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将你抱在怀里的感觉一定很好，可是有些人却得不到拥抱，享受不到拥抱的温暖。
　　 那是一个深秋的早晨，我应慧慧之邀，去参加他们洗煤厂的挂牌的仪式。一早起来我就赶公交去了长途客运站。天气预报说天晴，可是天灰蒙蒙的，只见一片雾霭层层。看不出有半点天晴的迹像，草叶上有昨晚留下的冰花，树叶上有昨晚来过的霜，空气是寒冷的，天空是深邃的。
　　 我将双手插在口袋里，风又从背后吹来，阵阵地袭击着我那一点露在外面的脖子。我赶紧捞起连在衣服领子上的帽子戴在头上。我滴个天，这冬天还没到呢，咋能这么冷哩！冬天可怎么过。
　　 天是真冷啊！我差点打消了去赴约，慧慧的电话又打来了：“月姐，来了吗？十点十分揭牌，你可要早点来啊！”
　　 慧慧是我的朋友，却经常像小妹妹一样缠着我说这说那，她是洗煤厂的会计，听说是有股份的。
　　 我：“来了，来了，十点以前准时赶到。”
　　 八点过几分，我上了开往N市的大客车，十多分钟后，大客车准时出发向郊区驶去。
　　 深秋的郊区真的没有什么好看的风景，一路上的色调以黑白灰为主。我想象中红色的枫叶，金黄的银杏，翠绿的竹子，哪里去了呢？隐身了？溜湾去了？走私了？不，不，他们是被大雾吞噬了。
　　 汽车一路翻山越岭，没有好风景，我索性闭目养神。本来想好好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却发现这西北风不好喝啊！也罢，也罢，反正我去的是乡下，不愁没有清新空气吸。
　　 汽车一路上走走停停，我发现这个师傅跟我见过的其他师傅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呢？一路上有人招手，师傅却不停。别的师傅只要车上有座，只要有人搭车，师傅都会热情地招呼。而这个师傅一路上只有下客，没有上客。人怎么会不爱钱呢？可能这哥们不差钱吧！也可能真的不爱钱，管他呢，将我送到目的地就行。
　　 车上开着空调，我在这暖和的座位上昏昏欲睡。
　　 “月姐，到哪了？”慧慧的电话在空空的车厢响起。
　　 什么时候，车上的乘客都下完了。看看窗外，远处，一群人聚集在一起，随风传来叽叽喳喳讨论的声音，我想应该快到了。
　　 山下是一条小河，冬天的河水清幽幽地贴着河床，不慌不忙地向前流去，河岸两边的鹅卵石就像一颗颗黑色的珍珠，点缀着这一条玉带似的小河。
　　 雾开始升腾，远处的景物依稀可辨，近处人声沸腾，到了，这应该就是慧慧所在的地方了。
　　 我正准备站起身去取行李架上的背包，却发现车头转向了一处悬崖，偏离了省道。
　　 “师傅，麻烦您前面停下。”我话音刚落，一个急刹差点将我摔倒，我跌坐在座位上。
　　 当我走下车门，慧慧与她的同事便挥着手向我走来。
　　 慧慧挽着我的手说：“姐，你来了，冷不？”
　　 程江热情地说：“姐，走，那边去烤火。”
　　 我的心跳得很快，还没缓过神来，刚从死神手里逃过一劫。我捂着砰砰跳的胸口，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那辆差点将我载向死亡边沿的汽车。突然发现师傅也下了车，并一步步向悬崖峭壁边走去。
　　 感觉到了事情的蹊跷，我拽住了程江的手，一边语无轮次地说：“快……看……师傅……”一边用手指着师傅。
　　 程江好像明白，又似乎不太明白地向师傅走去。
　　 另一个男孩子也从那边走了过来，那年轻的师傅在悬崖边思考了几秒钟的时间，欲纵身跳下悬崖。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程江抓住了他的腿，爬在悬崖边上。随后赶到的男孩子也俯下身去，抓住了程江的手。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程江的呼救声引来了一群人，大家七手八脚终于将师傅救了上来。
　　 我捂着胸口，我这颗小心脏还砰砰地跳着不肯落回原处。谢天谢地，你终于得救了。
　　 当我注意到那辆车时，前轮己经半悬空，搭在一块突起的石头上。我真的不敢想象，如果这车再向前滑行几米，如果我再晚醒来一秒钟，我可能就和这位师傅去另一个地方报到了。
　　 天呐，他真的是不想活了，一路上只下不上，他是想来个车毁人亡吗？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难道他有什么沉重的心事？
