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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景宁记(散文)


作者:汗漫 童生,896.0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862发表时间:2019-12-14 16:42:47

因为这道峡谷,我和对面群山上的云朵,隔阂很深。
   峡谷名为炉西峡,位于浙江景宁县境,被称为华东第一大峡谷,全长约四十公里。源于梅岐乡绿桐溪、东坑镇茗源溪、鹤溪镇三木坑溪。三条溪流,在梅岐乡桂远村附近碰头、商量后,抱在一起、折北,经渤海镇林圩、门潭,于大顺乡炉西坑口,注入瓯江,成为下游古东瓯国旧事前欢的一部分,向东流,入海。
   近年来,炉西峡谷成为探险者神往心倾之地。现在,几个年轻朋友也去访问峡谷底部的激流了。他们头戴软边遮阳帽、挽起裤腿,双肩包里装着矿泉水、面包,背影渐渐消失于峡谷边缘的一片苍绿,就也成了我与对面群山云朵之间隔阂的一部分。这隔阂,优美复壮美,像初秋和晚春之间的隔阂是夏天一样。
   在悬崖边,借助于阵风,我试图与对面群山上的云朵交流,但不知从何说起。它们像高冷的美人和思想,我总习惯于敬而远之。我更喜欢低沉的事物。回顾这一生,喜欢交往的女子都有着平淡的姿容,好朋友也大都是寡言得近于沉闷的书生或门卫。现在,十月,天凉了。最后一批果实和花朵张灯结彩。周围黄叶与青藤交织而成的秋色,像老爱人而非新欢,收留着一个人的羞愧和失败。
   捏着一张《景宁地图》,发现许多叫“坑”的地名:潘坑、李坑、梅坑、上漈坑、湖坑、大赤坑、严坑、张坑、西坑……炉西峡,也被称为炉西坑。可见,景宁一带大小峡谷纵横、溪流密集——大地充满了向低矮处成长的愿望,连这高耸的群山也是为了加深、加强低矮处的流水。
   峡谷对面的云朵渐渐、隐隐飘过来、落下来,似乎理解了我尘埃般的坐姿和沉默。我和它们之间的共识,是一场雨、夜雨。本地湿度大,夜晚常下雨,把云朵的高转化为流水的低——峡谷、溪流、老井的水位,在早晨都会稍稍上涨,以便大瓢贮月入秋瓮,煎茶熬粥酿米酒……
   所谓隔阂,就是一行诗与另一行诗之间的空白?让两行汉字保持独立、自足,而又隐秘地冲突着、谅解着。
  
   2
   在峡谷旁边的桂远村晃荡一个上午。
   景宁众多深奥僻远之地,竟都开辟了公交线。来自县城的小中巴,偶尔在公路上闪现。但公路狭窄,雨后时常塌方,就有推土机扬头复埋头,挖据泥土,修正路面。
   桂远村的公交站设在峡谷旁边。写有“桂远”地名的铁质站牌,被山风吹得有些倾斜,像在注释里尔克的一句诗:“没有胜利可言,挺住就是一切。”
   我看到同一辆小中巴在此地出现两次,去与返,前后相隔大约一个半小时的样子。上下汽车的人,大都是老人、孩子。车身上的旅游广告图案是上海外滩、北京长城,召唤着本地人去远行、挣扎,再衣锦还乡、荣归故里。所以,桂远村空空荡荡。景宁山区大部分村庄空空荡荡。年轻人沿着公路,去远远近近的城市里谋生。
   生活在别处。像我,从嚣张、夸张的上海,跑进这连绵起伏的寂静群山。这也是一种谋生——让体内种种积郁和暗疾,在没有雾霾和噪音的大自然里消毒,谋取一点生机。但也感受到了山区的暗淡和衰颓。
