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昨夜又来电话，絮絮叨叨半日。我一一应着，在她乱杂的言语中抓了一点：“熬粥的时候放些花生米，补血；打豆浆的时候放几颗，有香气；少吃油炸花生，会上火……”我本就是一个不能丢掉记忆的人，被她一说，心里越法活泛起来，尘封的往事就这么在她嘱咐里开始翻滚。
　　 常常纳闷植物的神奇，产地所属都有特别的个性。对于花生来说，确切的说是落花生，不过我们常简称为花生，并不盛产山西。可我故乡（山西省武乡县监漳镇）的土地却是小花生的温床。
　　 记事起，父亲每年都会种植一大片花生。
　　 春暖花开，跟在父亲身后。他扛着犁耙，母亲扛着镢头，我挎个书包，里面是精心挑选得胖胖的、红红的花生豆，用来做种子的。我会有意落父母几步，时不时趁母亲不注意，从书包里摸出一颗，悄悄放进嘴里，闭住嘴，慢慢蠕动着去咀嚼，心里充满着别人无法意会的窃喜。
　　 田间地头，我驻足。望着父亲，娴熟地翻滚土地，一片片新翻出的黄土，被垄起一道道“沟”，垄沟约三十多厘米的平地，便是花生豆下榻的地方。我特别喜欢这样望着父亲，来来回回，拿着犁耙，穿梭在地里，泥土的芳香里夹着他一身淳朴在天地间久久弥散……
　　 等父亲把土垄好，我和母亲才有事做。父亲负责刨坑，一镢头下去刨一个坑，深度、宽度、坑与坑的间距几乎一样。一道道垄起的黄土，一行行小土坑，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喜人，把故乡的整个春天，装点的更加鲜活。
　　 每个坑里，母亲会放进去两颗花生豆，干旱的时候，放少半瓢水，然后填满泥土，轻轻踩上一脚。我会紧随母亲，她踩一脚，我踩一脚。所以我家的花生地总是与众不同，一个大脚印里面套着一个小脚印。弯腰去看，一行行脚印，轻轻浅浅平添了层次感，规律地伸向地的那端。
　　 听父亲讲，只要遇到有雨水的天气，花生豆在土里，经过一周左右的孕育，会生出芽，出了芽的花生豆会迅速生长，从下种到破土约半月之久。破土而出的小芽为双叶生，花生本就是双子叶植物。双子叶植物给人的感官上多了几分柔和。
　　 经历阳光普照，雨水浇灌，一株株花生苗蓬勃着，向周围扩散。花生叶子是互生的，一对对豆子大小的叶子渐渐青葱，等到一角钱大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后。地里既然免不了其它杂草乘机显摆，摇摇欲试，你追我赶，把温柔可爱的花生秧掩埋在杂草里。然，只要你走近，依然一眼就能分辨出花生秧，天生自带光芒，气质上有别于那些杂草的张扬和俗气。
　　 父亲连锄带拔，用他粗劣的双手。所有的杂草被父亲收拾到地的边缘，耷拉着脑袋的时候，花生秧开始在夏风中轻轻摇曳，渐渐由根部，开出一地黄色的花来，清新静雅，像是十七八岁的少女般纯洁。花生开花期很长，差不多三个月。父亲说，开花的时候，花生就落座了，起先是一间房，这三个月是花生孕育，渐渐形成两端圆粗，中间细瘦的小蛮腰模样，果实也饱满起来。
　　 那时，总是特别好奇，花生特别让人怀揣遐想。地上开花，地下结果。静静地安于自己，不断吸取大地给予的营养，黑暗中倔强地丰盈自己。不像那些桃李杏果，争奇斗艳，尽显妖娆，所有的果实都会挂满枝头。
　　 待到深秋，黄花落尽，绿叶开始出现斑斑点点，便是挖花生的季节。
　　 收获的时候总是使人倍感欣喜。父亲挥着镢，依次刨，一株挨着一株，刨出的花生带着泥土疙瘩，抓住花生秧在地里摔打几下，露出白白的花生，大的，小的，胖的，瘦的，双生的，三胞胎的……整个花生先端钝圆形，有时微凹，具有小刺头，基部近圆形，网格状脉纹清晰可见，边缘具有睫毛。免不了有几个未成熟的，水嫩的，花生壳上的纹路都没有形成。赶忙挑选一颗双生的，掰开，剥出粉嫩的花生豆，嚼在嘴里，一股子豆腥味，或是土味儿。
　　 忽然就来了兴致，想自己亲自刨花生。软磨硬泡从父亲手中接过镢头，高高举起，使劲儿刨下去，花生秧妥妥地被我刨了起来。满怀喜悦提起花生秧，却看见抛开的半拉子花生米，裸露着，仿佛咧着嘴巴在嘲笑我。父亲只能接过镢，重新再刨一次，被刨断残留的花生乖乖地露出头。其实在当时，父亲每刨一株，我都会在他刨过的地方，挖一挖，总会小有收获，藏匿在土里的，既然个头不大，却也不舍得丢掉，一小撮一小撮都会装在兜里。这些是不需要“归公”的。
　　 把所有刨出的花生都带回去，接下来摘花生的活计便是我和母亲的事。坐在小院，借着秋夜的月光，一边摘花生，一边听母亲唠叨：花生是个好东西，吃花生不要退红皮，能补血，这东西还能止咳，但吃多了反胃……种种。父亲尽管坐着板凳握着他的旱烟袋，偶尔的抽几口，很快速的磕出燃烧完的水烟，捻几下，确定熄灭。然后起身，把已经摘的花生放回屋子，父亲说在院子里会泛潮气。
　　 在我看来，晒花生是最讨厌的事，早上晒出去，晚上又要收起来，中间还得去不拉（不拉:方言。摊开的意思）几次，日头好的话，前前后后十来天才会晒干。花生壳上纹路里仅有的泥土，在反反复复的日晒，倒腾中几乎消失殆尽，并不需要刻意去清洗。
　　 记得母亲说过，花生不需要清洗，有点土好，人是不能缺土的，所以我的家乡，花生都用白土抄。
　　 对于母亲的话，曾经很不屑，直到后来接触中医。《本草求真》里注解：花生归脾，肺经，有润肺止咳，和胃的功效。既然用土炒加强了和胃健脾的效果，因为土是属脾的。而《医林纂要》里再次提出了花生有和胃、醒酒的作用。细想，中国人是多么有智慧，喝酒的时候都会随便点出一道菜：花生米，而且变着法子来：凉拌的，煎炸的，醋泡的等等。而西医认为，花生红衣能改善凝血因子缺陷，加强毛细血管收缩，有止血作用。花生的作用不仅这些，还有大量的维生素，蛋白质、不饱和脂肪酸等，的确是家里必备的坚果之一。
　　 多少年来，父亲年年种花生。年轻时，是养家糊口的途径之一，每年总能卖一些。而今，物欲横流，生活已经不是问题。父亲说：只为孩子们不用花钱买，能吃上自家种的花生。
　　 现在的花生的确丰富，但我依然喜欢老家的花生，个子不大，皮薄，果仁饱满，不加粉色雕琢，常常在白土里翻滚，出锅的时候还戴着根痕，正如作家许地山说的：花生虽不好看，可是很有用。
　　 忽然觉得，故乡的花生，像极了父母，像极了故乡那可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