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前，有一次，我跟几位好友谈论山水风光、诗情画意，我随口而说：“我爱金秋”。当时，其中的两三位用不解的眼神审视着我。我自感唐突，补充说，请别误会我是爱金之人，其实我是爱秋天的。一友说，你为什么不直说“我爱秋天”呢?那样直说不是更通俗、更明白的吗?我答道，是的，直说会更明白些，然而说话也像作文一样，有时说的太白了就有点乏味了。友人又问，那末，为什么偏把秋天叫“金秋”?而不叫“银秋”、“铜秋”、“铁秋”、“锡秋”的呢?哈哈！我没法，只好临时发挥，壮着胆子，边想边答了。
　　 我说：因为古人首先就这么地叫了，许多古书上都有它的踪影；因为秋天到了，大地上的稻、粟、黍、菽成熟的时候，秸和穗都是金黄金黄的，满田满垅，一片金色；因为秋天成熟的水果桔、柑、橙、柚、枳、橘、柿等都是金黄色的，累累枝上，漫山遍野，也是金色一片；因为秋天到了，菊花开放、桂花飘香，草木枯焦，落叶金黄，还是一片金黄；因为秋天的太阳不像春天那样的紫而朝气、夏天那样的赤而火热、冬天那样的红而温暖，而秋天的太阳是金色的，带有清凉、明亮、刚脆、坚利的韵味，这种韵味是金属特有的韵味。金色，那是秋天的本色！因为有了这些理由，所以这“金秋”的概念就在人们的心目中自然的形成了。众友听了，都点点头，表示对我所作的解析是满意的。
　　 因为是我一时的临时发挥，毕竟底气不足，过后我特地查阅资料，才知道先前我所说的那些，都还不是“金秋”一词的本源，真正的本源来自中国古老的哲学观念。中国古老的“易学”经典——“阴阳五行学说”认为，春属木，夏属火，冬属水，“四季”属土，秋则属金，于是便有“金秋”之称。
　　 至于“四季”属土这一说法，起初我也莫名其妙。经研究方知，原来古人将每个季度分成孟月、仲月、季月三段，比如春季就有“孟春”、“仲春”、“季春”之分，依此类推。“四季”的意思是一年中的四个“季月”而非“四个季节”之意，就是特指三、六、九、十二月。古人赋予这四个“季月”的五行属性为土，其有诀云：“辰戍丑未属土。”
　　 为什么这四个月属土呢?因为古人看到种子埋入土里就发芽生出新苗来；因为古人认为生命有“轮回”，认为一个人死了埋进土里就可以转世投胎而重生，所以土即为“墓库”，入了“墓库”而后“长生”；因为春“死”后而夏生，夏“死”后而秋生，秋“死”后而冬生，冬“死”后而春生，是故三月为春之墓，六月为夏之墓，九月为秋之墓，十二月为冬之墓。墓即为土，是故“四季为土”。
　　 另外还有一种说法是“长夏为土”。这种说法出于中医的典籍《内经》，其将一年分为五个季节：春、夏、长夏、秋、冬，其目的是要将季节与“五行”对应。我认为这个说法有些牵强了，而且它难以自圆其说。因为“长夏”既然作为一个季节，为何它所占的时长却只有其他季节的三分之一呢?
　　 古往今来，有关于秋的文辞很多，我认为可以将这些文辞分为阳性的、阴性的、中性的三类。阳性的如“春华秋实”、“春兰秋菊”、“春花秋月”、“秋水伊人”、“万古千秋”、“平分秋色”、“暗送秋波”、“明察秋毫”、“秋毫无犯”等等；阴性的如“秋后问斩”、“秋后算账”、“多事之秋”、“老气横秋”、“秋风萧瑟”、“春行秋令”、“春生秋杀”、“伤春悲秋”等等；中性如“秋高气爽”、“秋收冬藏”、“一叶知秋”、“春蛙秋蝉”、“春露秋霜”、“秋风落叶”等等。
　　 说到“伤春悲秋”，我便想到“春何可伤”、“秋何可悲”的问题。古代一些文人雅士，爱将“伤春悲秋”挂在嘴上，我想，“伤春悲秋”极有可能是封建时代那些衣食无忧、温饱有余的士大夫阶层人物们的闲情逸趣罢了。也有可能是一些文人对当时的人间冷暖、世态炎凉的由衷感叹。然而我认为，温饱无着的劳苦大众是不会“伤春悲秋”的，他们更多的是“伤饥悲寒”、“伤生悲命”，这比“伤春悲秋”要历害得多，只是他们不识字、不会吟诗作对，无法写出诗词来传世而已。
　　 然而也有一些豁达的文人对“伤春悲秋”不以为然。例如刘禹锡《秋词》中的“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又如杨万里《秋凉晚步》中的“秋气堪悲未必然，轻寒正是可人天。”宋朝时无门慧开禅师有诗曰：“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就是说四季各有各的好景致，无所谓的“悲”与“伤”。如果说真有“悲”或“伤”，那是人心所致而非季节。俗语云，“景由心生”，就是此理。心情开朗欢愉，所见皆是美景。
　　 记得我家早年有一幅大型中堂画，画面景象是雪山下的大河，急流澎湃，一行水禽惊飞，我自撰联并书曰：“水流任急境常静，鹤飞虽频意自闲”，凡有客来见之，所评皆佳。因为画景虽动，而联意为静，动静结合，有相得益彰之妙。南北朝诗人王籍有诗曰，“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静与幽都是人心的感受，蝉虽噪、鸟虽鸣，林中一样是幽静的。魏晋时代诗人陶渊明的《饮酒》诗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这就是说，只要志趣高远，即使身居闹市，心情也是清静的。
