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父亲记忆的最初起点，是那遥迢时光里的一个下午。我大概是感冒了，他把我放在一把椅子上，一边摇动风车扇谷粒，一边回头逗我，说着什么。鹅黄的阳光落在脸上，毛茸茸的，暖乎乎的，这使我感觉是在下午。甚或这记忆并不真实，而是无数场景的拼接，又使我觉得像是一个挥之不去的梦。往后我脑海中，岁月的波纹慢慢荡开，父亲的形象是波纹上的光斑，零零星星、闪闪烁烁……
　　
　　 一
　　 我第一次吃苹果，第一次吃牦牛肉干，是父亲那年去成都谋事未果，带回来的。这是父亲人生第一次出门远行，多年以后却成为母亲攻击他的话柄：“你去打工，都不行！”
　　 成都归来，父亲继续务农。他力气大，挑的粪桶是村子里最大的，男人们见了，都要发一声惊叹，我听了就觉得很骄傲。父亲挑大桶，是为瘦小的母亲分担；也是为提高劳动效率。但父亲做活计，是毛毛躁躁的，远没有别人精细。
　　 不过，那时的父亲是蓬勃的。做农民，也想做个出人头地的农民。没本钱买木料造农具，他把不承重的屋梁取下来，把木楼的底板拆下来，请人来家制作；他是烦急需用时，向别人借，太难张口了。有了点积蓄，就一月两月地把篾匠、木匠请来家里。席子，要织七八张；椅子，要做几十把；连木床也要多做两三架，空着。
　　
　　 二
　　 在更早的时候，父亲错失过一次跳出农门的机会。他文革中读了初中又读了县里的水产中专，弄得一纸文凭，去考教师，通过了。但在政审的单子上，有缺点一栏，他不知道该怎么填写，又以为非填不可，就请教他的一个见多识广的堂哥。他俩琢磨来琢磨去，就写了爱看黄色书。
　　 这“黄色”非现在的“黄色”，那时专指跟马列主义无关的书。而1978年虽然处在春天的门口，但冬天的尾巴依然凌厉。父亲的光明未来，就此一笔扫掉。唯一的亮点是，他去城里体检时，用拳头吓跑一个小流氓。那小流氓，欺负跟他同去体检的伙伴。多年以后，那伙伴做了我们初中学校的出纳，富得流油。父亲每提及往事，就说：这是命。
　　
　　 三
　　 父亲过了三十岁，去村上谋了个职位，只干了十年不到，就被人使阴招给绊下来了。事实上，他这样的人，是无法同别人混下去的。村书记给儿子办婚事，买了几条香烟，他竟然不给盖章报销；有农户请他办事，给他买了几包烟，他把烟退了，把人骂走了，事儿照办。我母亲生病那三年，上面的干部下村，他总把领导引到别人家去吃饭，或者不安排伙食，给上面的人落下不老实的印象。按照他们搞工作的人的说法：“我们为人民服务，不说吃苦，饭还是要吃的噻。”其实父亲本可以叫领导到家里来，再请人做饭的，毕竟吃了饭，账可以报销。他嫌麻烦，为党说话的人，也就不麻烦他了。虽然他具有奉献精神：村上建水渠，他宁愿把我们家的上等稻田一分二，弄得再也关不了水。但这样的好，并没有人识得。后来，父亲总结他十年的工作，就一句话：吃了一嘴好吃的。
　　
　　 四
　　 父亲跟母亲吵闹了大半辈子（见拙文《别样的母亲》）。但对母亲却是忠诚的。父亲过了五十岁后，给我讲了两个关于他和女人的故事。他刚结婚，到一个大发电站的工地上，做记分员。每天傍晚，他去篮球场打篮球，有一个女孩子，就站在旁边看他打篮球，他打了一个月，那女孩子就看了一个月。某一天，她主动问他：“你结婚没有？”父亲说，我儿子都有半岁了。然后，他就再没看到那个女孩子了。
　　 另一个故事。一次，他跟一大群小伙子去外村看电影，一个扎着大黑辫子的姑娘，搬过一个凳子，一路挤过人群，端端地来到他面前，说，哥，你坐。所有的小伙子都笑，姑娘转身就跑了。电影看完，他也不知道哪儿去还凳子。
　　 我也记得一个故事，那年天旱，父亲买了抽水机抽水。一个留守妇女，找他帮忙抽水，说话暧昧。父亲反而批评那女人，气得那女人跟他吵起来了。
　　
　　 五