　　 第一次，他想将车开下悬崖，当他看到车里还有一个乘客，所以踩了紧急刹车。而这回，他准备将自己葬身崖底。幸好我看到了，幸好这一群人看到了，也幸好他命不该绝。
　　 一个浓妆艳抹的阿姨说：“有什么事情想不开呢，为什么偏偏要走这条路？你看你不不过三十岁左右，大好的前程等着你，你又会开大客，为什么要走这条路，你知道吗？这一下去不死也要残，好好的活着不好吗？”
　　 司机师傅不说话，默默地坐那里。我知道他肯定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有什么伤心的事。
　　 程江和另一个男孩子牵着师傅的手，慧慧依旧挽着我的手向餐厅走去。
　　 餐厅还没有开饭，有妇女带着小孩子在里面叽叽喳喳地闹着。旁边一个小女孩的碗里盛着各色的饼干与水果，五颜六色的很是好看。不知小女孩是不会用勺子？还是不愿用勺子，只见她用手去抓碗里面的食物，她怯怯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师傅，悄悄地把一块饼干放在司机师傅的前面。还把小手里的蛋糕敷在弟弟的脸上，她可能是想将蛋糕与弟弟分享，结果小弟弟一动，蛋糕敷在了弟弟的脸上。
　　 她的妈妈一定是很不高兴的，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她的小公主也不过两三岁，能知道什么呢？
　　 妈妈说：“你自己吃好了，弟弟还小，不能吃蛋糕的。”
　　 小女孩抓起一块蛋糕：“弟弟喝奶，妈妈吃蛋糕。”
　　 小女孩执着地要喂妈妈吃蛋糕，却总喂不进妈妈的嘴里。不一会儿，她妈妈的衣服上就变成了五颜六色的调色板。
　　 司机师傅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没有说话，眼睛却渐渐湿润了。
　　 我慢慢地走过去与他接近，试图用言语打开他的心结。
　　 彩妆阿姨坐在我们旁边，两边夸张的腮红恰如两朵盛开的玫瑰贴在阿姨的脸上，红红的嘴唇像含了一颗特大号的樱桃。她穿着大红的阔袖衣服，腰间扎着黄绿相间的腰带，衬着这一张明媚喜庆的脸。
　　 彩妆阿姨问：“孩子，你今年多大了？你这是要干嘛呢？今天是不是喝酒了，喝酒不让开车的呀？孩子，咱们得为自己负责，为别人负责。”
　　 我知道司机师傅肯定是没有喝酒的，阿姨也一定知道，她这样问一定有她的目的。司机师傅依旧紧闭双唇，目光呆滞地注视着鼻尖。
　　 程江给司机师傅倒了杯热水，慧慧又给他拿来些点心。
　　 慧慧对司机师傅说：“不想说，就不说吧！喝点热水，吃点东西，心情会好点儿。”
　　 慧慧转头对另一个男孩子叫道：“阿辉，你过来陪陪这位兄弟，揭牌仪式马上开始，我得过去了。”
　　 那个叫阿辉的男孩子应声跑了过来：“好的，你放心。”
　　 阿辉从怀里掏出一支烟，递给司机师傅，又给他点上。
　　 太阳冲破云层，渐渐地爬上了山顶，云雾缭绕间有如仙境。那些枯草叶上的露珠，在清晨的阳光下映出七彩的光环，已经感受不到深秋的寒冷，满满的精彩人生。
　　 十点十分，洗煤厂揭牌仪式正式开始。顿时间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着彩装的腰鼓队载歌载舞，衣袂飘飘。
　　 风儿是有的，也是那么的轻轻柔柔，飘起了姑娘们的秀发，吹笑了阿婆的脸。刚哭过的孩子脸上挂着两颗金豆豆，这会儿又裂开嘴角笑了。
　　 阳光也有了力气，脱云而出，穿透晨雾，照得天空一片湛蓝，很远很远的，见不着云。
　　 枯枝似乎并不怕冷，将身体站得笔直，迎接着阳光的检阅，金樱菊是最热情的，这会儿展露着笑脸正向过往的行人招手。
　　 歌舞过后是午餐，程江与慧慧挽着我的手走进了餐厅。餐厅里，阿辉陪着司机师傅默默无语地坐着，桌上的烟灰缸里装满了烟头，一群人打破了沉闷的空气。慧慧招呼着同事们拼成了一桌。
　　 司机师傅是拒绝喝酒的，我们也不便强迫。
　　 只是，这车，不见到终点，司机该要怎样向老板交待。
　　 诚然，他是不愿实话实说的，也不能说成是车祸。
　　 彩妆阿姨想出了办法，对师傅说：“不如这样……也只能这样了。”
　　 于是，师傅打通了老板的电话，说他突然感到身体不舒服，无法驾车，请求公司另派师傅将车开回。
　　 饭后，人群渐渐散去，彩妆阿姨领着师傅去了她的家里。卸了妆的阿姨，是个满面慈祥的老太太，她与师傅唠了一会儿。又将师傅安排在客房的床上，为了让师傅看起来像生病的样子，她给师傅画了一个病人妆。
　　 当我和慧慧推门进去，看到床上躺着的师傅一副病态，干枯的嘴唇，深陷的眼窝，苍白的脸。
　　 慧慧伸出右手竖起了大拇指，正想说点什么。