　　 如今有一些诗人、文人，本是官禄有份，家康人乐，却也要搜愁寻恨，以效仿古人写些“伤春悲秋”的诗词来，其实他们的诗都是些无病呻吟、无端言愁的东西，读了总觉得是被虚情假意欺骗了的味道。为诗而诗、强言忧愁，无论如何都是不可取的。
　　 平生而论，我自有生以来，从无“伤春”之意，更无“悲秋”之心，伤悲曾有，而非气候。相反地，我对秋天却充满好感。我常言“我爱秋天。”人问何故，我说，因为秋天是收获果实的季节；因为秋天是天气最好的季节；因为秋天不冷不热，晴多雨少，最好出行；因为秋天的景色最美，天高云淡，水清浪白，菊桂流芳；因为秋天风清月朗，万象空灵，山川通透，很有情调。我曾得句曰，“秋风好似多情曲，落叶更如满地金。”
　　 我爱金秋，也包括喜爱古人留下的许多有关秋天的诗句，有些诗句一旦吟诵起来，便觉余味无穷。诸如王勃《滕王阁序》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的“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朱熹《偶成》的“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李白《秋风词》的“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唐寅《菊花》的“多少天涯未归客，尽借篱落看秋风”；南唐后主李璟的“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白居易《琵琶行》的“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陆游《秋思》的“砧杵敲残深巷月，井梧摇落故园秋”；孟浩然《早寒江上有怀》的“木落雁南度，北风江上寒”；王维《归嵩山作》的“荒城临古渡，落日满秋山”等等，这些诗句都是脍炙人口的啊！这些诗句给读者留下无限的想像空间，每当我默念这些诗句的时候，不免一番荡气回肠。
　　 我最喜爱的吟秋诗句是“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这句诗出自唐代“苦吟诗人”贾岛的《忆江上吴处士》一诗。此诗原文是“闽国扬帆去，蟾蜍亏复圆。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此地聚会夕，当时雷雨寒。兰桡殊未返，消息海云端。”这首五律的颔联“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最具诗味，其余的并不稀奇。我认为这首诗的颔联是全诗的精华所在，是这首诗的点睛之处；我认为这一联也是古代所有咏秋诗中最具感染力的诗句之一，吟之余味无穷。
　　 然而我平时吟诵的却是“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我是换了此联其中一字的。我将原句中的“生”字换为“吹”字。我觉得换了这一字之后，诗意立刻拔高十倍，使其意境更加开阔，更为生动灵气，更具想像空间，吟诵越来就更加有味道了。原句“秋风生渭水”，看不到河中的波光粼粼，体会不到水冷风凉、寒气年面，刻画不出秋风的活跃态势来。换用“吹”字，则这些意像就全都出来了。
　　 “秋风生渭水”，“渭水”是流经西安的一条河流，一般不会有人问：“秋风怎么能生出一条河来呢?”但可能会有许多人问：“渭水怎么会生出风来呢?”要知道，古人认为风是由水面产生的。可能当初古人站在河边海岸，看到波涛滚滚，同时又感到凉风拂拂，于是他们误会是“因浪生风”，所以就有“风生水面”的概念。这个概念被广泛接受并承袭以用之。其实是“因风生浪”而不是“因浪生风”，古人搞错了，是故历代就有许多类似“风来水面”的诗句。
　　 此诗中的“秋风生渭水”，咬定长安之秋风是从渭水河生出来的，你想想，秋风只从渭水而生成，这风就不太多也不会太大，它怎么能使诺大的长安城满是落叶呢?可见“渭水生风”，这格局就小了去了。如果不讲“生”只讲“吹”，不管这秋风是从哪里生的，我只想到或看到它吹过渭河的水面，意境就会开阔得多。那么，这秋风就有可能来自天宇之外，它就可以吹遍大地，包括长安和长安之外的任何地方。那么“落叶满长安”是无疑可置的了，格局就大了去了。“生”字换用“吹”字之后，就可以看到秋风不但吹皱渭水、吹落树叶，还会撩起诗人的衣角，吹得他不时地打寒颤呢。换用“吹”字之后，就能看到屡试不第的诗人贾岛，为了生活和前程，背负行囊，远走他乡，在秋风萧瑟的长安大市之中，踽踽而行；换用“吹”字之后，诗的意境就能烘托出诗人失意的心情和凄凉的处境来。这就是以“吹”换“生”的维妙之处。
　　 我总有一个这样的理念：一首诗中，换一字则味不同，即使相换之字是同义的。我认为，作诗之后，用心“磨诗”，推敲字眼，大有裨益。于是我言，“刀愈磨愈利，诗越磨越佳。”未知众贤同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