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火车不厌其烦地穿过隧道，飞越深谷，在云贵高原之上，跑得比眨眼睛还快。
　　 那女人坐在车窗前，心情恍如海上冲浪，大起大落。刚才还在波峰，一会就跌入谷底，濒临绝望时，又唆地窜至顶峰，让人惊喜不已。
　　 当老人主动把下铺换给她时，她的心情滋溜一下升至波峰。她很感动，眼泪都趟出来了，真想冲上去，给他一个热烈的拥抱，甚至给他一个吻（如果对方愿意的话）。她的腿有点发软，不由自主地下坠，她想给他来个跪谢。
　　 在黑暗中，她狠狠地瞪了一眼对面9号下铺的少年，心里涌起报复性的快感，哼，世界上还是好人多，你不换铺，有人主动给我换，气死你。
　　 第二天清晨，她才知道给她主动换铺的居然是个老人，既惊讶又愧疚，原以为是个中年人。早知如此，哪好意思换铺，心有不安啊。
　　 与那女人一样，睡在9号下铺的少年心情同样起伏不定。
　　 说得好听点，他是离家出走。其实，就是偷偷溜出来，像做贼一样，不辞而别。他愤愤地想，有这样一个妈，是他三生不幸，倒了八辈子霉。他走得毅然决然，再也不想回到这个家，再也不想见到这个妈。
　　 他很茫然，阴沉着脸，心冰冷冰冷，就如同这凉都的天气。
　　 也许是缘分，让我与那少年、女人和老人在火车上相遇，见证了那一幕幕。
　　 那少年的心情糟糕透了，这总与女人有关，一个是他的妈妈，在家里，老给他气受。另一个就是那女人，在火车上。
　　 凉都火车站，K492第10号车厢，乘客鱼贯而入，填满了空缺的铺位。
　　 借光。借光。一个大嗓门从后面传来。
　　 人们纷纷避让，来不及避让的，被挤到卧铺之间的过道里，一个大吨位的女人侧身缓缓挪过来，像一堵移动的墙。她一手抱着小孩，一手拖着行李箱，停在我跟前。我不得不从过道里的凳子旁站起来，紧贴住墙壁。她低头弯腰看过道桌子下的灯牌子，仔细对照手中的车票，自言自语道，没错，是9号上铺。
　　 那女人准备把行李箱塞到下铺的床底下，少年正好在她身后，她一撅屁股就把他撞了，他没站稳，往后倒，头磕在爬梯上，起了一个包，疼得眼泪直流。他怒不可竭，头发都立起来了，像一头愤怒的小雄狮，扬起拳头要打那女的，怒道，我靠，你，你……不知是他突然意识到好男不跟女斗，还是众目睽睽之下，下不去手。抑或见眼前这块头，而胆怯了。总之，拳头没有锤下去。
　　 小兄弟，不好意思！那女人向他道歉。
　　 从来没吃个这样的哑巴亏，按他的脾气，若对方是个男人，非揍他个满地找牙，跪地求饶不可。他的心情坏到了极点，脸蹦得紧紧的，仿佛打了霜。
　　 他懒得搭理她，从她身旁钻过去，气呼呼地坐在对面下铺的床头，掏出手机玩游戏。一玩游戏，就能忘记一切烦恼，可以这么说，游戏就是他的全部，就是他的生命。
　　
　　 二
　　 那女的塞好行李箱后，一屁股坐在床上，床震动了一下，发出微微的“咔嚓”声。躺在床上的中年女人抬头瞅了那女人一眼，把腿缩了缩，又躺下继续闭目养神。
　　 老公真笨，竟然把票买错了，眼睁睁地把一个到手的下铺弄没了，再买就只有上铺。那女的心里嗔怪道，他舍不得我走，是不是有意为之？哎！管球它，上车后与别人换个下铺。如此一想，紧张的心又轻松了许多。
　　 妈，爸爸咋不与我们一起回去呢？小男孩奶声奶气地问。男孩约摸两岁的样子，后脑勺留着一小撮长头发，扎着小辫子。
　　 爸要上班挣钱，给你买玩具。那女人微笑着说。她喘着粗气，汗珠把一绺刘海粘在她额头上。
　　 我不要买玩具，我要爸爸陪我玩，爸爸好长好长时间没陪我去公园玩了，他说话不算数。男孩嘟囔着嘴说。
