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阴天的下午，空气中酝酿着无数的水汽，沉甸甸的，笼罩在屋顶的上空，随意一声响雷就能把雨震下来。时值初冬，这样的时刻，最适合窝在有暖气的屋子里，睡个懒觉再看个电影，或者先看个电影再睡个懒觉。总之，雨快要来临的时候，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的气息，人闻过后，浑身变得湿漉漉的，像中了水的毒，倦懒至极。
　　 做什么才能引得起兴趣呢？应该是交流。所以，人们大都喜欢选择这样的天气聚会，嘴巴忙起来，塞进去吃的，化成能量，打足了气般搜肠刮肚，把肚子里积攒的话语统统倒出来。不愿意出家门，又在屋子里憋闷得难受的怎么办？读书啊，通过咀嚼文字，与作者，与自己的灵魂对话。若觉得这样的交流太虚拟，那就网聊，语音也行，码字也行，总之，脑袋里的神经细胞别闲着就行。
　　 我属于后者。外面有些昏暗，屋子里开了射灯，我穿着宽大的法兰绒睡衣卧在沙发里，就着灯光读《杨绛传》。我的影子投在我右侧宽大的沙发扶手上。于是，我和我的影子便有了如下的交流。
　　 我：读了《杨绛传》，让我重新认识了钱钟书。
　　 影子：钱钟书，是个学究型文人，好像神经很大条。
　　 我：不，他根本不像坊间传的那样是个书呆子。
　　 影子：愿闻其详。
　　 我：钱钟书追求杨绛，一封一封情书写给杨绛，杨绛并不怎么回信的，钱钟书依然写，他不在乎杨绛回不回。
　　 影子：钱先生高情商啊！
　　 我：他俩新婚燕尔后，齐齐去英国留学。在伦敦生活期间，杨绛喜欢睡懒觉，早餐都是钱钟书做。杨绛不敢收拾活虾，钱钟书就包了这个活儿。杨绛生孩子很痛苦，钱钟书说，我们再也不生了。
　　 影子：在那个年代啊，只这一句，我们再也不生了，便令人感动。
　　 我：杨绛说做饭太浪费时间了，以至于读书、做学问的时间变少了。钱钟书便请来了家佣。
　　 影子：钱先生是懂杨绛的，他俩真是琴瑟和鸣啊。
　　 我：回国后，杨绛很要面子，不好意思挎着篮子去买菜，钱钟书体贴地陪着她去。
　　 影子：关怀备至，细致入微啊。
　　 我：看了他俩琐碎的日常，终于明白为什么杨绛成为“最贤的妻”了。
　　 影子：因为杨绛是被爱宠溺的。被父母宠，被先生宠。喂养出一个始终如兰芷，如清水，贤惠温柔，知书达理的杨绛。
　　 我：想必她一生都未曾怒声说过一句话。
　　 影子：所以她的文字是暖的。跟张爱玲不同，张爱玲活在冰冷的世界中，写出了冰冷的文字。
　　 我：和谐温馨的夫妻关系是两个人共同营造的，只单单一个，再完美的人也织不出华美的无暇的图画。
　　 影子：香港作家李碧华曾说过：“大概一千万人之中，才有一双梁祝，才可以化蝶。其他的只化为蛾、蟑螂、蚊子、苍蝇、金龟子……就是化不成蝶，并无想象中的美丽。”杨绛和钱钟书是一千万人中少有的幸运。
　　 我：是啊，相爱容易，相处最难。我们大部分人都是凡夫俗子，我们的爱情离不开吵吵闹闹。
　　 屋外豁然亮堂了起来，云开了，太阳冒出头顶来。我起身关上射灯，影子乖巧地与我合二为一。刚刚的思想碰撞意犹未尽，怎么办？上网吧，打开微信，恰巧碰到一个文学群里热烈地讨论些什么。我很爽利地掺和了进去，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夫妻吵架的话题上。
　　 聊天的包括我在内共有四位女士，间或有几位男士插科打诨。笑颜文友说，两口子吵架，农村大老爷们一开口就是：你滚！（我就不滚！才不能让我娘家人生气呢！）笑颜文友发了个捂脸笑的表情。芬文友也回忆，最听不惯就是这个“滚”字，刚结婚那几年，一听对象说这个字，立马滚就滚，滚了让他着急再抓咱回去，滚了好几次没跑出他村。她顺手发了个开怀大笑的表情。幸福宝宝文友像个女侠，她横横地说，敢跟我说滚，真刀真枪跟他干，谁怕谁呀！
　　 笑颜文友还说，怀孕的时候倒是滚了一次，气得爬山想跳崖。幸亏没跳。现在逼着跳也不跳了。
　　 逍遥布衣文友（男）咧开嘴大笑，三个女人一台戏，这是要像土改时斗地主老财那样开批斗会吗？
　　 幸福宝宝回，女人哭诉会。
