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凌晨，何兄走了。遥望西北戈壁，我似乎看到他长舒一口气，终于松开了紧攥的双手。大雪时，天地冻，西风呼号，阴云压顶，天地同悲痛。上午10时40分接到电话，他儿子报丧。奈何距离太远，无法奔赴，只能遥祭：老兄，走好！
　　 我和何兄是同乡、同年又是前后楼邻居。同乡不用说，一个县，够近的。好些人说一出国中国人都是老乡。我们被拉进封闭的军营一待就是四十多年，从不谙世事到成家立业，有事能帮忙、能说话、能跑腿的主要就是几个同乡。我们同一年同一日同一车被拉进东风航天城，在那里艰辛奋斗一辈子，终于“名成功退”，各方面都好起来的时候，他却撒手人寰，委实可惜。
　　 跟我的简单经历不同，我们一起上车参加工作的时候，他已是复员回乡的老兵，已有一定资历了。人民军队是个大学校，在这个大学校里，老何从一个乡村文盲青年，成长为一个懂得社会、熟悉生活的人，学会了不少东西，和我们一起到单位后，明显要比我这种刚走出家门的生茬子老练得多。在我还摸索前行的时候，他已经在前面走出去好一截。当然，他亦会回头喊我一声，让我快些跟上。
　　 忘不了我们刚在单位当“光棍”时一起胡混的日子。我们跟在他们几个老兵身后，白天好好上班，食堂晚饭后到连队菜地里去收点儿瓜菜土豆，找个煤油炉煮着吃。星期天跑去聚在他和高兄的第一个工作岗位豆腐坊里，几个人一起学着做一顿家乡的拉面，看一眼他们跟老师傅一起喂养的大肥猪。忘不了他结婚带着嫂子第一次来队在那间小房子里，几个同乡聚过去为他举杯庆贺。忘不了1992年夏天那场邻居失火殃及我家之后他和同乡们及时送来的温暖。忘不了每年过年几个乡亲会聚一堂流连忘返。忘不了他辛苦劳累种出新鲜蔬菜后送来让我品尝，站在墙后那片小菜地边儿上喊着让我随便摘采……
　　 个儿不高，脸膛黑红，长我九岁的何兄是个极其勤劳特别努力的人。他小时候家贫没条件上学读书，全凭在工作中边学习边实践，从原来不认识几个字，到后来做钣金工、做冷库保管员，不仅认识了常用文字，还学会了三角、几何等数学常识。在钣金方面，成了熟练师傅，能做出当时单位和个人常用的水壶、炉筒等生活用品。我曾在他学徒的时候看过他的工作场景，看他怎样在师傅教训下，一点点地画图，一点点地领悟，每天晚上到作坊里反复研究弄情道理、记住原理、熟悉方法的。他做的事情，曾是我心心念念想学的东西，我曾向他请教，他说有时间给我教教。现在有时间了，却永远没了机会。
　　 何兄一生节俭，这与他的贫寒出身有关。在嫂子常年有病，孩子读书，工资只有几十块钱的那些年月里，他时常的装束就是一套军用工作服，冬天一双军用大头鞋。没有家底，过过贫苦生活的人，最知道从一点一滴处节约、积攒。何兄除了生活处节约，还通过自己的勤劳慢慢增加收入。好早以前，他就捡拾各种废品积攒起来去卖。后来开始种小菜地，他开辟好几个地方种植，起早贪黑，种出来除了自己吃还送到饭馆或市场销售。几十年始终努力地开源节流，到儿子成家时，已经为孩子提供了一个像样的家底，也给嫂子治疗因节育手术遗留下来的病患提供了保障。
　　 何兄与单位好几个参军时不识字的老兄一样，是大家公认聪明会做事的人。他会说话，也会看眼色，还会找渠道，抓机会。2000年后军营逐渐开放之际，他便支持刚参加工作的儿子购置车辆，干起了跑运输的买卖，取得良好收益。当然，所有人与他一样，都没想到因为钱来得比较容易，会引发出后来一连串意想不到的事情。