　　 父亲气性极大。在集体生产时，父亲就用扁担打过我的外公。那时，我的外公还不是他的丈人，是生产小组长，他说他偷懒，惹毛了他。母亲嫁给父亲后，父亲生气，有时是母亲气着了他，有时是他自己气着了自己。年轻时，父亲生气，跺脚甩手，以头撞墙；年龄大了，他生气，就去赌牌，寻开心。
　　 父亲爱发脾气，但无论我跟弟弟多么淘气，父亲从来没有动过手。他在我们的教育中，唯一引以为傲的资本是：“你们兄弟长这么大，我戳过你们一指头没有？”
　　 虽然在多年以后，每一次因为我的不肖，他都气得要揍我。但拳头只是伸出来一半，就无力地缩回去了，然后重重地叹气。为我，也有可能是为他。
　　
　　 六
　　 父亲最牛气的时光，还是在村上混的那段日子。我读高中，他每周给我准备的钱，总比别的学生要多一点儿，使我还能去馆子里逍遥上一顿。高三毕业，我数学不好，教数学的班主任不要我参加高考。父亲就包一辆轿车，到学校谈判，那老师以为他是个官，回头就准了我去。
　　 有两三年，母亲生了慢性胃病，父亲总是想方设法给她买好吃的；什么偏方，都要去求来；多贵的药也舍得买，三百块一瓶的三株口服液，他一次买十瓶。母亲不小心摔坏了两瓶，他也并未说什么。但等母亲病好了，两人照旧争吵，吵得鸡飞狗跳。
　　
　　 七
　　 我读书，父亲只教我写过一次作文，还是他口述的。口述到一半，我不会写解放军的“解”字，他气着了，拿过笔去，刷刷地替我完成了。此后，再未过问我的学习。他有两句口头禅传我。一曰：顺其自然。二曰：大器晚成。我说话慢，他就说：贵人语迟。
　　 我识得几个字时，爱看课外书，父亲却不许我多看，老是恶声恶气地干涉，你眼睛看近视了，咋办？我的眼睛，后来果然近视了。父亲第一次见我佩戴眼镜时说，你这以后咋干活？敢情说来说去，他是担忧我无法完成一个农民的本分事。
　　 农忙时，父亲叫我下地干活而我半天不动时，他会气急败坏地来一句，你他妈的，文不得武不得，吃马王爷的鞭去。我愤怒他言语的锋利，偏不动身干活，他还得由了我。
　　 父亲吃饭，喜欢读闲书。一边翻看，一边吃。父亲自己也许是能文能武的，写的钢笔字挺好，也能写点小文章。他曾自豪地说，他在三线建设挖水库时，见伙夫吃得肥胖，就挖苦伙夫，写了讽刺的诗：“花脸大汉休神气，你个伙夫算老几？”我就记得这两句了。完全是张打油体。
　　 有一年，我打工回家，父亲主动告诉我，我的四姑父死去了，葬礼上，是他写的祭文，也是他读的。
　　
　　 八
　　 我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我的大伯父，一个管农牧的副区长，到四川牧医大学，去函授了三个月，回来就说，现在大学不用考，可以直接去读了，拿文凭。这实在是一件新奇的事。怎么大学就可以不用考了呢？父亲还在疑虑，我却开始骚动不安，心向往之。这主要是，读了十二年书，忽然之间无书可读，心下有十足的空落，以及对未来茫然的恐怖。恰似博尔赫斯所说：“炎热、饥渴以及对饥渴的恐惧，让日子令人难以忍受。”
　　 虽然我读书的成绩坏透了，而且早就厌倦了课堂。但我还是在父亲迟疑不决时，冒出一句狠话：“别人都能送娃读大学。就你送不起？”我说这话，是因为我的伯父，已经组织了四五个像我这样没有考上大学的，去读那所所谓的大学了。
　　 对我的诘难，父亲倒并不光火。
　　 我要去读书，他是惴惴的，但本着儿子出息了，老子脸上有光的朴素的人文思想，还是允了。尽管，每学期的学费高达四千元，家里一年省吃俭用，也挣不了这么多。
　　 到学校不到一个月，我就后悔了。学校是偏重理科的，连我喜欢的语文都不学了。而校长开大会讲，英文要过四级，才能拿毕业证。不止数理化，英文我也从来没学好过。听着这样的“激励话”，我诚惶诚恐，心惊肉跳；照这般下去，不仅钱花费了，恐怕毕业证也拿不到，至于将来去当兽医，像乡下的骟匠，挎个油光光的帆布包，装着亮晃晃的小刀，走村串户，更非我所愿。我的目的，是弄个毕业证。我纠结了一个月，就自动退学了。