   公路边,随处可见废弃的两层旧木楼。一楼,两厢木门大都挂着生锈的锁,不知道锁着什么样的陈年往事。正堂泥地,甚至长出青草或小树,像盼着家长归来的小孩子。沿楼梯到二楼,平台或走廊上堆积着生出木耳的朽木头,散落着八十年代的小学语文课本、破书包,悬挂几串发霉的玉米,墙壁上黏贴着马、恩、列、斯、毛等等不同时期伟大人物的画像,或八仙过海、蟠桃会、天仙配一类年画,或家族成员彩色、黑白的小照、合影、遗像。木楼屋顶青瓦上爬满野藤,甚至会出现一个破铁锅,让我猜测它出现在屋顶的动力,或许来自一场家庭内部的暴力……
   在一个格局宏大的门楼下,仰看一块镶嵌着“诗书传家”题字的青石匾额。门楼,像本地越剧舞台上的道具——它兀立,只有两个小石头狮子左右陪伴。院墻在风雨中做减法,已经减到地面了。院子中,水井仍在,堂屋廊檐下若干木柱的石头基础仍在,但木柱消失,堂屋早已倾颓一地成为土丘,酷似一座植物丛生的野坟,埋葬掉一个家族的悲欢离合、灯影私语。一老人走近我,说,这是晚清某秀才、民国时期某乡绅的家。其后人带着诗和书去了山外的世界,争取功名利禄。诗书传家——一个家族、一片家园,比繁体或简体的诗书脆弱。脆弱的事物,只有大地来怜惜、收留。
   老人问我:“你是测量地图的吧?”我摇摇头:“来玩的,转悠转悠。”看来这一带的地貌变化很剧烈,国土局的测量的人员大概经常来观察、绘图,加固剧变中的记忆。
   老人有些羞涩地拿出一个破手机,询问我怎么能把短信字体放大一些。他儿子在广东,几年间发来的短信,都一条一条存在手机里舍不得删掉。但他有白内障了,看不清短信,想放大字迹,村子里的老人都不会摆弄,就向我这个看来还算年轻一些的陌生人求援。我教他如何放大,就瞥见一条短信上的话:“爹,明年攒够钱了就回家陪你,搞一个农家乐。爹等着我。多吃饭。”老人看清了这条最新的短信,流泪了。他转身后才朝我挥挥手,回到一座格局也很大的两层木楼内。木楼显出年久失修的哀意。栏杆上晾晒的红绸被子喜气洋洋,大概在回味一对小夫妻新婚时期的夜晚。
   同行的朋友告诉我,全国各地大大小小的食品超市、百货店经营者中,景宁籍人占了相当一部分。就像我故乡河南出现许多木匠村、油漆工村、保姆村、瓦工村一样,一个人好不容易走出一条生路,周围乡亲就跟着模仿、放大——在同样一条生路上走,抱团取暖、左顾右盼,才能在陌生的异乡活下来。景宁人开百货店,大概比当木匠、油漆工、保姆,成就感要强许多。“春节,这山路上会出现挂着北京、石家庄、东莞等地拍照的奥迪、路虎,那生意就应该做得比较大,生意最差的人也会开着桑塔纳回来,让爹娘坐上,去县城转悠、欢喜半天。”
   只有春节期间,山区才会出现杀猪宰牛的场景。为过节,也缘于过节期间才能找来几个还乡的年轻人,合力把一头猪、一头牛按倒在地上,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平时,猪和牛都很有安全感,知道老人、孩子对它们的命运缺乏控制力。鸡、兔、鸭子就不安了,随时陷入一个人苍老或稚嫩的手臂,而不能自拔。
   沿公路,步行四公里回渤海镇。公路旁边有山民在种植果树、盖旅馆。偶尔可见一个广告牌,描画山区未来:一群群游客在涉水、爬山、摘果,花红柳绿,炊烟袅袅。我和朋友们没说什么话。山涧里的水絮絮叨叨。一只鸟追随我,翻译了几声,发现没有回应,就沮丧地飞进竹林中去了。
   我仅仅是过客,对这片群山没有资格叹息和感伤。但我又不仅仅是一个过客,周围群山必然构成我内在景观的一部分,就像我的介入、行踪,影响了本地一片草丛、一条溪流的小秩序一样。我其实是在为自身而叹息和感伤,有谁可以指责或嘲笑?
