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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破山寺记(散文)


作者:汗漫 童生,896.0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771发表时间:2019-12-16 07:24:42

【流年】破山寺记(散文)
   在一个中午进入破山寺,所以没遇到在清晨入寺的唐代诗人常建。
   清晨入古寺,常建看见初日与高林,获得平静和喜悦,泼墨题壁,写下《题破山寺后禅院》这首名诗,安抚了唐代以来的光阴和人心。对于千年前的常建而言,破山寺已经是一座古老名寺。建于南齐,名字数度变迁:大慈寺,福寿寺,破山寺,兴福寺。但常建喜欢“破山寺”三字。我也喜欢。“破”,动词,非形容词——寺前有涧水破山而下,涌进茶馆、灶房、手掌、砚台、禾苗、马嘴、鸟喙、诗词歌赋、弹琴说哀。
   “兴”与“福”,是主观感受、普世追逐。对诗人而言,一道涧水破山而下,如高僧顿悟后破壁而出,多么好。沈德潜、康有为等人在诗文里言及这一古寺,也都写成“破山寺”。他们手持狼毫,在宣纸上走云连风,的确像破山而下、破壁而出。
   唐代后期,一个名字叫作李漼的皇帝,闻悉这座寺、这首诗,就题匾“兴福禅寺”,试图与其齐名流芳。他不喜欢“破”字,无论其作为动词还是形容词。皇帝与达官贵人,都不喜欢大破大立,也不喜欢破败萧条。如今,寺门前的匾额红底金字,充满世俗喜气,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皇帝的墨迹。
   寺内安静,阳光透过树枝,在青砖地面上影印一页佛经。来访者可取三炷香,各自点燃。没有某些寺庙常见的可疑僧人,向信众或游客推销包装华丽、价格昂贵的香火,或者借抽签来蛊惑牟利。
   一个怀抱经书的少年僧人,缓缓走来。我问他,常建诗碑在哪里?他引领我穿过竹林、长廊、观音楼、救虎阁、藏经楼,在清潭边指了指一个亭子。亭子下,就是那一块被玻璃密封保存的诗碑:唐代常建诗,宋代米芾字迹,清代穆大展雕刻——三个时代的人,穿越千年时光,拥抱于一块石头,共同呈现汉语之美。
   显然,穆大展是一个懂得事理的人,把自己藏在石碑最左下角一列小字之中——“半百玩松山人穆氏大展铁笔”。有些俏皮和窃喜。一个五十岁的石匠,通过锤子和铁凿,与常建、米芾一同获得永恒。他要适度控制自我,不宜喧宾夺主。雕凿过无数官吏豪绅的墓碑、纪念碑、题词,他大约羞耻于在那些石头上署名。破山寺内的这首唐诗,对于穆大展是一次历史性的机遇。他把握住了。
   这块碑上,其实隐含第四个人——言如泗。
   孔门弟子中唯一的南方人言偃,即子游,有“南方夫子”“言子”之称。其第七十五世孙言如泗,于乾隆二十九年任襄阳知府,在坊间得到米芾书写的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一诗真迹,大喜,带回家乡常熟。乾隆三十七年(公元1772年),在言如泗力促下,常建诗碑刻立落成。
   这些石刻的字迹,似乎充满回到宣纸上、墨汁里的愿望。我俯身观察这一被封存于玻璃之内的诗碑,姿态谦恭,向前贤巨擘致敬。从少年时代初次遇到一本残损不全的《唐诗三百首》,到破山寺,与常建再度相逢,我已经老了,心境或许更能贴近这个唐代诗人与周围的群山众水。
   一张脸在玻璃上发出反光,与一首唐诗相叠加,像纹面与刺字?我是一个文人或逆子?文过饰非或逆流而动?
