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历四五月了，地里还是没有一点儿雨，旱的庄稼地都裂开了，如皮开肉绽一般，也如上年岁的老者满脸的皱纹一样发愁。晚种的庄稼籽种，随着三行镂（一种农具）满地的划拉，只见干的尘土的飞扬，根本种不进去，好多籽种裸露在了土外边。
　　 没法种地的人们，没事时就驻着铁锹站在地里，用手挡着艳阳，仰望天空，多渴盼能来片云彩，下场透雨，哪怕湿透一层土地也好呀，好歹能耕种。但老天，似乎就是故意在和庄稼人作对一样，天天除了刮大黄风，就是晴蓝蓝的天，连片云都懒得飘过。
　　 人哀叹着，牲口的日子也不好过。天，一天天地热了，去年的干草已经干涩的没法嚼了，而今年，因为天旱，村里又没有能浇水的机井，地里的小草几乎都不长，从化冻后冒出了个小小的头，就干枯了，像严重缺乏营养的孩童，干瘦干瘦的，蔫蔫的，没一点儿神气。因为草的不长，牛马羊们，根本啃不住，一个个瘦的皮包骨头，肋条一根根裸露在外边，走路都有气无力。
　　 老孙头，面对着情况，愁的也是一筹莫展，有劲儿没处使，旱烟一棒接着一棒地卷。撵着有气无力的牲口，嘴里也是止不住地骂。但脾气那么爆的他，却不忍心再用鞭子抽那家养的牛了。牛已经够瘦了，经不起抽了。
　　 因为没草吃，前两天，老孙头和村里人一样，把家里养了两三年的二代黄花牛也卖了，家里只剩下一头老黄花牛了。没法，卖不上价，也得卖呀。天天在草滩里亲自放，但草滩里也没草呀。盐碱滩，雨水足时还好些，越是不下雨，上边一层白白的盐碱，干巴着。草不长，太低了，老牛够不着，就使劲地舔，舔啥呀？都没得舔，光是扎舌头，扎的疼了，缩回来，但饿感还是驱使它忍不住地伸舌头去舔。
　　 有村里人想出了一个法子，去老远的村里去挖一种草根，回来喂牲口。挖的那点儿草根，因为埋的深，还略带一些湿气，牛爱吃。老孙头也跟着去挖，但挖一天，也仅够家里的老牛吃一两天的。老牛吃了新鲜的草根，院子里的干草就更吃不下去了。日渐消瘦，终于有一天，老牛也放乏了，卧在院子里，怎么用鞭子抽，也站不起来了。抱堆干草在它嘴边，闻一闻，就是吃不下去。因为瘦，老牛身上的蹦虫、蜱虫长了不少，挤也挤不完，
　　 老孙急的没法，和家里卧病在炕上的老伴儿商量，就这一头耕牛了，没别的办法，只能人少吃点儿，拿出一部分粮食，掺些麸子，拌点儿料吧。家里的老牛，相伴了老孙好多年了，为家里也出了不少力，都有感情了，不忍心看着它就这样饿死了。
　　 喂了几天料，老牛稍微有了些劲儿，不用抽，就自己努力地站起来了。可能是理解了老孙头的苦心，老牛没法，不爱吃，也得慢悠悠地嚼些干草了。
　　 猪圈里的猪，有百十来斤了，本指着养大了，卖个钱，供孩子们上学，但看样子，这是个灾年，人都没得吃，哪里够养猪的呀。于是，老伴儿督促老孙头，把猪卖了吧。老孙头当过生产队的会计，算账很明白，他知道，现在卖，根本卖不上价钱。好年成的时候，毛重一斤活猪，怎么也卖个一块七八，但现在卖，听说好像只有四毛多。
　　 没法，贱卖也得卖，小子三楞还等着拿着交学杂费呢。一大早，老孙头连饭也没做，足足抽了两棒旱烟，掐灭了火儿，赶着未长成的猪，领着三楞。从后身看，爷俩儿活像两个讨吃叫街的叫花子，自老伴儿病倒后，已经快两年了，也没人给缝连补绽了，穿的裤子四处开线，屁股蛋上，小腿口，露着肉，又脏又破，老孙头自己也没心思缝补。
　　 看着真是心酸。
