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中期，塞北农村，在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相继从包产到生产队，后又实行从生产队包产到了各个家庭。于是，田地、农具、牲口，相继分到了个人家里。我家先是分到了一头黄牛，然后，又被调换成了一头灰色的毛驴。
　　 后来，因为毛驴丢失了一次，失而复得，家里觉得该驴不听话。而且毛驴干农活儿，特别是犁地、耕种，力量不足，于是，家里决定还是把毛驴卖了，爹从后边的内蒙古草地上买回了一头黄花牛。
　　 刚买回时，因为还带着一头小牛犊，也是黄花的，母牛需要哺乳，很显瘦。也有前邻家的乔三笑话说，“这牛买坏了，一看就是两张皮，没尸首（土话，没骨气，不能干的意思）”。母亲听了“懂行”的乔三的话，心里暗暗觉得有些后悔。
　　 黄花牛因为是从草地上买回来的，一直过着牧养、群居的生活，没经过调教。刚买回来时，和家人的关系很生疏，也不服管教。幸好买回时，是夏天，用牛干的农活儿很少，于是，只有慢慢放，慢慢熟悉吧。
　　 当时，村里也有牛群，正是乔三放的，不少人家觉得自己家的牛，跟着牛群吃不饱，于是，选择，自家安排人放。大哥县城上学，二哥出外打工了，爹需要在夏天里锄地，于是，放牛的事，就撂给我了。特别是星期天、暑假，我就天天与牛为伴了。
　　 村里一伙儿年龄相仿的，当然也有稍大些的，其中有很多，上了几个一年级、二年级，早早就不上学了。对于那时的农家来说，上多少学，都觉得无所谓了，能识数、算洋码子，看书能认个头迎上下就行了。整个村子，考出学的很少，中老年的，念过高小，年轻些的，上完了初中的，也就很少了。所以，那时，大家没觉得念书有多重要，特别是因为重男轻女，好多女孩子，连书坊都没去过，家里为了省下那几块书费，学杂费。相反，倒觉得会干农活儿很厉害。因为整体年龄偏小，不宜出外打工，就留下来干点儿农活儿，地里活儿不忙时，就是放牛、放马、放驴，放骡子了。
　　 我爱上学，也愿意上学，上到二年级后，家里就紧衣缩食，同意我继续上学。但有一条，农活儿必须的干，年龄小，干不了别的，放牛！
　　 因为有不少伙伴儿们在，那时，觉得放牛是很惬意的事，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不用像在学校里挨老师骂，干地里活儿时，家里嫌干得慢挨嚷。放牛，自在、清闲，只要不吃到人家地里的庄稼就好，还能和伙伴儿一起玩，何乐而不为？
　　 清早，让家里催起来，凑合着吃口早饭，背个麻布口袋，就和伙伴儿相随着，一起出发了。因为，离村庄近的地方，草已经被牲口啃的差不多了，于是，我们必须远走，到离家好几里地的地方去放。那里的水草丰茂，草长得也高。顺便说一句，塞北地广人稀，村庄之间，也相隔很远，赶着牛，走了好几里地，还看不到村庄。
　　 另外，一起放牛的，因为好多早早就不上学了，所以，都学会儿抽烟。用洗衣粉袋，装上少半袋烟沫子，再把作业纸裁成适当宽的条条，卷上一棒，足有十来公分长，够抽几分钟的。而我，因为耳濡目染，七岁时，也早早地学会了抽旱烟。家里怕我学坏，还有爹自己抽烟也厉害，我抽了，他就不够了，所以，他常常把装烟沫子的袋子到处藏，藏在我找不到的地方，有时藏在屋顶的檩条里，但循着烟沫子味道，我总是能找到，偷偷装一些，再偷偷地塞回原处。家里再训再骂，我还是偷着抽，调皮呀，家里管不了。而且，因为那时物质缺乏，伙伴里不乏有很抠门的，他抽别人的可以，但谁要抽他一锅儿，可就抠缩了。