   在中年与晚年、秋天与冬季之间的过渡带上,一个人、一片群山,暗藏着枯寂与芳烈,感受着匮乏与丰盈。
  
   3
   早晨,拉开旅馆窗帘、我的眼帘。
   旅馆对面山顶的部分,非常亮——像蛋糕顶端的奶油、少妇头顶的发簪、一首诗醒目的标题、一个人的幼年期、一对情人的初相见……
   第一批阳光蹲在山顶,在等待我的致敬和艳羡。大部分山坡居于幽暗,羞涩含蓄,像待字闺中的少女,尚未被爱人光线一样的灼热手指,来揭示身体的秘密。但山坡已经开始颤栗。需要半个小时左右,整个山坡就完全处于被热爱之中了。
   旅馆处于山谷底部,像处于一个少女的脚尖?我站在旅馆阳台,向山顶表达赞美,握着牙刷努力把牙稍微刷亮一些,希望能把话说得也亮一些。朋友们还在沉睡,鼾声隐约。大家昨晚喝酒喝高了,高到梦境中的云间了,还没有落回到床下的鞋子里。鞋子空空的,等待着。
   那酒是本地家酿米酒,装在巨大陶坛里,倒进黑边小碗。大家一碗一碗地喝、說、唱。我对旅馆所在的“渤海镇”这一名字很困惑,朋友们都说不清楚镇名的来历。旅馆老板娘俏丽复麻利,炒菜、端茶、敬酒,兼顾敷衍:“渤海嘛——咱这山也想变成大海嘛!可为什么想变成渤海、不想变成东海呢?东海这么近,渤海又那么远——在山东吧?老祖先不知道咋想的,哈哈……”我们也哈哈。酒桌上有这样一个女子,不喝高就不好意思。几个朋友就高到梦境中的云间了。我是胖子,再加上内心沉重,从云间落下来的速度就比较快,床前一双鞋子的充实感就恢复得早一些。
   出门,进入阳光尚未触及的深谷。远远近近的梯田里,不规则的一块一块金黄,像磁铁,吸摄我废铁一样的目光——探测、证实一个中年男人的目光里,铁的成分存在否?锐利否?那是一块一块成熟的稻田。像成熟的思想,拒绝溪水的异议或修正,冷静等待镰刀、炊烟、胃、人性……
   山民们三三两两在自家稻田劳作,割稻、捆扎、扛到田头的小型脱粒机前,推电闸,一捆捆稻穗就在机器轰隆声中分裂,形成稻草和米两个阵营。稻草堆积于田埂边,米装入一个个布袋扛到公路上,被一辆手扶拖拉机或两厢车拉回家去,然后出现于不同地区的早餐、晚宴、点心店、田园诗。咀嚼一碗新米,就能懂得秋风和慈悲?
   稻穗金黄触地。在起伏不平的田埂徘徊,我用手机拍照片。蹲下身仰拍、起身俯拍、踮起脚尖旋转自身全景地拍,再立即用微信传递到朋友圈。刚刚从梦里、云间落下来的朋友,坐在旅馆床上点赞、惊呼:“啊!哪里,你在哪里?我也要去!你等着!”我感受到了严重而快乐的威胁。在沉甸甸垂下来的稻穗中,似乎看见女人的辫子和狼尾巴——这样的美与力,让我眩晕、震惊、脚一滑,倒进稻田——稻穗密集沉实的外观下,暗藏流水。我的鞋子和牛仔裤惹上一层泥,像一次失败的求爱与出猎?
