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身边的朋友很多，如果要问哪个最好？我会毫不犹豫地说：小勇。如果再问我哪个最坏？我还会说：小勇，有时觉得他好的不得了，没有他，活着都没劲。有时又觉得他一无是处，天底下再难找到像他这样差劲的人。
　　 他不是我同学。以前没有见过。有一次参加朋友的婚礼，酒席上就他话多，眉飞色舞，像个老大。手机不停地响，每次三言两语，有时嬉笑，有时怒吼，好像地球都在围着他转，没有他，天就塌了。刚开始，电话来了，也没人在意，后来只要电话一响，大家都不说话了，把整个空间留给他，他也有所觉察，但还是若无其事，等他说完话，大家才嘻嘻哈哈。满桌子的人，只有他最威风了。
　　 我在心里想，这肯定是个人物，仔细观察，圆脸，平头，说话一字一句。眼睛不大，但很有神，犀利的目光里有一丝威严。个子中等，匀称，健硕，浑身上下没有叫人遗憾的地方。
　　 散席后，别人都走了，关系好的会留下来，帮着收拾东西。混乱，事情又多，他便开始指手画脚，谁谁谁干这个，谁谁谁干那个。很快，大家有了主心骨，有条有理，忙中有序。偶尔没有听他指挥，做完了才发现，却把别人做过的事又重做了一遍。他也不恼，还是笑嘻嘻地安排下一件事，等一切忙完，他又仔细地查看，觉得妥了，像一个家长似的露出满意的微笑。这就认识了，我们留了电话，很快就成了朋友。
　　 其实，这人与人交往，第一印象最重要了，有时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从某一处吸引了你，碰巧是你喜欢的，便留在了心里。这种感觉很难改变，即使以后他的形象毁了，但对你来说还是那么亲切，说话还是那么中听，好的印象抹不掉了。
　　
　　 二
　　 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好像一个闲人，但看他出手阔绰，又像是事业有成。
　　 我妻子这个人很倔强，一句话说不到她心上就变脸。我又不会哄，就那么僵着。有一次吵得凶了，我骑摩托，她在后面，直接跳了下去，车速很快，摔得严重了。伤口在头上，脑子里有积血，等去了医院，直接进了重症室。我拿着病危通知书，六神无主。首先着急的就是住院的押金，六万，我实在拿不出手。朋友中有几个帮忙凑了一点，但还是差很多。没办法，我把电话打给了小勇，一瞬间的沉默，然后叫我等着，他开车马上过来，我估摸着时间，看着手机屏幕上变换的数字，心里七上八下。他来了，几乎分毫不差。交了钱，开始化验，透视，拍片子，他一直跟着，妻子走不了，躺在担架上，需要人抬，他知道我心慌意乱，总是把有脚那一头给我，这样抬起来可以轻一些。他走在前面，去哪个诊室，先做什么，不慌不忙。我走在后面，看他稳稳地抬着妻子，像一个大哥，亲兄弟似的，真有点热泪盈眶了。那些天，他天天来，我疏忽的事他想到了，忘了的事他也做了，住院一个多月，没有出一点乱子。妻子开始跟他不熟，到后来，不见他就问，并且不停地告诉我，这辈子能交上小勇，是我的造化。
　　 住院借的钱，那几个朋友催来催去，小勇的最多，一直都没有吭声，并且还一再地叮嘱我，手头紧了就说，我哪里再好意思。妻子也埋怨，说我惹了她，才出这么大的祸，花了冤枉的钱，又责怪我没本事，弄得我忧心忡忡。小勇说我不够爷们，屁大点的事，第二天就来接我。我坐他的车，他还是那个样子，电话不停地响，也不提我借钱的事，好像压根没有。我也没问去哪里，反正跟着她，让人放心，一万个放心。
　　 车开到了建筑工地，他威风八面，像一个检查工作的领导，我跟着也觉得体面了。这时他才告诉我，他给这里供建筑材料，什么都有，小到螺丝，大到钢筋水泥。工程已经封顶，正在安装玻璃门窗，外墙的保温，粉刷，这些都是他在做。我听着更敬佩了，但也没有奇怪，想到他的能力，这都是小事。他说叫我记账，做个负责人，原来收货的人老出错，已经赔了不少钱。我感激的要命，一是可以逃脱妻子的唠叨，二是可以挣钱了，不管工资多少，我都愿意做，雪中送炭的事，况且还可以和他朝夕相处，真是太美了。
　　 跟他走的近了，我们越来越熟悉，工作中难免会吵嘴，慢慢地也开始感到了厌烦。他的为人处世，投机倒把，胡作非为，无法无天，恃强凌弱，见义勇为全在这里了。有时觉得他真够意思，有时又觉得他太小人，当然，是因为太了解了他私生活的一面，其实也跟自己无关，可我就是看不惯。
　　
　　 三
　　 有一次，工地上送来的玻璃，按要求是五个厚，我查看了，只有三个，项目经理让我给他打电话，他说知道了，就挂了电话。我心里急，他又没说出一个结果，待我第三次催他的时候，他说我烦死了。口气很粗，我心里便别扭了。晚上，悦豪大酒店，项目经理被他生拉硬拽的推上车，酒桌上，他又是笑，又是哭。