　　 到了目的地，看着这一片的草长得不错，牛们散开来，低头吃草，我们就挨着在地上，把口袋铺开，或躺，或卧，或卷烟抽，或到处找鸟窝的，或嬉戏打闹的，不亦乐乎。
　　 青青的天然草场，因为离村子远，平时很少有牲口涉足，所以，各种叫不上名的草儿，特别茂盛，尤其是赶上雨水丰沛的年月。牛吃一会儿，就饱了，卧在草丛里，悠闲的倒着嚼。不卧的，边吃着草，边用牛尾巴驱赶着蚊蝇。不时，还有淘气的牛犊子跪着吃奶的，牛妈妈怜惜地舔着牛犊子的尾部。有月份偏大些的牛犊子，不光吃，还使劲地顶着母牛的裆部，使劲地嘬着直耸耸的奶头。母牛觉得牛犊子大了，不该吃奶了，就有些不耐烦，会排斥的。
　　 还有些牤牛，也就是公牛，觉得自己长大了，性成熟了。仰着头，嘴里不停地喷着白沫，见了发情的母牛，就到处追逐，有时，冷不丁地就把两条前腿搭在了母牛的后屁股上，撅着，欲行不轨。此时，我们看见了，除了觉得不好意思，就是赶紧把它们赶离，分开。那时，也不是很懂，按家里大人的说法，就是这些牤牛的品种都不是很优良，不值得自家的母牛配种，配种都是赶着自家发情的母牛去专门的配种站去。但也有不小心中的的，也就那样怀上了。记得，那时的母牛，一年只发情一次。但林子大了，啥牛都有，我们放牛的群里，也有天天发情的母牛，到处找牤牛“打乱”，但就是怀不上，我们就总是笑话它“不正经”，“风骚”。
　　 中午时分，牛吃的差不多了。我们饿了，因为离家远，就不回去了，也没带干粮，就找些鸟蛋、野葱、野韭菜吃。秋天了，就好些，可以偷着烧麦穗、烧胡麻，烧土豆吃。饿了还好，就是渴了，最难受。荒郊野地里，也没有水井，我们没法，就找个牛蹄窝，或低洼的水坑边，靠下雨时积的水，用手掌划拉掉上边的脏物，捧着喝。我们喝，牛也喝，牛喝完了，就直接尿到水里了，我们也不觉得脏，渴了还是要喝的。现在想来，那水好甜，纯天然味道。
　　 下午时分，牛群走远了，我们就跟着换个地方继续放。因为渴，每个人的嘴唇都是干巴巴的，有的甚至干裂了，但还是忍不住卷旱烟抽。还有的懂事的，在天黑前，帮家里再忙着拔些猪草，兔子草。有心眼多的，嫌拔草费事，就直接把人家地里的麦苗或莜麦拔了，塞到麻布口袋里。待傍晚回家时，让牲口驮着，一起回去。
　　 傍晚时分，牛们也吃饱了，齐聚着，不约而同地找个水坑，“咕咚咕咚”地灌上一肚子水，有句俗话说的好，“老牛喝臭水，嘴一扁，喝一碗；眼一瞪，喝一瓮”。晚风吹过，牛的肚子鼓鼓的。不用抓缰绳，悠哉悠哉地骑在牛背上，随着牛肚子的晃来晃去，那种幸福感和美感，是多少城里孩子所体会不到的啊！有人形容骑牛的感觉，“骑牛如坐轿，掉下来如放炮”。学会骑牛后，我从没掉下来过，有时，甚至能在牛背上睡着了。
　　 太阳落了山，晚霞漫天，牛群识途，各回各家，我们也完成了家里交给的一天的任务，期待着第二天再起身去放。
　　 放了一些时日，家里的黄花牛和我也熟了些。但仅限于摸摸，套个缰绳。若是骑它，那是绝不可以的。它会又跳又跑，还尥蹶子，满草地地跑。这一天，一起放牛的，比我大几岁的二小眼，问我，“想调训牛吗？”