　　 天马行空文友（男）直指幸福宝宝，你就像个女土匪！他这一句吼，暴露了男人的心思：女人怎么能强势呢？女人该三从四德。
　　 柯杰文友（男）悠悠地冒出一句，今天不是三八节。
　　 芬文友发了一大段她“滚”的经历。她滚进了自己家的辣椒棚。电话响了一天，她楞不说自己在哪里。午饭怎么吃？好歹口袋里还有五毛钱，买了馒头就着辣椒，边哭边吃。一滴水也没饶着喝。最后对象找到她的时候，说，今天受累了，早知道你在这里，就给你炒俩鸡蛋送来。
　　 看着满屏的“滚”字，也勾起了我的回忆。这个字真是顺嘴就能滚出来的字。大多是刚结婚，夫妻双方正处于磨合期，某一方看不惯另一方的行为，或者听不惯另一方的话语，表达反抗的一种方式。我家先生算是个文雅的人，从不爆粗口，大多时候是跟我辩解。他是理科生，思维逻辑性强，我们争论的时候，总感觉他像在解数学题，一步一步论证一番，有理没理回回都是他对，我错。我气得肚子鼓鼓的，讲理讲不过他，气出不来怎么办？他玩游戏玩得正兴的时候，我把电源拔了；他睡觉的时候我把他被子掀了；他上厕所的时候，我把卫生纸藏了……用恶作剧方式整他，我在一旁幸灾乐祸，很解气。有一次，趁他玩游戏很投入的时候，我拔了电源。他气疯了般冲我喊：滚！滚！滚！瞬时，我感觉全身血液都涌向头顶，脑袋里嗡嗡响，手机钱包都不带，空身一人跑了出去。满以为他会追上来拦住我，却没有。委屈地哭着走着，也不知道该去哪。最终去了同学家，当着同学面发誓：离婚！离定了！我要让他后悔一辈子！现在想来也没有多大的矛盾，不过就是几个“滚”字，搅得我满腔怒火无处发泄。
　　 第二天他去同学家接我，我们两人一见面，啥也不说，都笑了。为啥笑啊，不知道啊。一笑，完了，憋在肚子里的火呢，都灭了。再以后，他跟我讲理的时候，我偏不讲理，胡搅蛮缠，搞得他哭笑不得，一次次败下阵来。他说，不跟你一般见识。
　　 家，就不是个讲理较真的地方。家应该是你让一步，我退一步，就像咬合的两个齿轮对接一样滚动着向前。
　　 有这样一对老夫妇，老太太问，中午做啥吃？老头儿答，啥也行。老太太再问，啥也行是啥？老头儿有些不耐烦，愿做啥做啥？老太太有些嗔怒，真难伺候，愿做啥做啥，馒头就咸菜你吃吗？老头儿起了犟劲儿，不愿做饭就直说，真能叨叨。老太太扔下一句，好，我不叨叨了。把卧室门一关，饭彻底不做了，躺在床上生起气来。
　　 这是我退休在家的父母的真实写照。类似这样没来由的，没啥含金量的争吵经常上演。我是他们的裁判。我批评我妈，你直接做饭就行啊，以后不用征求我爸的意见。我妈说，俩人在家大眼瞪小眼，没话找话就想跟你爸逗个嘴儿解个闷。我批评我爸，以后我妈问你啥，你好好回答，别敷衍！我爸说，你妈年轻时候脾气就这样，一句说不着就生气，我是在帮她磨性子。得！谁也挺有理。他们吵吵闹闹了四十年，翻出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依然是谁也据理力争。他们在儿女们面前数落起对方的缺点来，脑瓜变灵活了，你一言我一语寸句不让。我给他们当了数不过次数来的裁判，从刚开始的公平公正，到现在的搪塞了事。我发现我这个裁判形同虚设，我只不过是他俩之间的一道桥梁，让两个暂时沉默的人重新站在桥上吐露真言。争吵过后一切归于平静，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我妈照旧关心我爸的身体，叮嘱他按时吃药。我爸也心疼我妈，劳累了一辈子了，该享福就享福，别把钱看得太重。这是他们的爱情，拌着嘴儿过日子，生了一双儿女，虽谈不上大富大贵，在闲聊时都满意地说出“知足常乐”四个字，幸福的韵律跳动在脸上。
　　 我们这一代人的爱情呢，大抵也是在争吵中彼此适应，在争吵中相互妥协，在争吵中品咂生活的滋味，在争吵中将爱情升华成亲情。我的左手放在你的右手里，隔着皮肤感受你血液的汩汩声，你掌心的温度就是我的温度。争吵中的我们是一对粉蛾，只要扑棱着翅膀，就会撒下粉末，没有关系。我们还是会一起向着有光的地方飞，一起抱团取暖。
　　 （编者注：百度检索为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