   二百多年来,无数人慕名而至,伫立、俯身、凝眸,面孔与一首唐诗短暂叠加后,总会发生种种微妙的变化吧。
   来了,看了,走了,像尘埃,无数面影被亭前清风打扫得没有一丝痕迹。
  
   二
   米芾所书的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与我熟悉的版本不同。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明)高林。曲(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俱(都)寂,惟闻(但余)钟磬音。”
   括号内的言辞,是米芾书写的版本。
   不知道是米芾修改了常建诗,还是常建本意就是如此。
   我觉得“照高林”胜过“明高林”——“照”,强调光线穿枝拨叶的动感,未必“明”,光影斑驳、层次丰富也很美好,就像我在这一天沿寺旁石阶登上虞山途中所见景象,多变幻,有难度。“高林”,也可指高拔的庙宇丛林,需佛法之初日,持续照拂僧人香客内心,消解不断变幻的隐痛,有难度。
   “竹径”与“曲径”各有其长。破山寺后院,的确有一大片竹林漫上半山。小径通往幽暗处的长眠之地——历代高僧的二十多座小石塔,错落而立。小石塔前落有几个松塔,不知是少年僧人摆放在这里作为供奉品,还是被风自然吹落的果实。都好。松塔也像小石塔,松子是安眠其中的高僧。常建及其身后三百年才出现的米芾,都应该沿着竹径或者说曲径来此地一走。“竹”比“曲”具体,但把松径、草径、石径等等同样逶迤曲折的小径排除在外,就有些狭隘了。
   “都寂”,读音比“俱寂”生硬。
   “但余”比“惟闻”响亮。我也姓余。破山寺乃至整个常熟城、苏州、南方中国,只剩余钟磬声音。闻或未闻,仅系于个人的听力与心力。“但余”好于“惟闻”。
   我认为米芾修改常建诗的可能性很大,因为米芾又被称为“米癫”——一个癫狂人,有可能在酒后进入破山寺,趁醉意展纸挥毫,表达对常建诗中空澄之境的理解。修改也是一种敬意和爱意,让自我与他者融通无间。当然,米芾没料到,七百年后,言如泗、穆大展把这一版本的常建诗刻成石碑,一首诗再被斟酌修改的余地,没有了。
   米芾,字元章,集诗人、书画家、收藏家于一身,与苏轼、黄庭坚、蔡襄合称“宋四家”,的确有癫狂高傲的资本。所藏晋唐真迹,日日展开于案头揣摩,夜晚必置放于枕边才能入眠。爱石成癖,呼石为兄——宋徽宗请他写字,写完了,就把御砚这一个小兄弟藏进怀里,一路滴滴答答着墨汁,出宫。宋徽宗站在廊檐下目送、大笑,不点破,任由米芾的一袭长衫成了一卷水墨图。
   选女婿,未见面,米芾就喜欢上一个姓段、名拂、字去尘的人——“真吾婿也!”把女儿许配给一个好名字。写信,至“芾再拜”这一客套语,米芾竟真的搁下毛笔,对窗外云朵树影所代表的远方友人,拱手屈身一拜。临死之前,有预感,与故交一一写信告别,“芾再拜”,搁下毛笔,拱手屈身一拜,这姿势已经极其困难,也就更加动人。如此真性情者,我喜爱。写到此处,停笔一拜。
   晚年定居镇江,距破山寺不远,米芾应该多次入寺,看见小松塔落在石塔前。
   苏轼来过破山寺否?没有资料佐证。贬谪黄州,米芾千里迢迢来探视。一见面,苏轼就要求这个小他十四岁的友人,“君贴此纸壁上”,交流笔墨,无关庙堂。自岭南归,苏轼与米芾在镇江一带同游。他人请题字,苏轼一概说:“有元章在。”米芾也不谦让:“苏兄知我也。”米芾与苏轼,一概癫气四溢。那其实就是稚气、天真烂漫气,为容易腐败的人性保鲜存真。
   这次游历,苏轼与米芾日夕并肩,畅聊痛饮。苏轼肠胃被冰镇米酒刺激过度,得了细菌性痢疾。米芾遍寻药草相送,无效。数月后,苏轼死于常州。家人欲把其从米芾处借来赏玩的紫金砚放进棺材陪葬。米芾闻讯,马上索回,理由写在著名的《紫金研帖》中:“传世之物,岂可与清净圆明本来妙觉真常之性同去住哉。”紫金砚乃尘世之物,怎么能与苏轼先生的清明之体埋葬在一起?这理由,合情合理。
   我猜想,这紫金砚,或许就是早年米芾怀中暗藏的那方御砚。
   苏轼传世画作《木石图》中,有米芾题跋:“四十谁云是,三年不制衣。贫知世路险,老觉道心微。已是致身晚,何妨知我稀。欣逢风雅伴,岁晏未言归。”猜测这一题跋,应该书写于苏轼离世后。晚年米芾深感“知我稀”。幸而有水墨,融解这人世的险峻与孤独。
   今天,这人世的险峻与孤独仍然在。尽管已经有痢特灵一类药物,支持我们放任口舌之欢,但苏与米的癫狂气、真性情,安在哉?