　　 我回到家门口，父亲正在田里耕地。他一见我，跳上岸来，连脚也没有洗，我看见他顶了一脑袋的泥，脸上也溅满了泥巴点，像白色的麻子。我惭愧地低下了头。父亲问我学费退回来了吗？我说没有。父亲焦急地跺脚，骂了我一句，你这狗日的呀。就再没出声。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就赶车去那所大学退学费；钱退回来了一半，大家的心情稍顺了一点。
　　 多年后，我们也就知道了，伯父每介绍一个人，会收取一百元介绍费；那些同去的学生毕业了，也只是拿到并不被社会认可的函授文凭。
　　
　　 九
　　 我第一次出门打工，飘来荡去一年，身无分文地回到家里，人长得又黑又壮。父亲见到我，搂着我的肩膀，拍了几拍，只说了一句话：“回来就好。”我眼圈红了，第一次感觉，我们这样的沟通，不是父子之间，而是男人之间的沟通了。
　　 事实上，我跟父亲，一直是有代沟的。
　　 我记得，我读高中时，有一次我跟父亲总论国际形势。我热血澎湃地说，将来日本人打中国，我会参战，把死日本人杀个痛快；如果美国人打中国，我也会参战。爸爸你是打不动了，你会支持我吗？父亲只冷笑了几声。我当时，就有一种要跟父亲动动拳头的欲望。
　　 又想起，我还小时，我和弟弟喜欢打架，以博人称赞。本是顽童的劣根性，父亲偏偏要上升到人性的高度，加以挞伐。有一次，见我们打架，他大声地把我俩唤回去，一脸威严地说，莫要把自己当猴耍！从此，我没有再跟谁打过架，整个人变得呆滞了，有时看着东西就入了神。可父亲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又呆球喽。”这话总令我悚然而惊。
　　
　　 十
　　 父亲痴迷赌博。
　　 父亲赌得最厉害的十年，是四十岁到五十岁，这十年，他几乎荒废了。
　　 父亲对他打牌的官方解释是，我是面子上走的人，不打牌，怎么可能？除非我死了，就不打。非官方解释是：上了牌桌，我心里才舒坦点。你那妈，反正教我不高兴。但父亲不高兴的时间十之八九。我跟母亲要修一个猪场，他嫌修大了，也不高兴；结果输掉的钱，能修半个猪场。
　　 父亲一上街，母亲就晓得他赌牌去了，就追去吵闹，或者推翻了牌桌；或者拽了父亲走，使得牌友们不欢而散。庄稼，父亲懒得种了。常因为晚上打牌，白天走到田头就钻到草丛间去睡觉。母亲见着了，当然又是吵骂。
　　 在母亲的围剿下，父亲学乖觉了，打牌东躲西藏；母亲就猫捉老鼠。有时睡到夜半，母亲想不通了，拿了手电，就去寻找打牌的父亲，通宵达旦地找。
　　 有一阵子，父亲赌资告急，把家里农网改造剩下的电线剥下来并其它破铜烂铁，都搞出去卖，直到卖无可卖。为了防止父亲输红了眼，谷仓，母亲锁着的；存折，母亲也管着的。但有两年，谷子、油菜还未上仓，父亲便偷卖了去，母亲知道了，没日没夜地骂，骂得他的影子，见着母亲都落荒而逃。母亲嘴上的韧劲，是当年她在跟父亲打架中输了仗，躺在床上哭，练出来的。她能哭两三天，不软火。
　　 父亲被骂怕了，跟人到城里打零工，这下母亲鞭长莫及，父亲赌得肆无忌惮。我在重庆写稿子，挣到第一笔600元稿费寄回家，以弥补多年来把父母的血汗钱钱垫进铁轨的遗憾，没想，父亲竟然拿去赌掉了。也是在那一年，父亲在外面打了一年工，母亲竟然给他还了三千元的贷款。这是他打牌拿去输掉的。
　　
　　 十一
　　 父亲对我是疏于照顾的。
　　 儿时，算命的说我命硬，克父母，要过继给人。他竟然同意了。我到大伯家住了两个月，我的婆婆思孙心切，我才又回来。
