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拂晓的天空深海般黛青，启明星跟我一样年少。我像一叶帆，在苍茫的晨色中飘浮起伏。脚下是一条在夏日也铺满落叶的山道，一直朝着北斗星的方向，也一直朝着指南针所指的方位，蜿蜒曲折，跌跌宕宕，向两头看似有限、实际无限地绵延着。
　　 这年我十五岁。我像一叶归帆，一人孤寂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从来没有人留意过这条山道究竟有多少里程，也没有人在乎它到底经历过多少行人。以前，我没有走完它从南至北的全程；以后，我也无意去游历它由北至南的终点。我知道，不管是往南还是往北，这条山道都没有尽头。万水千山，它一头系着大漠极地，一头通向天涯海角。世上万物皆有生命，道路亦然。生命旅程，犹如流霞飞舞，海棠花开，往复不息。我不愿在这黛青深处，让白驹过隙般的岁月如蛮牛一样被蹉跎。
　　 半个月前，我告别了亲爱的家乡。我对自己说，十五岁了，总得干些什么。父母说，是得干些什么。于是，我穿上了父亲亲手为我编打的草鞋，心中第一次升起了远航的风帆。我无法预知这次远航会令我坚持到最后。行囊里除了一袋红米、一罐咸菜、一条纱被、一把柴刀，几件粗衣和一把心爱的口琴外，再无他物。父亲说，阿亮，你不是很想飞吗？我就放手让你飞一次，你这次要是能坚持半个月，今后我随便你怎么飞。母亲的眼眶有点湿润，十五岁的读书娒，翅膀根本就未硬，就令其去与猴狲为伍攀岩伐木，心狠呀！我自信地对自己说，十五岁怎么了？我从书本上见识了太多的历史天空、地理世界，我的心中潜伏了太多待扬的风帆，到大海般波涛起伏的远山去踏浪，那是一股多么豪迈的英雄气啊！就这样，在那个见不到启明星的凌晨，我从家乡出发，到邻县的景宁畲族自治县的大山深处去伐木。出发的时候，村子里的公鸡刚啼头晓，到达目的地时，杉皮屋的上空已是万点星光。
　　
　　 二
　　 同行者共有十几个人，除了我这个青涩少年外，其余的都是脚肚静脉曲张得如蚯蚓在爬、脊背被风吹日晒得若黄牛皮似的壮汉。我们来自同一个叫王宅的山村，为首的是一个绰号叫老豹的人。老豹在大洋山深处的一个小林场承包了一份砍伐针杉林的活计，那是村里一班肯吃苦、力气大、肩头硬的正劳力才能吃得消的牛马活。工棚搭在一条透明的山溪畔，撑着松木支架，顶上盖着厚厚的柳杉皮，地下垫一层干稻草，铺上一领大竹簟，大家像放树排般挨着睡。第二天早上，我走出杉皮屋朝远近一瞧，昨晚的梦境真的就浮现在眼前。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斑斓的夜空倏然掉下了一颗绿色的星星，一下子就把这一片野山染绿了；把在山涧上奔跑的小鹿染绿了，在树梢上跳跃的猴子也被染绿了。我从来没有亲近过如此浓黛的森林。满山皆是青翠欲滴的巨伞，走到伞下，才知那是一株株稻桶般粗的大青树。在林间的小道上，我们匆匆的脚步，还惊飞了一群红嘴黄腹蓝尾的黄腹角雉。
　　 乍到大山，一切都是那么的令人感到新鲜和惊喜。每日天刚蒙蒙亮，我就头戴竹笠，腰插亮晃晃的柴刀，穿过那一片如巨伞丛般的大森林，然后像野山羊一样爬上五里长，长满竹叶米、车前草的羊肠小径，来到那一坡参天的针杉林。从起床上山直至把砍倒的杉木扛回营地，我们始终一言不发，除了遇到特殊情况，有人偶尔会发出“呜呜”的啸声外，全是沉默寡言的人。这是伐木人的规矩。老豹反复嘱咐我：村有民约，山有山规。在山底，早上是不能喧哗吵闹的，否则惊了山神爷的美梦，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也不能直接呼叫人的名字，山神爷不欢迎陌生人进住它的地盘；要是闻到恶臭的气味马上避开，那是五步蛇散发出来的警报。到了山上，我们便像《伐檀》所描述的一样，把一棵棵树身笔直挺拔，枝条上齐刷刷地长满绿色针刺的杉木“坎坎”地伐到。大人们砍倒的都是海碗口般粗的大树，我专挑茶杯般大的开战。待树砍倒，大家遂开始用刀去掉枝条，剥光树皮，然后把杉木扛回林区过秤计重算钱，每一百斤工钱一元。
　　 每天，我们都要在这条小径上下来回扛三趟，上午两趟，下午一趟。伐木的感觉不错，当一棵棵树在面前轰然倒下的时候，我感到自己似乎就是一个在战场上奋力厮杀、所向披靡的士兵，放倒了一个又一个张牙舞爪的敌人，满腔皆是自豪感。但背柴的滋味很苦，苦累得让人难以承受。那羊肠小径就算是空手行走都得小心翼翼，况且我们的肩上还压着重重的木头。我们凝神屏息，在脚尖、膝盖、腿根、腰部、肩膀，甚至于全身的毛发都卯足劲，不敢眨一下眼睛，分一丝神，戳着棒拄十步一歇，把身子撑成一把紧绷的弓，“唏吭唏吭”地木头背下山去。
