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
当前位置:江山文学网首页 >> 星月诗话 >> 短篇 >> 江山散文 >> 【星月】江上夫妻(散文)

精品 【星月】江上夫妻(散文)


作者:湖北菡萏 秀才,2336.5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7671发表时间:2019-12-15 11:31:23

【星月】江上夫妻(散文)
   见到孙红艳女士,是在一艘白色的外国游轮上。她在入口处等我,我撑着伞在大堤上走,老远就看到她的粉色护颈遮阳帽。走下石阶,穿过吱吱呀呀的铁皮甬道,她迎了上来,牵着我的手,上几步小坡,便进入豪华的大厅。
   惬意的空调,三三两两的外国人,精致的桌椅,金色旋梯,银光闪闪的餐具酒杯。但这些与我们无关,她带着我七拐八弯,推开一道暗门,来至后仓的一条走廊上。廊上有一排椭圆形小窗直通江面,像飞机的舷窗。
   “哐啷”一声,她熟练地拔下铁插,打开一道铁门。涛涛的江水就在外面,江上白雾茫茫,细小的雨滴砸起一小朵一小朵水花。远处隐约着长江大桥优美的轮廓和一艘孤船缥缈的背影。
   孙姐今年51岁,和丈夫陈景旭均是下岗工人,十二年前买了艘小船,在荆州港收集运送垃圾。他们的船叫“荆长净一号”——荆州长江净化一号船的意思。在此之前,往来船只上的垃圾随便扔,宽阔的江面漂浮着油污和各色垃圾袋属常见之景。
   2007年他们夫妇卖掉乡下老屋,花40万买了“荆长净一号”和一辆皮卡车。老屋是三姊妹的,他们把另外两姊妹的钱也借了过来。孙姐并不老,比想象的白和年轻。淡粉体恤,一条发白的牛仔裤,白色轻便鞋,样子干练。边和我说话边从包里拿出个水墨蓝碎花头套套在头上,头发严严地掖在里面。她说防灰,头套是自己做的。然后搬个小凳,坐那开票,她的字很好看,潇洒有力。
   做完这些,她疾步走至走廊尽头,打开一间小房,里面满是黑色塑料包,一个码着一个,堆满了垃圾。
   这时,她的先生开着小船从下游遥遥而来,老远就能看见穿着橘黄色救生衣的身影。她指给我看,说那就是“荆长净一号”,他们的水上之家。锈迹斑斑的铁船,除一个狭小的驾驶台,并无遮风挡雨,可以坐卧的地方,人得站着。几个硕大的白色编织袋挂在钩子上,孙姐说一只可以装两吨,外有几个盛油污的桶立在那。驾驶舱正面的铁皮上写着“保护长江母亲,共创美好家园”的字样。
   船慢慢靠近后,他的丈夫走出船舱,拿起缆绳向大船抛来。孙姐麻利捡起,套在游轮的缆桩上,然后反身去提垃圾。能拎的拎,拎不动的拖,一袋袋往小门处移。陈大哥调整好小船方向,让其与大船平行,再把一袋袋垃圾提至净江号的白色编织袋中。
   这个过程是漫长的,垃圾比我想象得要多,搬也搬不完。后仓的一位工作人员是位中国人,说这只是两天的垃圾,游轮在荆州港停靠几个小时,下一站是武汉,还要出一次。那些垃圾很脏,鼓鼓囊囊,看得出里面是些残菜剩饭,有的在滴滴答答漏水。不一会,地面就浸了一片,一股难闻的腐臭味扑面而来。还有玻璃瓶的叮当声,玻璃渣子的哗啦声,猜得出是喝空了的啤酒瓶与碎了的器皿。孙姐告诉我,垃圾太多,有时站在垃圾堆里,难免不被玻璃碎片划伤。
   我问她这些垃圾要不要分类,她说要的,运到岸上再仔细分。
   她说每次都如此,先从别的船,把垃圾装到自家船上,然后开到愿意让他们停靠的码头,再把垃圾卸下来,倒上皮卡车,运至垃圾转运站。出次垃圾一般两三吨,皮卡车要拉几次,水上收垃圾比陆上难。
   今是端午,六月的天已有点燥热,幸亏下了点雨,温度并不高,但他们依旧汗流浃背。孙姐的白鞋踩在地上的渍水里,已变得很脏,浅粉的上衣湿漉漉裹在后背上,时不时抬腕擦着汗。她的丈夫也用迷彩服的袖子来回蹭着额头。
   孙姐能干,做事快,有时跳到小船上,帮丈夫系带子挂钩子抬垃圾。他的丈夫也跨上大船帮忙,夫妻俩配合默契。
   陈大哥敦厚,长得魁梧,一表人才,颜值高,言语不多,只闷头做事。迷彩服、迷彩帽、工装裤,身手颇矫健,性格好。有时孙姐嫌他笨,嘟囔埋怨两句,他也不作声。
   每袋垃圾提过来,孙姐都严格把关,免得第二次污染。有个袋子装得太满,快漾了出来,她重新打了打结,勒的时候,突然一股气流,伴着垃圾冲了出来,喷了她一脸。那些肮脏的绿水顺着她的眼睛直往下流,她紧闭双目,摸索着脱下手套,用手抹了一把。然后用两个指头,慢慢在额头上揩。那一刻有点悲壮,挺难过的,我连忙找出包里的纸巾想替她擦。她接到手里,说脏,自己来。
   太脏太累了!多少钱都不干,打死也不干,那是我当时最真切的想法,气味就受不了。
   外面的江水依旧很美,汩汩流淌着,并不懂人间的哀愁,波纹漾开处,该藏有多少梦想。没有孙姐这样与肮脏为伍的人,这江水又怎能保持自身纯洁。
   陈大哥也从驾驶室拿出一卷白色圆筒纸,扯下一段,默默帮妻子揩着,目光里满是疼爱。用脏的纸,小心翼翼掖在黑色垃圾袋里。他们对垃圾异常敏感,甚至珍爱,看不得一点裸露在外,是真正爱干净的人!
   余下的大半筒卷纸,被陈大哥放在小船的铁柱上。那么白,衬着一船黑黑的垃圾,抢眼而哀伤。
   近三个小时,才把垃圾全部出清,工作人员开始用水管冲地。陈大哥开着净江一号,独自离开,我和孙姐返回岸上。
   出酒店时,正赶上一群学生模样的游客上船,几个金发碧眼的老外,站在大厅门口,有女的也有男的。孙姐立马停住脚步,告诉我,个子最高,灰眼睛的男士是船长。等他们散后,才往外走,也许是怕身上的气味熏人,也许是种职业自觉性。
   她说皮卡车停在大堤上,他的丈夫找好停靠的码头,她赶到那下垃圾。我问中午休息吗?她说休息不成,没地方睡,得忙到下午三点多以后,一般五六点收工。
   她说码头不好找,是机动的,需别人接纳他们。
  
