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想起那个阳光明亮的上午，我站在竹林间弯折的竹子上，在光影婆娑里将一泡尿撒进他的脖颈窝，他失声大哭。我从来没有见他哭得那么伤心，即便我用拳头教训他，迫使他去干活，他也没有那么哭过。
　　 那时他个子矮小，我打得过。遵循惯例，他歘火，我做菜，如果他不情愿，我就会出手。拔油菜杆子、割麦子、挖红薯，他拖拖拉拉的，我也会出手。我们甚至互相殴斗，以博取旁人的笑声。村中一个落魄户，一见着我们就挑拨离间，要我们打一架，比比谁厉害。我们就嘻嘻哈哈，乒乒乓乓打起来，通常以他哇哇大哭收场。
　　 有一次，我一记脚尖，踢得他躺下，闭过气去了，好半天才叫出来。吓掉我半条魂。但过后，我们继续拳来脚往。直到某一天，我们的父亲说，你两兄弟，不要拿自己当猴耍了。这句话竟然钻了我们的耳朵，自此再没干过架。
　　 他是我弟弟，小我一岁，足足比我矮一个头。到了十岁左右，还瘦骨伶仃，肋骨突出如钱串子，脊骨突出如算盘珠子。在部队当过卫生员的大舅，见他鸡胸鹤腿，怀疑胸部有状况，就建议买点红参、鸡蛋补补。时逢父亲去村上跑差，较普通村民多点闲钱，果真就买了一大袋红参、三百个鸡蛋，蒸来给他吃。但弟弟嫌味苦，不肯吃，为了鼓励他，我就吃。我从小好胃口，见啥吃啥。在我的示范下，弟弟吃掉了他的补品，但是身体并没有补起来。有可能是药不对症，却又没法辨证施治。彼时，X光照胸透，农村人都没几个知晓。大舅也不曾提到此法，或许他知道提了也白提，农村的孩子，不跟猪狗似的一样长么。
　　 弟弟小名叫滚狗子，一个纯属捡来的名字。半岁了，还没有名字，婆婆背着他玩，路遇大堂哥，问叫啥？婆婆随口说，滚狗子。于是就叫滚狗子。
　　 弟弟瘦羸，人却精灵，唇边两颗虎牙，倍添伶俐劲儿。因为好动，脑门上常添窟窿。有两个月牙伤痕，左右对称，大人昵称他：四眼狗。这更增他的顽劣劲儿。
　　 有一年，我的脑袋被一棵倒下的大树砸中后，麻了半条身子，躺在床上静养。爷爷给我买了一包冰糖哄嘴，弟弟一会儿来偷吃一颗一会儿又来偷吃一颗，竟给我吃完了。这不值一提。他最招人嫌的是钻邻居的鸡圈，偷生鸡蛋喝；入邻居的果园，偷柑橘；闯邻居的菜园，戳破育苗的薄膜……恶名日甚，他成了远近闻名的“厌恶卵”。而我最出格不过是去邻人的山林偷点烤火柴。旁人总是这样评价我兄弟俩：哥哥，要老实一点。
　　 弟弟上了学，不改调皮的本性。读幼儿园第一天，女老师惹着他，他就开骂，女老师打了他，他回家请父亲去讨公道。父亲据理相诘，老师面红耳赤、目中含泪，弟弟躲在父亲背后，偏着脑袋，目视老师轻笑不止。上小学一年级，弟弟又惹着老师了。有一次，他编一个藤圈，从楼上丢下去，套住一个男老师的脖子。这次，父亲没去解围，那老师只罚他站了一会儿。上初中，弟弟仍旧顽劣。一天他蹿到街上围观卖耗子药的，卖耗子药的嫌他站得太近，赶几次还赖着不走，就拿手里的圆章戳他脸上，盖一个红印。他受了侮辱，号哭着去找父亲。最后当派出所长的堂哥罚了那卖耗子药的一笔款。
　　 弟弟上学是吊儿郎当，成绩却出奇的好。他读初二时，母亲患了胃病，一病三年。父亲忙于他的公务，无暇顾及。校长惊异于弟弟天资聪颖，曾亲自找到父亲，告诉他的孩子实属可造之才，该当好好管教。父亲不以为意。父亲的生活法则永远是：顺其自然。