　　 头一天的感觉还好，我赚了三块钱。山溪里的泉水很甜，饭盒里的红米饭好香，罐子里咸菜也易下饭。然而，三日过去，山溪的水便化作了苦涩的泪，在我的腹内哗哗地流。我的双手起满了血泡，肩膀被冷硬的杉木磨成一片血肉模糊，鼻子一闻到林工家里飘出来的瓜菜味道，就满嘴流口水，夜里一味的做恶梦抽脚筋。心中的桅杆折断了，我剧烈地打起了退堂鼓。我开始发呆，无限想念遥远的家和暑假过后的高中时光。但是，当我收拾起行装欲回家时，我又想起了父亲的话。男儿终究是要飞翔的呀！我渴望自由飞翔的曰子能早日到来。无论如何也得坚持半个月，我对自己说。
　　
　　 三
　　 杉皮屋的夜晚犹如传奇。一班大老爷们每夜都在重复一个永恒的主题，男人与女人的神传秘闻是那样的撩人心魂。他们讲完西门庆和潘金莲，就讲邻近村子里那个黑发白肤的风骚女人。林场一侧，是一个小寨子，三幢青瓦木楼，五六户人家，二十多口人，男女各占一半。工友们晚饭后皆到村子里蹓跶，我也跟着他们去闲逛。我看到老豹一见到那个三十多岁的女子，便抱起她的肥臀往房间里滚。我看到老光棍王麻子鸡爪似的手恣意乱摸，那姑娘也没生气，还一个劲地“咯咯”笑。我想不通，很郁闷。王麻子说，你个娒儿鸟，懂个屁？山底女子就作兴这个。王麻子还对我说，你若不信，你也去摸摸看，说不定还会留你过夜，就只怕你这个嫩口的牛儿还经不住拉田的累。
　　 我决不会跟他们同流合污，我自有心仪的女子，那就是秀秀姐。我与秀秀姐相识于来到林场后的次日傍晚。木头过完秤，我便到山溪里洗身体，恰好遇到了正就坐在溪边一块青石上洗衣裳的秀秀姐。茫茫大山，一对少年，我们很快就熟了。她对我说，她叫秀秀，在景宁中学读高一了，小林场的场长是她的父亲，学校放暑假了过来玩玩。她还对我说，她见过很多伐木的人，我是她所遇到的唯一一个学生娒。她的眼睛很漂亮，一双秋瞳剪着清水，她顺便把我的衣服也洗了。她让我想起了家中的姐姐，我遂称她为秀秀姐。
　　 自从与秀秀姐混熟后，我在山中的日子再不孤独寂寞，闻到瓜菜香再也不会流哈喇子了，因为秀秀姐偶尔会分给我一些她自己吃的菜。我偷听到她与场长的一番对话，秀秀姐说：一个十五岁的学生娒，就到山里伐木，他一定是一个很命苦很懂事的人，真可怜！秀秀姐喜欢唱歌，她唱过一首非常好听的山歌，那是电影《刘三姐》中的一段插曲：山中只啊见藤缠树啊，世上哪见树啊缠藤，青藤若是不缠树哎，枉过一春啊又一春……这首歌曾经在我的耳畔荤绕了许多年，如一缕绚丽的朝霞，成为我刻骨铭心的记忆。
　　
　　 四
　　 山雨欲来风满楼，我毕生难忘那场山雨。一日黄昏，山中突然刮起了大风，天昏地暗、飞叶翻林地犹如千万头雄狮在怒吼。风过之后便大雨滂沱，杉皮屋被刮成了一堆废墟。是夜，我像一只落汤鸡缩在林场的屋檐下簌簌发抖，先是浑身起鸡皮疙瘩，接着便头似火烧昏睡过去。当我醒来时，天已放明，我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透着槴子花香的床上，身上穿着一身女人的睡衣，全身汗如水淌，一片湿漉漉的。秀秀姐坐在床沿朝我口里灌着老姜和苏梗煮的热汤。你终于醒了。秀秀姐说。这时，我才知道，昨晚是她把我扶到了她的床上，应该是她帮我换了衣裤，喂我喝了姜汤，我不禁热泪盈眶，哭了。秀秀姐俯下身子为我擦抹脸上的汗水和泪水。我闻到了一股山谷里的兰花香味，还看到了她粉白的脖子。我的心脏里仿佛有两只小鹿在赛跑，我的脸更烫了，流下了一长串的汗珠。秀秀姐看到我的神态，脸上蓦地就红了。真不要脸，我在心里大声地骂自己，但竟然又没有丝毫羞愧的感觉。
　　 一天后，我的身体恢复如初。这时，距我离家已经过去整整十五日了。粮袋的红米吃光了，我赚了四十六块钱，不比王麻子赚得少。远航的船儿该回家靠港了。我与秀秀姐依依不舍地道别。我对秀秀姐说：你是我一辈子的姐姐，我永远会记得你的。我离开了那一片遥远的野山，心事如大青树上的红果般沉甸甸的又芬芳。老豹他们仍在杉皮屋中夜伏昼出，他们一直要待到家乡稻黄的时候，才能扬帆返航。
　　 那年的帆去帆归，我才十五岁。我无比怀念这次难忘的远行。帆去的时候，我的身上除了头发，其他地方几乎都还没长毛。帆归的时刻，我摸了一把削瘦的下巴，咦，胡子已经悄然生长了。
　　 我所经历的，算不上惊涛骇浪，可对于一个少年而言，已经是一次脱胎换骨的仪式了。人生需要扬起风帆，何时开始？每个人可能不一样，但有过扬帆远航的经历，才是无愧的，凡是男子汉，都是扬帆的好手，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