　　 何兄的“滑铁卢”就发生在儿子的营运车挣了一些钱，感觉腰杆子比较挺拔的时候。这正应了有人调侃钱的话：钱是个好东西，钱也最不是个东西。那年，不断进取的何兄看上市场一家名头正旺的饭店，那家饭店的主人正好是跟何兄经历相似的何姓老兄。当何兄与何兄交易做完没过几个月，饭馆所在区域拆迁重建，何兄辛苦积攒的几十万立马打了水漂。这件事情的后果是，何兄怀疑那位何兄早早知道拆迁消息才出手饭馆的，而他信息闭塞，等于是在信息不对称情况下让何兄骗了一下。这正是：“何兄诳何兄，诳个没‘商量’”。至此开始，何兄便走上了人生的下坡路。他的怒气自不肖说，再怎么都发泄不出去，因为与老何的财务已经交割，想挽回一下的机会都没有了。钱出手了回不来，任何语言表达都没有实际意义。再就是因为这件事在自家人身上发生的“化学反应”。父子埋怨，夫妻不和，落到嫂子身上便是突如其来的失眠症。这症候几乎要了她的命。几次遇见她都哭诉，说过去父子俩做生意如何不听劝告，如今赔成那样爷儿俩仍然固执，她整夜整夜睡不着，要去跳河云云。我只能劝告，说些钱财乃身外之物之类的废话。好在经过何兄几年坚持不懈带着到处医治，有了效果，嫂子也慢慢相通，不再寻死觅活。看上来，好像时间能把发生在何兄家里的创伤医治了，他们的日子又能慢慢回到从前。
　　 谁都没想到，最大的后遗症是留给何兄的。压跨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落在年初何兄感觉肝区不适的检查中。从发现到去上海医治，到多次化疗，何兄受尽了疼痛折磨。第一次上海归来，他面色依旧，精神尚好。等到化疗一段，已有憔悴之色。那时的他已经预料到情况不好，但在路上见了，还鼓着一股气，面露笑容。他继续骑着那辆小鸟电动车，驭着他宠爱至极的小孙女到菜地里摘菜，到广场上玩。9月下旬我准备外出时，到他家最后一次见了何兄－－其实没看见他的表情。当时他躺在卧室床上，门开着，我听出他打招呼的声音勉强，就没就近打扰。在他家坐了十来分钟，他只挣扎着说了两句话：“来了”，“走啦”。嫂子说，他难受，在床上躺一躺。我进门就看到他躬身床上，知道一定是疼痛到一定程度。若能忍受，不会我去了不起来。聊了几句就离开，出门时心里的酸涩快到顶点，楼道里见了人只能揉揉眼眶，嗯嗯呵呵，快步出来。
　　 虽然知道何兄逃不过病魔缠绕，还是希望有奇迹发生。在听到他走了之后，我倒长舒了一口气，似乎一直以来，我跟他一样鼓足最后一点勇气在抵抗着无法忍受的疼痛似的。现在好了，一切结束了，疼的再不疼了，累的再不累了，想的也不用再多想了。来到成都两个多月，我已经第二次听到这样的噩耗，每次都有松手、放下的感觉，是我太了解他们经受的东西。前一个小妹妹被癌折磨几年，她拼命抗争，度过了四五年疼痛交加的日子，每次见到，好像总见咬牙忍受、脸色寡白的样子。现在想到的何兄，也是这种状况。我想，在这个时候，就不要说谁坚强谁懦弱了。把一个忍受着九、十级以上疼痛的人放在悬崖边上让他选择，大概率多数人会来个一了百了，而不会忍受这种命运折磨的。还有一个问题是，一人病痛，至少牵扯一家人难过。现在何兄安静躺下，平静睡着，是所有为他担忧的人都可以安心的了。
　　 何兄走了，最不放心的就是嫂子了。今天侄儿电话报丧的时候，我说完节哀之后就嘱好好照顾母亲。或许他通过父亲的死，顿悟失去的珍贵，会好好把母亲服侍好的吧！
　　 但愿何兄天堂路上不再挂念，下辈子兄弟再见的时候，还是那么机灵俏皮，还能那么聪明能干。
　　
　　 2019年12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