　　 “汪峰？也许――”中年人显得有点犹豫不决，“汪峰可以算是一个成功的证据吧，因为马云并没有把话说死。”
　　 年轻人如电影里的外国人那样耸了耸肩膀，脸上现出了像孔乙己那般不屑置辩的神气。他停顿了一会后，才冷笑着说：“马云的话本来就是真理，怎么会跟死活扯上关系？”
　　 中年人并不计较年轻人的轻慢，继续耐心地启发道：“你难有没有注意到马云说的是万一吗？”
　　 “那又怎样？”
　　 中年人语重心长地说：“我的意思是，汪峰或许正是这万一里的那个一，而你的琴行和音乐创作，以及我的银行却恐怕都属于那个万。”
　　 年轻人故作深沉地叹了一口气，失望地说：“看来，你归根到底还是个没有梦想的人，至少是个不敢坚持梦想的人。”
　　 “你错了，我是有梦想的，也是敢于坚持梦想的，只不过在坚持梦想的同时，我明白了一些道理。”
　　 “哦，那就说说你的道理吧，反正已经这么晚了。”此时，年轻人早已摆出一副无动于衷的神情，同时把中年男子苦口婆心的劝告当成消遣的故事来听了。
　　 中年人调整了一下坐姿和情绪，说：“第一个道理是，想要实现梦想，首先得从梦中醒过来才行。”
　　 “请不要贩卖鸡汤好吗？”年轻老气横秋地说，“不是每一碗鸡汤都能合人的口味的，何况这碗鸡汤也不是你的原创。”
　　 中年人说：“确实是鸡汤，你刚才提到的马云的那句话，不也属于鸡汤吗？”
　　 年轻人傲慢地说：“是的，但马云的鸡汤合乎我的胃口。说你的第二个道理吧。”
　　 “第二个道理是，我明白了在实现梦想的前提是必须通过正常的方式养活自己。”
　　 “我在拉赞助的同时，也在养活自己啊，这难道不是一种生活的方式？还有第三个吗？”年轻人的语气变得越来越生硬了。
　　 “当然有！”中年人说，“第三个道理，是有一天我忽然明白，在养活自己的过程中，往往会有新的梦想从岔路上跑出来。”
　　 年轻人很狡滑地笑了，不失时机地讽刺道：“我很钦佩你，老兄，你居然能把见异思迁说得这么高尚。”
　　 “你错了，”中年人真诚地告诫他，“你要知道，梦想是可以转变的，即使舍不得转变，一个人也可以同时拥有不止一个梦想。”
　　 “你是准备向我炫耀你的成就了吧？”年轻人已经不留什么情面了，这从他那副得意洋洋的神气上看得出来。
　　 中年人不以为忤，大度地说道：“成就谈不上，只能说是一点小幸运罢了。”
　　 年轻人颓唐地把身子往后一靠，懒懒地说：“趁着还没到站，赶紧开始你的励志演讲吧，我愿意做你的忠实听众。”
　　 中年人重新坐正了身子，满怀感慨地款款而谈：“说老实话，想开一家银行的梦想确实是一个玩笑，说到底，我只是梦想做一个富翁而已。我知道这是异想天开，但不得不说，这绝对是大多数人的梦想。只不过这种梦想真如梦想这个词的本意那样，只能在梦里想想而已，当睁开眼睛的时候是不能当真的。确实，直到现在，我有时候还会梦见自己成了亿万富翁，但醒来以后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去上班。十多年来，做富翁的梦想没有实现，无意当中，我却成了一名工程师。工程师也只是一个名头罢了，其实是很辛苦的，因为经常要加班。加班加得多了，睡觉的时间就少了，连带着做发财梦的机会也就跟着少了，你看，今天就忙到现在才刚下班。”
　　 “哦，这么说，你也不容易。”年轻人不怀好意地挖苦道。
　　 交谈的过程中，列车一站接着一站地向前奔驰，除了短暂的停靠以外，大部分的时间都穿行在城市黑暗的地下。中年人马上就要到站了，此时，他盯着年轻人的脸看了有两秒钟的时间，发现他始终都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态度，便意兴阑珊地把炯炯有神的目光移到了年轻人的手上。年轻人依然抓着那把零碎的纸钞，由于攥得紧，以至于把刚刚理平不久的纸币又手中又重新变形了。
　　 中年人暗暗地叹了一口气，掏出钱包来，从中抽出一张百元面值的大钞，恭恭敬敬地放到年轻人腿上已经空空如也的帽筒里，说：
　　 “谁都不容易！这一百块钱，是我给你的赞助，为你的演唱，也为你倾听。”
　　 年轻人的身子下意识地从座椅上弹了起来，惊异地问道：“为什么给这么多？”
　　 列车已经减速了，中年人于是站起身来，意味深长地说：“因为我还明白第四个道理，那就是，不管我的梦想是开银行也好，做富翁也罢，这一百块钱都是毫无意义的，但是，我希望它对你能有点意义！”
　　 列车停下来了，所有的列车之所以中途停靠，只是为了让人上车，同时也为了让人下车，别无他意。因此，在屏蔽门的警告声响过之后，加班到深夜的中年人从容地迈上了空旷的站台。站台上灯火通明，花岗石铺砌的地面光可鉴人，设计精美的广告牌即便在午夜时分也依旧五彩缤纷，明艳的色调极力地张显着这个世界的精彩纷呈。
　　 中年人最后往这末班的地铁望了一眼后，健步踏上了自动扶梯，他那高大的身躯随着上行的扶梯缓缓地升上了地面，而底下的列车却在再一次响过警告声以后，依旧行驶在城市漆黑的隧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