　　 到了收猪的贩子那里，老孙头本指望着，能一斤给个五毛的，但贩子左瞅又瞅，嫌猪太瘦，说杀了出不了多少肉，拿带大秤砣的秤钩把猪架起来，称了斤秤，差六两不到一百斤，猪贩子只给了四十块，合下来每斤也就四毛钱。老孙头觉得卖的便宜了，想让猪贩子给长点儿，但不善言辞，蒙着头，蹲在那里不停地抽烟，猪贩子见了，急着问：“老孙，你到底卖不卖？你要嫌便宜，不卖，就拉回家吧！反正，就这四十块钱，我收了也得赔！”
　　 “老李，邻村上下的，养了多半年了，再给涨几块吧！涨五块也行呀！你给这四十块，连个猪食钱也不够呀”老孙头讪讪地、怯怯地问，满脸讨好的样子。
　　 “一分也不涨！爱卖不卖！”姓李的猪贩子很是跋扈，听口气，没有一点儿商量的余地。
　　 老孙头就这样，四十块钱把半大的猪卖了，从中抽出二块五给了三楞，让三楞上学去了。临走前，边叮嘱三楞，“路过供销社，买上口吃的啊，早起也没顾上给你做饭。”
　　 上学路上的三楞，眼见上学时间已过，一路急匆匆的。但一路上，回想起刚才，眼见爹求央人家的那份心酸，自己心里也是酸酸的，觉得爹也真的很难。
　　 三楞走后，老孙头捏着那薄的不能再薄的少了两块五的四十块钱，悻悻地赶回了家。家里的老伴儿还等着他端屎呢，要不，就拉到褥子上了。老伴儿因为半身不遂，已经卧在炕上快两年了，除了大脑清楚，身体哪里都动不了，连个翻身也不会。
　　 可不，幸亏老孙头赶回来了，老伴儿已经拉出来了。老孙头掀起靠近窗台的被角，把一个圆底铁盆塞了进去，接完后，找了块破抹布，把粘在褥子上的屎擦了擦，嘴里也是嘟囔地骂着。说来，有句老话说的好，“久病床前无孝子”，平时除了三楞给妈妈接屎接尿，就是老孙头了。时间久了，只能靠老伴儿了。
　　 接完了屎尿，老孙头把卖猪的情况，和老伴儿说了说，就忙着做饭去了，时间也快中午了，两个人还没吃一口饭呢。
　　 老伴儿背转脸哭了，心疼养了多半年的猪就这样贱卖了。自己动不了，不会擦，只能任由眼泪润湿那个破旧的枕头。
　　 老孙头前半身打了半辈子光棍儿，哪里会做个饭呀。自娶了现在的老伴儿，那几年有老伴做，忙碌完一天，好赖有口热热乎乎的饭吃，可现在不行了。忙了地里的，忙家里的。所以，老孙头免不了没好气，发个牢骚，嘴里骂骂咧咧的。
　　 又不会做别的饭，老孙头只能硬着头皮，赶鸭子上架，幹些莜面，不时还有烟灰掉到莜面里。再切成条条，蒸了以后，舀些腌菜汤，凑合着吃吧。糊弄自己还好，但有病的老伴儿天天吃着，也实在是吃不下了。
　　 待三楞回来，老伴儿让三楞去供销社，花了二毛钱买了根麻花，想换换口味，嘴里也实在是太苦了。三楞买回来后，站在妈妈身边，喂着妈妈吃。但妈妈只吃了一口，就咽不下去了。
　　 “妈，为啥呀？你吃吧！”
　　 “妈不饿了，你吃吧！”老伴儿看着半大小的三楞，破衣烂衫的，守在身边，眼神里透着的也是馋啊，她不忍心再吃了。
　　 三楞没有太懂，以为妈妈真是不饿了，就拿着麻花到堂屋里，两手捧着，三两口就把根麻花吃了，吃完了，还不忘舔舔手上沾的油星儿，回味无穷。
　　 “妈，这麻花真香！真好吃！”三楞吃完了，不断地赞叹，妈妈看着他，眼神里满是幸福。
　　 老孙头，老孙头一家，还有老孙头家的牲口，就这样，在春旱时节，慢慢地熬着。
　　 不知何时能下场雨，何时能有片带雨的云彩飘过？大地，实在太干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