　　 假如说让我向别人祈求，说一些下作的话，小勇便是我的师父。他瞬间可以变换成另一张脸，谈吐间，再硬气的人，也觉得应该陪着他挤出两滴眼泪。他能把极丢人、极语塞脸红的话有模有样地说出来，并且头头是道。让别人插不上嘴，还得陪着他点头。答应在所难免，事成了，我觉得他小人，卑鄙无耻。他说钱这东西应该大家合伙挣，我也在其中，感觉自己同流合污，已经很不干净了。
　　 每到年关，都是建筑工地最头疼的时候，发工资拿不出钱，工人们又等着结账回家，心早就走了。大家一天到晚就想着盼着钱钱钱。我也一样，还有供货的客商，都指望小勇开恩。但他的钱也要从工地上结了才能给，大家心里都清楚，这很难。那几天，我跟他约好用暗号联系，打手机就别想了。项目经理也一样，早就不见人影，工地上冷冷清清，工人师傅一再地催我，有人甚至眼泪汪汪。我见了小勇，就开始骂他了，大家过日子，有几个一年到头，谁都不容易，我劝他别做亏心事，自己要过年，别人也要过年。他不说话，那几天是他最乖的时候，总是陪着笑脸，说再多，骂再多也不烦。
　　 我让他想办法，因为只有他才能找见项目经理，再难都得把钱要出来。他很听话，真像欠债似的，没有一点脾气，我也能想到，他见了经理可怜兮兮的样子。直到春节放假的最后一天，他露面了，拿来了满满一袋子钱。我看他眼睛血红，目光呆滞，像劳累过度，几天几夜没有合眼，身上一股烟味，伸出手来，食指跟中指被烟熏得焦黄。工人们拿了钱，高高兴兴地走了，我因为要收拾一些零碎的东西，忙了很长时间，出来发现他的车还在，车门开着，他躺在座位上，睡死了，副驾驶那里放了几个干硬的烧饼……
　　
　　 四
　　 这是我佩服他的地方，像个爷们。再艰难也要撑起来，因为他是手下弟兄们的靠山。后来听说他堵在小区门口，等了项目经理一个星期，终于见了人，那袋子里的钱付了一半，另一半是他借的。工人师傅满意了，回家过年了，他吃着硬馍，睡在车上，自己也踏实了。
　　 这些都是他的好，可他也有混账的地方。赌钱，这是我最讨厌的事，如果你找他，几天不见人，肯定去那里了。乌烟瘴气的房间里，汗味、脚臭味、咳嗽、放屁、吐痰，一张张焦头烂额的脸。他就在那里坐着，烟不离手，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人的样子。这时候，你就是把天大的事说给他，他也心不在焉。看他斤斤计较，口吐白沫，或叹气，或怒吼，或沾沾自喜，完了，那个眉飞色舞的大哥不见了，那个称兄道弟的哥们不见了，那个带着家长微笑的人不见了。瞬间叫人恶心，如果说这时候他就是死在那里，我也不会心疼。
　　 可能有人会说我心狠，不够意思，那是你不知道他输掉的钱有多少。我骂他，咒他，你还是不知道，他妻离子散的时候有多狼狈。他离婚了，谁也受不了他，有时候庆幸自己是个男人，没有跟他一起过日子，要不也早就离他而去。他媳妇偶尔碰见我，让我劝劝他，把赌戒了，把心思用在正经事上。我能看的出来，她心里还想着她们以前的家。那个三口之家，谁见了都羡慕，小勇年轻有为，妻子漂亮贤惠，女儿聪明伶俐。每个周末，带上孩子，你拉左手，他拉右手，孩子在中间，笑容满面。
　　 我每次说他，他都说是应酬，打牌、喝酒、请客吃饭，没办法，江湖人士。可江湖人士也得有家庭，我们挣钱就是为了合家团圆，我们辛苦就是为了家庭和睦，他这样过成了孤家寡人，那挣钱还有什么意思。赌博，输得倾家荡产，喝酒，喝得不省人事。说着说着，他就悲哀了。骂天、骂地、骂世上所有的人，骂他自己，蠢货、垃圾、狗屁。我知道，酒后的他总是这个样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好像转眼就会变成好人，好像大彻大悟，马上就会痛改前非。我陪他，说掏心掏肺的话，他也是，那一刻，就像是个孩子，脆弱无知，胆小怕事。只要一个巴掌就能把他打死，只要一个耳光就能把他变成正人君子。
　　 然而第二天，他又若无其事，改邪归正的事就像放了一个屁。我恨我自己，作为朋友总不能尽职，帮他的事也都是嘴上的功夫，他死心不改的样子，让我再也羞于见他，觉得从他那里拿钱，简直可耻。我辞职了，不干了，小勇问我原因，我说心情不好，不想看见他。他低头不语，算清了给我的工资，我因为跟着他也认识了一些人，他做的事我也能做，但我不想成为他的同行，因为同行是冤家，我怕这个。我找了出力流汗的活，累了困了，也就没时间再想别的事。
　　 一年后，小勇的媳妇给我打电话叫我去她那里，很神秘，很隆重。像布袋里的猫，等我放出来。我赶过去，小勇站在门口，一身西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