　　 彩妆阿姨却先开了口：“滚出去，让病人好好休息。”
　　 这彩妆阿姨不愧是演员，这么快就入戏了，其实她是怕她的小孙子说漏了嘴。好喽！那我们也只好陪着你把戏演下去，做一回群演。
　　 当运输公司另派司机来的时候，彩妆阿姨正端着一碗小米稀饭递给半靠在床上的师傅。
　　 嘻嘻，我知道，那小米稀饭是煮给她八十多岁老掉牙的婆婆吃的，这会儿正应景地含在师傅的口里。
　　 刚来的司机并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好在那辆车还平稳地停在草丛里。众人又忙着七手八脚地将它挪回路上。司机谢过众人，又与先前的师傅交待了几句，便开着车回公司交差去了。
　　 下午无事，我与慧慧去参观他们的洗煤厂。
　　 我问：“你们洗煤厂得用水吧！洗煤后的水一般作何处理？”
　　 慧慧说：“循环使用啊！你看那边那个大池子，洗过煤的水流到里面，澄清，又抽出继续用。”
　　 我又问：“那你们这个不扰民，不会带来污染吧？”
　　 慧慧笑着说：“这个只要噪音、粉尘不超标，污水不外排，就没事。”
　　 我说：“哦，那条清清的小河不会变成黑河吧？”
　　 慧慧调皮指着自己说：“怎么可能，要那样的话，环管局还不把我们（厂）给封了。”
　　 我说：“那就好，那就好。”
　　 慧慧心里挂念着那位想不开的师傅，对我说：“这洗煤厂也没啥好看的，我们去看看那位师傅吧！哎，你说，他干嘛想不开呀？”
　　 我说：“我怎么会知道呢？”
　　 慧慧说：“我们去阿姨家看看（他）吧！”
　　 我们走到阿姨家，那位师傅已经坐起来了，正在与彩妆阿姨一家聊着闲天。
　　 慧慧走过去关切地问道：“现在好些了吗？”
　　 师傅说：“好些了。”
　　 慧慧又问：“你为什么那么想不开啊？！好死不如赖活着，蝼蚁尚且知道偷生呢！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说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
　　 师傅开了口：“嗯，谢谢你们，我叫何达，今年三十一岁，五年前从部队上转业到了地方，因为没有合适的工作，我就去应聘开大货车，长途的那种。”
　　 彩妆阿姨说：“这不挺好的吗？”
　　 程江看着师傅开了口，默默地给他续了杯热水。
　　 何达喝了口水接着说：“两年前我结婚了，因为我工作的缘故，经常是十天半月才回家一次。有一次，我提前两天回家，开门时发现门被反锁了，叫了很久，媳妇才来开门，在开门的那一瞬间，一个男人从屋里跑了出来。”
　　 阿辉说：“那男人也可能是你媳妇的娘家亲戚。”
　　 何达说：“我没见过那个人，我知道，我媳妇背叛了我，可是我舍不得伤害她。她在我面前苦苦哀求说，以后再不犯错了，让我原谅她。我想这可能也是我的错，因为我跑大货车常年不在家，她一个人孤单了。于是，我辞掉那份开大货车的工作，在附近的城市给别人跑短途客运。”
　　 程江说：“夫妻分开久了，感情是会淡的，这回可以天天回家就好了。”
　　 何达接着说：“虽然我不可能时时陪在她的身边，但是至少我每天可以回家，可以看到她。一个月也有两三天的假期，可以陪她逛逛街，去一下她娘家看看岳父岳母。”
　　 阿姨说：“孩子，过去的就让他过去算了，两个人好好过日子比啥都强。”
　　 何达说：“我也这样想，可是，有一天，因为一些原因，我提前回家，又发现她跟那个男人在客厅里搂搂抱抱。我随手给了那个男人一巴掌，她死死地抱住了我，那男人又一次逃出门去。她跪在我的面前痛苦地说对不起，还说以后要和我好好过日子。”
　　 阿辉说：“哎呀！这人怎么这样呢？”
　　 何达接着说：“我不知道这婚是该离还是该继续，那一晚，我整宿没睡，就想着这个问题。说实在的，我很爱我的老婆，舍不得打她，可是她接二连三地背叛我，让我很伤心。”
　　 程江说：“干脆离了得了，心不在你身上，勉强也没有用。”
　　 阿辉附和着说：“是啊！离了重找一个。”
　　 阿姨看着阿辉与程江说：“别打岔。”转过身对何达说：“孩子，接着说。”
　　 何达接着说：“第二天，我请假，没有去出差，陪老婆去了一趟娘家，我们没给老人家说这些事，我还想给她一次机会。可是……可是……”何达说着说伤心地垂下了头，用拳头砸着自己的大腿：“第三天，我出车回来，看到家里一片狼藉，我正想着，是不是遭贼了，正打算报警，我老婆的衣服，一些毛毯被子也不见了。”
　　 慧慧说：“小偷应该是不会要这些东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