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农事有记忆已经是分田到户了。
　　 八十年代中期，我开始参加田里生产劳动。拔秧、插秧、割稻、捋稻、帮父亲打滚耖，虽然不精，都得参与。尤其是学插秧，那是吃尽了苦头，出尽了“洋相”。经常被关在趟子里，且插得稀稀密密无章，特别是插弯田，插到凸出的地方能跑到田中央，拐到凹处，没法出来。枕秧凳（胳膊肘跺在腿上），翘屁股，眠秧棵。头发身上尽是泥，眼睛眨巴眨巴花脸猫。所以后来到田里干活总是套一件黑色的破褂子——好洗。
　　 老家里插秧又叫栽秧、栽田，此处学插秧写成栽秧更加妥当了。山林里有种鸟，每年的插秧时节，就不停地叫“家家插棵，家家插棵……”，好像在催促人们栽田了。
　　 记得有一年“家家插棵”的季节，我在山边自家一丘小田里栽了一趟秧，为了不浮棵（也叫漂棵，土语叫泮棵），插得太深，结果到割稻的时候，我栽得这趟稻矮许多，还是青的，稻穗又少又短，可以说没什么收成。为此，我每每想起都感到十分内疚。父亲常常说：“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每当下田栽秧时，父亲又再三叮嘱我们，一年的收成全靠一手栽，眠秧棵要好一些，还可以搀起，栽深了没得收。可是一向严格的父亲竟一直没提及过这趟田“绝收”的事。
　　 我最羡慕佩服二哥的插秧本领了。他插得是横竖一样宽，棵棵都站得稳当，粗细也一样，还能抛趟（弯田抛弯取直）。插起秧来，只听得有节奏的哗哗水响。
　　 直到有一年夏天，我又有了新的偶像。这是村里同姓的叔叔，身材高挑，说话声音洪亮，句句得体，拿现在时髦的话说就是具有绅士风度。他有点怪，插秧时总是穿件白色衬衫，扣着袖扣，从不卷袖。插起秧来，犹如清风拂过，秧正苗齐，再看身上，竟没一点泥水，裤卷和袖口处都是干干净净的。我一直怀疑他是怎么练成的？直到看了《刷子李》这篇文章，才有所悟。但我总觉得，他比刷子李更高一筹。
　　 我一直在想，他这样刻意要求自己，是不是有洁癖？或多少有之，但又不尽然。后来，我知道，在大集体的时候，经常搞插秧比赛。他一定是那时候练就的插秧高手。​
　　 父亲虽没读过书，只上了几天夜校，常跟我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村的白衣秧手不就是插秧状元吗？
　　 其实，写字与插秧有类似之处，我的一个初中老师，一堂课下来，满满一黑板字，不用打格子，一边讲一边板书，工工整整，整整齐齐，真令人佩服。可有些刚学写字的孩子，把字写得东倒西歪，写了又擦，擦了又写，有时轻描淡写，很难看清楚，有时下笔太重，戳破纸张，弄断笔芯。还弄得手心、脸上都是黑乎乎的。此情此景与我刚学插秧时的状态何等相似！1
　　 说起“白衣秧手”，我不由想起邻村的一位木匠师傅，个子较高，精瘦，话语少，但铿锵有力，讲话从不多说一个字。斩起斧子也是干净利落，斧斧到位。锯锯子，从不慌乱，声音清脆悦耳。刨刨子，不时地拿起木料的一头，用一只眼睛反复吊线，在一旁的我干着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刨好一根木料啊。打的家具那个是非常规整精致。方圆十几里，他是非常有名的木匠师傅。
　　 父亲虽然没什么手艺，但做起农活来，那是非常认真，非常仔细。也许是传统的农民，很多人都具有这种精神品质吧。他们做事除了讲究实效，还又要追求美观。
　　 白衣秧手，每个村子都能找到那么一两个，真正是“村村有好汉，处处有能人”，他代表的是高超的技术境界，也代表的是追求完美的精神境界，他是我做事的好榜样。其实每个人群里都有“白衣秧手”似的人物，他们值得人们尊敬。
　　
　　 二〇一九年十二月一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