   二
  
   原本说好,第二天我随船再次体验生活,没承想,回来后头痛鼻塞,眼睛冒火,就倒了。估计是淋了点雨,想想孙姐真是铁打的。
   第四天,天气晴好,风和日丽,我联系了孙姐,他们在盐卡码头等我。我胆小,恐高晕水,这样的出行,无疑是个考验。陈大哥把他的救生衣借给了我。太阳很好,柔和的江面闪着清光,两岸的房屋树木像刚皴的小画,跳跃着清新之色。人于碧水之上,有种孤独渺小感。白色的沙丘纯如少女,清透的天空宛若镜体。大自然的宽爱,一览无余。
   我不敢挪动一步,生怕掉进江里,没坐的位置,只好站着。孙姐说她初上船也是如此,晕船晕的厉害,黄疸都要吐出来。遇到恶劣天气,更不得了。大船擦身时,无法站立,只得死命抱住柱子。回家后,骨头都散了。饭,不愿吃也不想做,睡在床上,如颠在海里。第二天实在怕上船。现在好了,慢慢适应,锻炼出来了。
   他们夫妻俩带了水、馒头和咸菜。孙大姐说,船上没电,做不成饭,将就着吃口,填饱肚子就行。我问他们一年四季是否都如此,她说习惯了,这个季节好点;冬天,饭菜是冷的,容易伤胃。
   有对江鸟贴着船板掠过,白色的羽翼刮起浪花,冲入高空。我惊呼了声,太美!孙姐说,还有比这更美的,他们碰到过两只江豚在江上跳跃,优美的舞姿宛若琴弦;还见过一队队洁白的大鸟于头顶飞过,扇动的翅膀,像信使。天高云阔,那一刻,所有的疲乏都忘记了。
   太阳慢慢大了起来,有点烤人。孙姐说这还好,不算最热,七八月份时才受不了,脚下的铁板烫人,不敢久站,得快步走。耳朵晒得疼,脱皮,脖子上起一溜溜小泡,需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只露两只眼睛,但事还是要做的。我问节假日都不休息吗?她说春节能歇几天。
   船从下游开上来,得一个多小时。他们的任务是收来往船只上的垃圾,有货船也有游轮,大多外地船只。货船比游轮垃圾少,收一次30元,不管停几天。这个数字并不高,看着他们停船靠船,爬高上梯,开票交接,都觉不值得。即便这样,有些人还是不愿交出垃圾,宁可扔在水里。才买船时,垃圾不好收,他们便免费,待养成积攒习惯后,再收钱。前些年,长江水质破坏严重,这两年明显好转。
   我算了一笔账,端午那天他们的酬劳是270元钱,我看着孙姐开的票。270元,他们驾船驾车,倒运几次,几乎花掉一整天的时间。即便下午还能做点小事,除去油钱,车船磨损费,所剩无几,且水上作业危险。
   孙姐说她的孩子尚未结婚,是独子,她现在有了退休金,平日开销节俭。起初,觉得丈夫会开船,做这事有意义,下岗也需要再就业。没承想,做着做着就喜欢上了。我们说话时,有垃圾漂来,她连忙用网兜捞起。她说干这活特别有成就感,上瘾,像收拾自家屋子,干净了才舒心。哪怕有一点垃圾,再远都想捞起来。
   她说前两天船靠岸时,有江鱼在草里扳籽,跳跃着授精排卵。它们也担心自家宝宝,没好的环境,无法生存。现在水质好了,濒临灭种的江豚回来了,中华鲟也多了起来。
   她说时,一脸的幸福。有风轻轻抚摸着她的衣衫。
   湖北是全国拥有长江岸线最长的省份,一千多公里,荆州自古甲天下,又是全省之最。光绪时便开埠,居民以江为生,长江喂养了两岸生灵,是万物之母。孙红艳夫妇自小在江边长大,深爱这一江清水,在他们意念里,长江不仅是维系生命的水源,更是祖祖辈辈的记忆和根。
   作家方方曾说,江水于她是日常。那么对孙大姐夫妇更是日常,运垃圾是他们日常里的日常。
   期间,他们遇到过不少刁难,一次一艘大型货轮停靠在荆州港,把海底阀清出的淤泥当垃圾,让他们一袋袋背走。他们一声不吭照做;还有次一艘船的垃圾,明明已装袋,看到他们来收,又倒在甲板上。他们借撮箕,说没有。夫妻俩只好用手一捧捧,捧到袋中,再提走。
   人心都是肉长的,时间久了,随着环境意识的增强,船员形成了自觉的习惯,对她们也友好起来。
   她说小时候的水真清,碧绿碧绿的,看得到江底的水草,现在还不够好,但比前几年强多了。
   我们在途中,遇到不少船只,有千吨重的,也有小点的,孙姐的小船穿梭在这些船中,压满了垃圾。他们的船就是流动的垃圾场。
   能把垃圾交出去无疑是幸福的。垃圾,人自身另外的一种排泄物,能妥善处理,是种体面。随便丢弃,看似干净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实则会更深地围拢,甚至无形侵蚀。
   往长江里丢垃圾,等同往自己的杯盏里丢垃圾。
   曾几何时,国外的洋垃圾涌入中国,不仅占用了土地,还使诸多人染上病毒。
   孙姐说他们又卖了城里的房,买了艘大船,现在住在拆迁处。我听后,并没替他们感到欣慰,反而有丝悲哀。这不是人类的进步和荣耀,人类的荣耀是尽量减少自身垃圾,克制欲望,节制自身行为,而不是被动治理。亿年的地球,万年的人类史,到了今天,环境破坏到了极致。这一江水,至始至终都是清的,到了我们的手里才变浊。长江是母亲不假,更是孩子,需要疼爱。我们得向无数孙姐夫妇们致敬!
   三个多小时的行程,靠岸已近中午。我回家,孙姐夫妇继续卸垃圾。很惭愧,没帮上什么。回望时,孙姐粉色的身影已然模糊,直至淹没在蓝天里。
  