　　 那女人轻叹了一声，说，有妈妈陪杭杭玩。一边说一边把男孩拉到跟前，揽在怀里，怜爱地看着男孩。男孩自顾自地玩了一会，挣脱妈妈的怀抱，趴在那少年的手臂上，抻长脖子非常好奇地看那人玩手机游戏。
　　 那少年十七八岁，上嘴唇已长出淡淡的短须。可能杭杭趴得太紧，妨碍了那少年玩游戏，那少年冷冷地瞟了一眼杭杭，不耐烦地甩了甩手臂。然后坐直了，支起腿，把手机搁在腿上，不让杭杭看。
　　 妈，那哥哥那么大了还玩游戏，还不让我看。杭杭觉得很委屈，但又不甘心，就回到妈妈怀里，诉说自己的不满。接着掏妈妈的兜，闹着要玩游戏。
　　 那女的没理杭杭，而是找列车员问有没有下铺，列车员说没了。她央求躺着的中年女人与她换床铺，她说上铺她上不去，即使上去了，两个人没法睡。那中年女人没睁眼，说自己晕车，睡不了上铺。
　　 那女的不死心，乞求那少年换床铺，那少年玩得入神，久久没搭理。她又问了一遍，脸上堆着笑说，我先前买的是下铺，谁知买错票了，退了重买，只有上铺了。
　　 那少年乜斜了那女的一眼，撇了撇嘴，冷冷地说，烦。而后又回到游戏当中。
　　 唉……那女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脸愁容，心情一下子跌落到了谷底。是自己想得太美好还是人心冷漠？不过，话说回来，换，人之常情。不换，也无可指责。
　　 也许那女人的愁容感染了我，我晓得一个女人带个孩子出门很不容易。我想起了老婆每次带着儿子来我单位探亲，感同身受旅途的艰辛。我提出与她换。她们俩睡我的9号中铺，我去9号上铺。那女人看了看中铺，愣了一会，心情从谷底爬到了半山坡，心想，还是有好人嘛，虽然美中不足，但也是一番好意。于是淡然笑道，谢谢！
　　
　　 三
　　 天幕缓缓垂下，车厢内渐渐比窗外明亮起来。
　　 少年的手机响了，少年却无动于衷，好久没理睬。对方有耐心，一直等手机自动挂了。没隔几分钟，手机又响了，连续几次，少年烦了，一接通电话就冲对方吼，打啥打，烦不烦！说完就挂了。
　　 少年情绪激动，目光呆滞，嘴唇发紫，把手机撂到床上，愣在那儿。
　　 周围的人不知咋的了，投来好奇的目光，甚至有的人围过来一看究竟。少年被大家围观，板着脸，瞪着眼扫视了一圈，而后继续玩游戏。
　　 妈，那个哥哥冲手机发火，嘻嘻。杭杭笑着对那女的说。停了一会，杭杭抵挡不住游戏的诱惑，靠近那少年仰头天真地问，哥哥，你玩啥呢？
　　 少年注视了一会杭杭，杭杭那清澈明亮的眸子，稚嫩的脸，还有天真的笑容，像一缕阳光照进了少年的心里。少年的面容不再绷紧，变得松弛而柔和，他没吱声，忽又陷入游戏的世界里。
　　 杭杭见少年没再凶他，靠得更近了，踮起脚看少年玩游戏。
　　 我有个哥哥，杭杭自豪地说，也会玩这游戏，哼。
　　 你有个哥哥就了不起？我有一个弟弟，比你大点，哼。那少年不以为然地说。
　　 我妈妈不准我哥哥玩，那你妈妈让你玩吗？杭杭问。
　　 那少年一听，脸色忽地变了，凶巴巴地说，去，去，啰嗦。
　　 杭杭感到没趣，一个人在车厢内来回跑，妈妈喊都喊不住。可能是玩累了，没到熄灯时间，杭杭就困了，在妈妈的帮助下，爬上9号中铺。妈妈要他先睡，他不肯，要妈妈陪着睡。那女的好不容易上去了，还没等躺下，杭杭大声说，妈妈，太挤了。那女的试着侧卧，杭杭还是挤不下。没办法，那女的只好下来。
　　 杭杭咋也不肯睡，像只蜜蜂嗡嗡嗡个没完，灯熄了还是如此。那女的使出浑身解数，还是没把杭杭哄睡。那女的只好把杭杭抱下来，抱在怀里轻轻摇晃，杭杭终于睡着了。过了一会，那女的轻轻地把杭杭放回9号中铺，刚要盖被时，“哇”的一声，杭杭醒了，闹着不肯躺在床上。