　　 我五岁时，一个堂哥砍树，树倒下来，砸晕了我。我捡回一条命，脖子却歪了，而且一歪一年，最后父亲找了个接骨的赤脚医生，把住我的脖子，一通扭，才扭端正。许多年以后，我问父亲，也不给我拍个片？这样多危险？父亲说没想到这事儿。他又说，你倒在地上，我抱起你，你整个身子都软了。但等你在我背上喊一声爸爸，我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知道你活过来了。
　　 他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
　　 我十一岁时，门牙在石板上摔断了。从初中到高中，因为断齿的缘故，常被人笑话，变得性格乖张，自闭，但父亲从来没想到该如何为我救治。我想，他想也想不到解决的办法吧。在农村不可能知道，烤瓷牙、种植牙什么的。但也许，他的粗心，根本就没想到牙齿会对孩子产生什么影响。有许多次，我牙龈发炎，脸肿如猪头，他在赌桌上安之若素。母亲一边用橘子皮给我贴面消炎，一边说：“你爸，会管你这么多？”
　　
　　 十二
　　 我第一次失恋，呆在家里生闷气。父亲看在眼里，不知如何安慰，只是不叫我下地干活。有一天，他在外面耕地，见到许多野地瓜，就给我摘了一捧回来。他摊在粗糙的手心，局促地问我吃不？我自然不高兴，二十多岁的人了，还拿这个哄我。我暗笑，父亲的拙劣。但，实在是笑不起来。那可是人生的第一次失恋啊！
　　 不久，他又捉了一条小狗回来，问我喜欢不，他笨拙地逗狗的样子，使我心中满怀酸楚。他这一辈子，恐怕都不知道该怎样跟我沟通。我结婚时，合八字的说，他不能跟儿媳妇见面，他果真就去躲了半天。躲了，好像情况也并不妙，我毕竟还是离婚了。但我媳妇倒的确是他说来的。他在北京打工，遇到他的老同学。一个说他儿子没结婚，一个说他女儿没结婚。等两个人从北京归来，就促成了我跟我媳妇的婚事。我之所以如此速决，是因为我当时急于逃离一段纠结的感情。很显然，如果撇开缘分的话，这就是一次人为的错误。
　　
　　 十三
　　 父亲对他的父亲，他归纳了三条不满意。一是，母亲怀着弟弟时，爷爷不准生，怕生多了，大家挨饿。二是，他修房子，爷爷又不准，还是怕饿。三是奶奶去世，爷爷连自己的土烟也不肯拿出来待客。他认为爷爷过于自私。但是他看走了眼，爷爷死时，把存钱都交给了我。
　　 我对父亲，有两点不满意。前几年我一直建议父亲跟我一起买房子，父亲说，买房子到城里去干什么？喝西北风。甚至，把我骂得狗血淋头。第二是，我买电脑准备写稿子时，由于只有两千元，还差两千元，他竟然不肯借，怀疑这是天方夜谭的事。
　　 我想，这是他生活的方式，如果让他选择，他仍会如此。
　　
　　 十四
　　 有一次，我跟父亲喝酒。我分析他性格的成因。他有五个姐姐，爷爷四十得子，他多少给娇惯任性了；爷爷奶奶属于二婚，长期夫妻不合，养成他自卑和自傲脾性。他长大后，作为独生子又必得承担整个家庭的重责；因此对人生，他并没有准备好，就这么一直仓促地行进。父亲对我的分析，只是嘿嘿而笑。
　　
　　 十五
　　 现在，父亲每年都外出打工。远处他不去，只在西安，一天的车程。他说，走远了不放心。逢着农忙，他会赶回家忙几天。因为按照母亲的说法，挣那点钱，样样买来吃，不如不出去了。忙过了，母亲就问，父亲什么时候走？他就会赌气出门。他觉得母亲，是在撵他，嫌弃他钱挣少了。
　　 也许，到此刻，我和母亲也不了解我的父亲。
　　
　　 十六
　　 这么多年，父亲于我似乎依然陌生。他虽然就在我身边，但我对他的记忆，都是一些碎片，这并非因为太熟悉而更陌生；而是他似乎总像一个模糊的影子，游离在我的成长之外。也因此，我写到他，便只能是一些片段。甚至都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落笔，但又实在想知道，他在我的笔下会是一个什么形象，我就信笔而言，写了这么多。
　　 （编者注：百度检索此文原发简书，但已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