　　 弟弟一边上学，一边回家自己做饭，还得照顾卧榻的母亲。遂失掉了读书的劲头。上课时，睡大觉；放学后，爬桐子树耍。虽然如此，他的数理化，还是顶呱呱。并不需要老师教，自己看着教科书就会了。语文，则因为爱开武侠小说的缘故，倒也不赖（我读高中后，留下一大箱子武侠小说，就是被他看完扔完，我气得发疯。）。但别的科目却是一塌糊涂。有一件小事，能暴露他读书的粗心。一次，他神秘兮兮地叫我到我们家的果园去捉戒。我听了几遍，才明白是捉贼，错得简直教人目瞪口呆。我笑话他，他耿耿于怀好久。
　　 弟弟初中毕业，母亲大病痊愈，父亲为了弥补愧疚，送他去州城读技术中专，学制两年，当然是啥也没学到手。那时全国上下兴私人办学，要为国家大炼人才，其实是借教育之名，赚人钱财。弟弟到学校后，忽然从年少的懵懂中醒来，觉得应该锻炼身体，以便长个子。吃着不错的校伙食，在床上做了一整年的俯卧撑，果然窜高一大截。以致有一次他跟我起争执，袖子一挽，俯视着我说，来来来，现在我可不是从前的我了。但是，我早已丧失了动拳头的欲望。
　　 弟弟入了中专，也渐知父母挣钱艰难。斯时，父亲已然去职，精神萎靡，疏于生计；母亲欲要维持正常生活，则力有不逮。弟弟在学校不敢乱花钱。一次洗澡，着了凉，竟不去看医生，硬是拖成了鼻炎。从此以后，他只要劳累，或者受凉，则浓涕不尽；自己难受，别人看着也难受。他讨了老婆之后，对他老婆感恩戴德，只有两大根本原因。第一条是，他老婆不在意他的烂鼻子嫁给了他。第二条是：她老婆嫁给他之后，在吵架时没有因为他的烂鼻子作为要挟离婚的理由。
　　 但弟弟深怨母亲言传身教，从小给他灌输愚蠢的节约观，制造了他烂鼻子的客观条件。他还真是找对理由了。母亲可以把一盘吃剩下的菜，放上好几天，直到吃完为止；也可以为了忙农活，而把早饭当午饭吃，午饭当晚饭吃；还可以以忙农活为借口，饭菜从简，十天半月吃在淡季里备下的腌菜。我们的身体，在很长的时间里没有得到正常发育，不能不说与母亲的生活习惯有关。有时我们在母亲面前说到她错误的生活方式，她会认为当儿子的联合攻击她，而要大发雷霆。但我们从不汲取教训，总忍不住愤愤提及。
　　 弟弟读了中专，到成都打工。曾有两晚上沦落街头，他依靠街头烤红薯的炉子取暖，才熬到天亮。后来他去了温州做皮鞋，一做就是十多年。有一年我到了温州，跟他学做皮鞋，但手上功夫始终不如他，只得放弃。对我手笨，眼高手低，他不假辞色：你就是个勒色。我后来才知道，温州话里，勒色是垃圾的意思，我着实伤了一会儿心。看在他是弟弟的份上，我原谅了他；或者说，我原谅了我自己。
　　 在烦累的打工之余，弟弟喜欢赌博消遣时日。赌博之法，他自小习得。麻将、扑克、川牌，样样精通，我怀疑这是源于他的“鬼聪明”：过目不忘，沾手就会。但他老婆常为这事跟他闹架。一闹架，就跑人；老婆一跑，他就心慌，赶紧追回来，才心定。可不打牌，心又慌，就又打。两口子又吵架，女人又跑。如此周而复始，是他的死结。
　　 生活苦焦，弟弟却从未失快活之气。街头见着了外国人，他哈喽哈喽的打招呼，他唯一能说的英文，仅限于哈喽。走进公园，见着石墩子，他要飞踢一脚。上楼梯发现按钮，不类电灯开关，他要顺手按一下，整幢楼就响起火警声；看见消防栓，他要去拧一拧。他就是这么一个静不住的老小孩。
　　 弟弟也爱喝酒。我走南闯北，阅尽黑白人生，胸有愤懑，言语多不合时宜，为俗人不容。而弟弟每与我饮酒，尚能畅论人生，针砭时政，去我孤独。得此兄弟，实属人生大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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