　　 如此反复几次，那女的被折腾得精疲力尽，心情有些沮丧。杭杭太吵，不仅折磨人，还影响大家休息。
　　 那少年玩累了，躺下睡觉，被杭杭时断时续的哭声搅得无法入睡，十分烦躁，怒气冲冲地说，哭，哭，哭鬼脑壳，烦死了！
　　 黑暗中，那女的坐着过道上的凳子上，沉默无语，一直轻轻摇晃着杭杭，偶尔发出长长的低低的哈欠。
　　 到凯里站后，睡下铺的那中年女人下了车。那女的以为下铺没人睡了，还来不及高兴，上来一个人躺在下铺。她抱着杭杭站起来，来到下铺前，迟疑了一会，又回到过道上的座位上。她靠着车窗，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突然失去平衡，一个踉跄，两人险些栽倒在地。杭杭被惊醒，又哇地哭起来，她连忙摇晃，一边哄一边向车厢连接处走去。
　　 刚上车睡下铺的那人坐起来，又躺下。
　　 几分钟后，那女的抱着入睡的杭杭回到过道座位上，连连打着哈欠。
　　 闺女，你咋不睡呢？睡下铺的那人起来坐在靠过道一侧的床头，低声问。
　　 我……我……那女的不知如何回答。
　　 你是哪个床铺？那人问。
　　 那女的腾出一只手指了指9号中铺，轻声说，那个。
　　 黑暗中，那人哦了一下，看了看9号中铺，又看了看母子俩，仿佛明白了什么。那人立马站起来，不容分说，提出与她俩换床，他爬上了9号中铺。
　　 母子俩躺在10号下铺，那女的激动了好一阵子，半个身子掸在外面，一会发出轻微的鼾声。那鼾声像和风在耳边喃喃私语，像细雨不断敲打着少年的心，他辗转反侧，瞅了瞅睡中铺的那人，又瞅了瞅母子俩。他眼睁睁地凝视着黑暗，虽然啥也瞅不见，但他能感觉到那女的发自内心的感激和兴奋，还有头顶上那人的菩萨心肠。心的湖面泛起了波澜，少年想起了自己的妈妈，想起小时候妈妈温暖的怀抱……
　　
　　 四
　　 少年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天已放明。朝霞凌乱地贴在天边，天空蓝得像倒扣的湖面。他坐起来睁眼看了看窗外，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这时，有人上9号中铺，岂料脚没踩稳，呲溜从爬梯上梭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少年一跃而起，蹦到地上，顾不上穿鞋，箭一般冲到那人身旁，扶住那人。那人被梯子拌了一下，整个身子往后倒。好险，若不是少年扶住，那人非摔伤不可。
　　 在惯性的作用下，那人连同少年往后倾倒，被过道上的桌子挡住。少年用手臂撑住桌子，才没倒地。可手臂隐隐疼痛，撸开衣袖一看，原来手臂被磕破了，涔出红红的血。
　　 哎呀！你受伤了，疼不？那人惊讶地说。
　　 没事，这点伤算个啥。少年平静地说。
　　 真是个好小伙！那人由衷地夸道。
　　 少年见有人夸他，脸刷地红了，他瞅了那人一眼，却惊讶地发现那人是个满头银发的老人，把老人扶到自己的床前坐下。
　　 小伙，你要去哪儿？老人笑问。
　　 少年犹疑地说，我……我……去济……南。
　　 老人嬉笑道，咋啦？去哪儿还保密？
　　 没。没。少年慌忙掩饰。这时手机响了，少年看了看，没接。老人好奇地说，咋不接呢？一边说一边瞟了一眼，手机上显示“妈妈”二字。于是轻声问，是妈妈打来的吧？
　　 少年没吭气，在老人殷切的注视下，很不情愿地接通了电话，不耐烦地说，不回……别啰嗦……挂了。