   发《四川文学》

共 4210 字 1 页 首页1
转到
【编者按】凡人也有不凡处,说谋生也罢,说善举也罢,在这样艰苦的日子里,奔波于江上,接收垃圾并进行处理,让长江越来越清洁,还越来越热爱这份苦差使,看到垃圾就想打捞,善待江面就像是善待自己的家一样,而且是那么得自豪,人也总那么善良,这样的普通人,在我们看来形象却是不由自主地越来越高大。这篇文章题为《江上夫妻》,作者以自己两次到船上的体验生活为素材进行了散文诗般的写实,把从自己所见的镜头和孙姐的自述结合在一起,把孙姐的功劳能干与江上风景结合在一起,把江上现状与人物内心结合起来,让人物的形象越来越鲜活地推到读者面前,而且文章的结尾作者不同自主地进行了议论,这在作者的散文中应该是是很少见的。这是下岗夫妻的再就业,运的是江面的垃圾,保护的是江水。就是这样的善举,在当初还是受到了许多不公正的待遇,然而,他们却无怨言,现在,依旧在变卖家产,买更大的船只,投身在这长江净化的活动中,令人叹服。也佩服作者的笔力,能够从多方面,用多种手法刻画人物,让笔下的人物鲜活,且震撼人心,可以说是一篇绝佳的散文。推荐欣赏。 【编辑:快乐永远】【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912160004】 

大家来说说

用户名:  密码:  
1 楼        文友:快乐永远        2019-12-15 14:49:14
  谢谢菡萏支持。江上夫妻过的是风里来雨里去的生活,却让人们的生活变得风和日丽。
2 楼        文友:快乐永远        2019-12-15 14:50:26
  一个人只有真正热爱自己所从事的工作,才会过得有滋有味。
3 楼        文友:圈圈是句号        2019-12-16 16:37:08
  平凡里孕育出来的伟大情感,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感恩。佳作。赞。
随性而活,性如流水
4 楼        文友:彩蝶飞舞        2019-12-16 21:55:19
  江上夫妻,致力于环境治理,平凡的人,不平凡的作为。字里行间都是对像孙姐夫妻这样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怜悯以及对环境恶化的隐隐担忧。
愿做一株野草,简单,自然,宁静,美好。
共 4 条 1 页 首页1
转到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