　　 “当然想了！”说实话，每天傍晚看着别人骑牛或骑马回家，我很是羡慕。我也知道，二小眼这小子，对牲口特别的狠，他家的马因为干活儿时不听话，他生生地把马的鼻子抠下半块，然后在伤口上撒上炉渣，看着都残忍。我可不忍心，心太软，连家里杀猪时，听那猪的惨叫声，都受不了，躲得远远的，还捂着耳朵。
　　 二小眼，一听我同意了，就招呼来几个伙伴儿，并具体安排了分工，我也得听他的指挥。于是，在草地里训牛就开始了。只见，二小眼拿着缰绳，慢慢地，蹑手蹑脚地靠近我家的黄花牛，突然，猛地一下，把缰绳甩了出去，把牛套住了，牛一惊，猛跑，几个人拽着缰绳，也拽不住。二小眼上前猛跑两步，把牛尾巴拽住了，这下，牛跑不那么快了，别人拽着缰绳，二小眼赶紧招呼我上牛背。我受了鼓舞，而且因为从小淘气、灵活，我抓着牛的领子处的不长的鬃毛，就飞身一跃，骑上了牛背。牛受了惊吓，使着劲地猛跑，左右使劲地摆，好几个伙伴都摔倒在地，但缰绳始终没松手，被牛拖在地上走。我被摔了下来，后边的几个伙伴在哈哈大笑，但没松手。于是，趁着他们使着劲儿，我再一次跃上了牛背，和牛一起飞奔。黄花牛跑累了，我也骑稳了，他们松了缰绳，我自己就可以驾驭它了。
　　 那天下午，家里的黄花牛，草没吃饱，但被我征服了，彻底地服气了。傍晚时分，待凉风习习，倦鸟归巢时，我悠然地骑着我的“五色神牛”，如《封神演义》里的黄飞虎一般，甚是威风、荣耀，舒服。随它喝水，也不用下来，一直骑着回了家。到家了，家里看我骑着牛回来的，都吓了一跳，家里人都知道这草牛不听话，不服训。当我在水瓮边，“咕咚咕咚”灌了一瓢凉水，解了渴后，把下午调牛的事和家人一说，连一向骂我的爹，也“嗨嗨”笑了，母亲也是笑中含泪，“崽小子，那牛那么不听话，大人都弄不了，你个小孩子，也不怕让牛给踢了！万一踢坏了咋办？”母亲嗔怪着，但话里是满满的关心和担忧。
　　 “呵呵，爹，妈，没事！我胆子大着呢，现在牛很听我的话。”我兴高采烈地说着话，全然没有半点儿害怕，“不信，我明早骑给你看！”
　　 牛马一样，这种牲灵一旦被驯服了，就特别听主人的话。从那以后，骑它，用它套车，犁地，就都很听话了，而且还特别卖力。家里的所有庄稼，都是它套车拉回来的。包括七八十亩地，都是它和另一头搿犋的牛一起完成的，而且任劳任怨，从不捣蛋。
　　 草滩茫茫，白云片片，牛们在吃草，有时候，我静静地躺着，看湛蓝湛蓝的天空，洁白洁白的流云飘过，听鸟鸣掠过耳边，习习微风吹拂面庞，牛舒醉在青青绿草间，我也陶醉地，越过草地，越过田野，让心思漫到了大城市，一了芳华。
　　 后来，黄花牛还很争气，每年都给家里添个牛犊子，是牤牛，养大了就卖了，贴补家用。是母牛，就留着，继续下小牛。一直到老了，它干不动了，但依然喜欢吃我给添的草料，喜欢我给它挠下巴，很享受的样子。
　　 可惜的是，那头老黄花牛，最终还是让家里给卖了，履行完了它对家的使命和忠诚。
　　 卖牛的那天，爹起的很早，待我醒来时，爹早已赶着走了，去了几十里外的牲口市场。待母亲告诉我，爹赶牛去卖了，我追了好远，也没追上，一路哭着回来的，我心疼它的结局，想念与老牛一起朝夕相处的日子，是它，给了我童时无限的快乐。
　　 再后来，再没见过它！只有偶尔在梦里，想起来，骑着它，在广袤的草滩里，和它一起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