　　 老人看出了端倪，于是与少年攀谈起来。老人说，我有个孙子，比你大。他现在读大二，一个月要给我打两三次电话，还给我买酒喝，越来越懂事了，呵呵。老人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说，他小时候太皮，不听话。你要他上山，他偏要跳河。我说跳河可以，但跳河之前必须先学会游泳，要不跳下去了上不来咋个办。
　　 大家笑了，少年脸上也有了笑容。
　　 总之，扭着干。到了初三，我孙子提出买手机，他妈妈坚决不同意，他以罢学来要挟，闹得很僵，像仇人似的。我私下里对他说，你就不会采取迂回战术。他说咋个迂回。我要他找他爸爸帮忙。
　　 买了没有？
　　 买了。当然，要约法三章……所以，不能硬碰硬，双方都退让一步，退一步海阔天空嘛。老人自顾自地说。
　　 少年心想，老爷爷的话好像是专门说给自己听的。自己每次与妈妈顶撞，就不懂啥迂回战术和退一步海阔天空……突然，肚子叽里咕噜，原来昨天没吃晚饭，确实有点饿了。他想起了家里桌上的饭菜，仿佛闻到了那诱人的香味，妈妈做的饭菜真香。他下意识地翕动嘴唇，喉结蠕动。想着想着，家的温暖，妈妈的关心，还有……像大雨过后暴涨的河水汹涌而来，少年的心难以平静。
　　 我再眯眯眼，养养神。老人自言自语，一面说一面上爬梯。
　　 少年从沉思中回过神，想起老人刚才差点摔倒，连忙站起来对老人说，爷爷，要不你睡下铺，我去中铺。你上下不方便。
　　 老人对少年审视了一会，伸出大拇指，惊喜地说，谢谢！没事，我能上，我身体倍棒。
　　 那女的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眼睛把少年审视一遍，满腹狐疑。
　　 少年有些激动，上前去扶老人，似乎担心他又摔下来。老人还想婉拒，却又不愿拂了少年的好意，冷了他刚蓬勃的心。于是对少年赞许有加，夸他非常懂事，懂礼貌，会替别人着想。
　　 而那女的露出惊讶却又不以为然的表情，总之，心情有点复杂，说不清也道不明。
　　 少年显得很亢奋，脸上少了冷漠，阳光了许多。他把他的小背包撂到中铺，又对换了被子和枕头，最后把下铺整理了一下。虽然整理得不够好，但没了刚才的凌乱。
　　 爷爷，你可以眯眯眼了。少年笑着说，爷爷，你在哪儿下车？
　　 在娄底。
　　 少年长长地哦了一声，恍然大悟似的说，要不这样，爷爷还是睡你自己的下铺，阿姨和杭杭弟弟睡我这个铺。
　　 这有啥不一样？爷爷好奇地问。
　　 不一样。你的票只买到娄底，到娄底后这个铺就是别人的。而我到终点站，阿姨和杭杭一直到济南，不用再换了。少年解释说。
　　 对对对，这样更好，我正发愁别人来索要铺位。小伙子，真是太感谢你了！那女的特别激动，心情飙升至巅峰，从来没这么感动过。这，这，幸福来得太突然了。她用颤抖的手连忙从包里拿出一个大苹果，要少年吃。少年想要有不好意思要，正踌躇不定时，那女的不由分说把苹果塞给少年。而后又请老人吃，老人说太凉吃不了。
　　 说话间，火车停靠在一个小站，稀稀拉拉的几个旅客走下车去。
　　 少年背上包，朝车门走去，没走几步，又折了回来，掏出票卡递给那女的，说，阿姨，把我的票卡给你，到时候你去换票。然后就下车去了。
　　 那女的愣了一会，高声问，你干嘛去？我把我的票卡给你。
　　 不用了。少年回答道。
　　 你不去济南了？
　　 不去了。
　　 小伙子，你去哪儿？老人追上去大声问。
　　 少年已经走远了……
　　
　　 2019.12.12化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