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回村随礼，去舅舅家吃饭，席间炒了一盘蒜台茨菰。
　　 近日读诗，陆龟蒙那句“野馈夸菰饭，江商贾蔗饧”，让我触起对少时生活的怀念。
　　 老家屋后有一方塘。
　　 浅水边的茨菰是水乡最寻常的东西，如今贵为水七珍的茭白、芋艿、莲藕、茨菰、鸡头米、荸荠、水芹，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院前屋后触目即是。茨菰因形状又得名燕尾草，花开为白色，花瓣不大。也无香味。茨菰不及荸荠，不能生吃。味道不比芋艿绵软、藕节香脆，但也不失沙韧。
　　 少时我放学回家，扔下书包，常去塘辺摘几把茨菰叶喂羊。素炒的茨菰是我不喜的，因为菜里无油。偏偏祖母又总唠叨“苦的才香，苦的耐吃”，老往我碗里夹一些苦涩之物，比如香菜、茼蒿，让我难以下咽。唯有每月一次的开荤，母亲改善伙食，去集市割肉，茨菰烧肉，锅盖一揭，满村余香。
　　 一晃经年，然年岁越增，越喜尝苦，顿觉幼时的味蕾与成年不同。少时喜甘，盛年嗜苦，也算得人生跌宕之余的反刍吧？
　　 历代诗人也喜以茨菰著诗。
　　 唐张潮《江南行》“茨菰叶烂别西湾，莲子花开犹未还”，以茨菰叶烂诉说怨妇愁思。南宋杨长儒《茨菰花》中那句：“恰恨山中穷到骨，茨菰也遣入诗囊”，更是以茨菰自喻品性高洁，身处贫困，然志向不改。古人一旦忧愤了，仕途不顺，生活颠沛，就会想起茨菰。茨菰只和失意有缘，不是志得意满之人的诗中珍物，它只适宜出现离别、哀愁的情思中，是惆怅客的精神寄托。大概写的清新的诗句，只有杨士奇的这首“岸蓼疏红水荇青，茨菰花白小如萍”，读罢让人如临江南温柔水乡之境，幽雅缠绵，处处红花碧草。
　　 不少画家的画作，也视茨菰作为画上宾，比如李苦禅。看过他的《茨菰鱼鹰》，以疏朗的凝草，恬淡的茨菰作衬，鱼鹰显得桀骜凶猛，可又那样同生共气，相安和谐。更有《荷塘栖翠图》，他浅浅提及一句“湖沼水浅，荷茨丛生”，已足见其对茨的喜爱。想来茨菰不但是文人画家的精神慰藉，更是飒爽生活的点缀。
　　 印象最深的，是汪曾祺说过，茨菰是有格的。
　　 大抵是说，不管如何煎炒、煮炖，它依然保持了本来的形状。将食物中的茨菰以松竹相类，已然是超高的评价了。
　　 小小一盘茨菰，却牵扯出这等翻涌，亦算是难得了。
　　
　　 采撷无阙日，春食野菜香
　　
　　 南方的春天，总有些艰涩。阴晦的细雨后，空气又冷又湿。二月末的风，也似刀子。但是天说暖就暖，清晨乍起，一不留神，太阳就融融的了。
　　 田里陇上，野菜就冒尖了。被雨浇润的最多的，还数马兰。我是最不会认错马兰的。它扁扁地，矮矮地，匍匐在地里，葳蕤着弯弯的叶，极好认。我是最爱摘马兰的。小时候，祖母要尝鲜了，递给我一个柳条的元宝篮，一把小锹，对着晨雾的田野一指，手划一个圈，嘱咐我就在那里活动。
　　 挖马兰是件愉悦的事。可以抛开作业，可以去扒石头缝里躲着的蟛蛴，吹一回蒲公英，顺带折几支生长在野外的桃花。田野不远，是弥长的江滩。摘累了，我总喜欢直起腰来，扯着嗓子，对着江滩架网的渔人，捉弄地大喊几声，吓得他瞬间分神，松了缆绳，白耗了一回精神。
　　 记忆里，野菜总是沾了泥土的香气。荠菜、香椿头、马齿苋、枸杞叶，一想起来，便觉唇齿留芳。“阳春三月三，野菜当灵丹”。只要天好，母亲纳完了鞋底，喂完了栏猪，便会将前庭后院打扫一新。而后，换一身旧衣服，戴上草帽，备齐用具，过河趟桥，路辺水头，一丝不苟地采挖。其时大人们都如她这般。挖野菜，对成年人来说，绝不是小孩儿般地玩笑，不是唾手可得，是要付出体力和精力的，是最正经不过的事。
　　 记得那时天气融煦，一路采摘，一路桃红杏白，无尽春色，只在画中。母亲领着我，午后出去，黄昏头上回来，带着满蓝的春菜，拂去汗水，笑盈盈地嘱咐我该去洗手。野菜即采即食，母亲总不愿拖到第二天。她要取最新鲜原始的嫩叶，及时切匀洗净，掠掉水分，装置盘中，淋上麻油，用来贴饼子、包馄饨、蒸菜团……将寻常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数十年后，我仍怀念香椿头炒鸡蛋、荠菜豆腐羹的美味。偶然在饭馆吃过，那滋味却远不及当初。
　　 两京春荠论斤卖，江上鲈鱼不值钱。春天的野菜，金贵着呢。野菜是天然的、自由的。从神农尝百草开始，已有几千年历史。以野菜为食，源远流长。野菜之能入口，取的就是野意。一旦人工栽培，总不免叫人失望。看着齐扎扎一捆捆的野菜无精打采地堆在菜架上，总让我想起动物园豢养的小兽，虽喂养精美，但剥去了灵性。我只爱天然，不好人工。我宁可去山野寻觅，也不挑集市现成的。我爱慕的，只是其本真的鲜香。
　　 人间至味是清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