   台湾诗人周梦蝶向他尊敬的诗人余光中请教一个问题:“诗是什么?”比周梦蝶还年幼一些的余光中大声回答:“美与力。”比余光中还年幼一些的我,轻声回答:“辫子和狼尾巴。”景宁山区稻田里的这一回答,周梦蝶已听不到了。他在二〇一四年去世,是我的故乡人。在大海对面的岛屿上,他依靠喝酒然后梦回中原群山里的蝴蝶与草香。
   回旅馆,悄悄清洗身上泥迹,像遮掩对某人心田的倾慕、对旷野生活的敬畏。
   阳光已彻底照进山谷底部的现实。山区床前空虚了一夜的鞋子们,皮鞋、运动鞋、绣花鞋、粗布鞋们,都拥护着相关的脚,走在路上、水边、山岭里了吧。
   我泥迹斑斑的鞋子像戏剧中的花脸,停留在旅馆靠窗的一张桌子边,支持我坐在破藤椅里,在笔记本上写一首短诗。转眼就是回忆,转身就是丧失。只有被写下的事物,才有活下去的喜悦和勇气,比如,景宁山区的一个早晨、一块稻田。
   手中,一支即将断掉墨水的老钢笔,在纸上磨蹭着、磨蹭着,像我一样倒下去……
  
   4
   一个醉醺醺的穿棉袍的老人,躺在路边草地上哭。一头白发像霜降里的花。
   我蹲下来:“大伯啊,怎么了?遇到啥难过的事了?”
   他闭着眼坐起来,又哭一会儿,才睁开眼,看清我,像孩子一样有些羞涩:“让你看见了。你是谁啊?我哭哭心里舒服一点。我去看我的换帖兄弟了……他病得厉害啊……”就又哽咽着想哭起来。
   我把矿泉水瓶递给他,他摇摇手:“我有酒,我换帖兄弟给的酒。”就想伸手去拿,却找不到酒瓶。我四下打量,见酒瓶躲藏到一堆乱草中,就捡起来递给他。敞开盖子的酒瓶已经没剩下多少酒了。
   老人絮絮叨叨地说着。他这一辈子有七个换帖兄弟,一起闯江湖、亲热女人、结仇人,现在就剩下这一个换过金兰帖的结拜兄弟活在世上了,“也快死了,我帮他把棺材一年漆一次。他躺进去试过好几次了……我不知道他死了谁会来报丧……他儿子在东北啊,远啊,我怕我赶不上去送他啊……”老人又哭起来。
   老人住在五十公里外的景宁县城,一年见一次面——换帖的纪念日就是节日,他都会先坐车、再爬山去看望兄长。“这是规矩,他是哥,比我大五天,只能我去看他——你有没有换帖兄弟啊?……我猜你也没有啊。不时兴这了。”
   我告诉他,我有弟弟和朋友啊。他看看我,点点头,眼神迷离:“好,好。不过你们没有金兰帖,容易撕破脸,为钱为权,还为女人——我有七个帖,藏在家里呢,发了誓呢。我有七个兄弟——你知道金兰是啥意思?”老人问我,有优越感,心情像是好了一些。
   我扶着老人起身,在公路旁边的一块石头坐下来。他儿子约定开车到这里来接。他捏着酒瓶给我:“你喝,你喝了它就走吧,我一个人再想想我兄弟的事——”声音就又哽咽了。我只好把瓶底的酒喝了。走。
   在公路拐弯处回头,看那个拥有七个金兰帖的老人,似乎又趴在石头上睡着了。好在阳光还算热,没有风。棉袍虽然破旧,但很厚,足以为他念想中的旧人旧事保暖。
   没有金兰帖的人,写诗吧,呈给那隐秘而无名的金子般、兰草般的人们,尽管彼此一生都不会相交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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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景宁县位于浙西南,是唯一的畲族自治县。景宁处于山区,是亚热带气候,雨水多,峡谷遍布,溪水川流不息。正是秋收的时节,在晨曦中,梯田里是一块块的金黄,那是熟透的稻穗,让人欢喜。农人在割稻子,在打稻子,一片繁忙的景象。村里却是一片落寂,像千万个村庄一样,它在挣扎、在颓废。年轻人都走出大山去打工了,只剩下一些中老年人在忙碌,在坚守,在延续着村庄的生命。文章立意厚重,描写细腻,画面感极强,语言优美,并用真挚的情感从多个方面,描述了景宁这个百年山区的历史与现状,让人不得不为它的未来而担忧。佳作,编者推荐阅读!【编辑:五十玫瑰】【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91216000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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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19-12-14 16:44:44
  令人深思的文章,感谢作者的分享!
   问好,遥祝冬安!
五十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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