  
   三
   在虞山顶,看不见山脚下树木掩护的破山寺。
   山顶有藏海寺,与破山寺关系密切。破山寺正门两侧由翁同龢题写的那一副楹联“山中藏古寺,门外尽劳人”,就是从藏海寺“借”过去的,再也没有归还。或许因为破山寺离人间更近,离劳人更近,肩负的责任更艰巨?当然,缺少一首常建名诗,也使藏海寺在破山寺面前内敛、谦逊了几分。藏海寺内僧人少,香客更少,连钟声也似乎敲得低调。它隐藏东海也隐藏人海,秘而不宣,暗自广阔。
   虞山不大。从破山寺旁边走上去,半小时就登峰造极,可以像大人物那样,俯瞰常熟城里的人烟、尚湖上圆熟的荷叶。更远处,苏州城像刚刚苏醒的人,惺忪眼睛睁开一抹微光。清代,沈复曾经于“愁苦之中快游”虞山,捡得山中著名的赭石十余块而归。他用那些赭石研磨出的赭色,绘画否?《浮生六记》没有叙述。黄公望墓地周围的赭石最好,赭色最深。我去了,没有找到赭石。他为虞山所作画卷,没有超越《富春山居图》,就失传了。光荣属于异乡,骨肉还给故土。
   如果绕山脚走一圈,周长大约是两小时左右的路程。我没有那么走,我是知难而退的人。石刻、碑林吸引我徘徊不前。它们像满山旧事前情的索引、脚注、小标题,让这座南方山岳拥有大气象。
   黄公望墓地不远处,是诗人、歌妓、烈女柳如是之墓。墓碑顶端摆放有几个苹果和香蕉,大概是路边摆摊卖水果的妇人献上去的供品。有一亭立于附近,楹联为“远近青山画里看,浅深流水琴中听”,系后世文人为柳如是代言抒情。但柳如是如果操琴弹唱,歌词可能还是“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应如是”。只不过,这唱词中的“青山”,仅仅是青山、虞山而已,不再作为丈夫钱谦益的隐喻和象征了。
   钱谦益墓在柳如是墓之外五十余米处,像夫妻分居于两个卧室。墓前石亭镌刻楹联:“遗民老似孤花在,陈迹闲随旧燕寻。”钱谦益的手笔和独白,似乎在为自己申辩。明末清初的这个文人,进退失据,众叛亲离,只能在孤花旧燕间寻安慰。墓碑前,没有苹果和香蕉。
   陈寅恪先生在1963年完成《柳如是别传》,写这一个南方奇女子,其实,也是在写明清易代史、精英心灵史。在这部跨越诗学、小说、传记、考证等等文体的著作中,陈寅恪认为,柳如是与钱谦益相互酬唱的三百余首诗中,“谁家乐府唱无愁,望断浮云西北楼。汉珮敢同神女赠,越歌聊感鄂君舟。春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莫为卢家怨银汉,年年河水向东流。”一诗,为明末清初之最佳,非钱谦益所能为。这首诗,写于钱柳热恋期,充满对钱的赞美和期待。柳如是后来痛悔的是,青眼相加的这一白头男子,哪里有望断浮云、乐府无愁的大格局。
   柳如是的这首诗用典颇多,与常建写在破山寺内的那首诗相比,晦涩了,像明清时代的中国比汉唐黯淡了。只有通过用典来传情达意,才不至于被网罗罪名。其中,嵌有“柳河东君”四字。
   秦淮八艳,从柳如是到李香君,每个女子都大义嶙峋,但“好花枝不照丽人眠”(孔尚任《桃花扇》)——所爱男子无甚可观,从钱谦益到侯方域,花残枝败。明末兰溪诗人、学者、批评家胡应麟,在《少室山房笔丛》中写道:“文人无行,信乎?”创造出一个成语“文人无行”,让无行文人每每遇到这成语就脸红失语,也让壮大文人在这一成语前,时时自省。胡应麟去世十多年后,明亡,清立。从钱谦益、侯方域等等同代文人身上,他早已看到了明王朝的无行与败象——一个时代的语言,就是一个时代的风貌命运。
   虞山上这三座著名墓地周围,还有以下长眠者:先秦南方思想者言子,明代学者瞿景淳,清初画家王石谷,晚清重臣翁同龢,民国初期写出长篇小说《孽海花》的小说家曾朴……各种时代、立场、履历、人格的才子佳人,杂居群聚,使这座青山像一篇五味杂陈的文章。好文章必须五味杂陈、一言难尽。好作家是五味子。
   在一个破败纷乱的时代里,怎样整合家国与内心?这是每个人都无法回避的难题,也是每座青山,尤其是著名青山,都深深铭刻、扪心自问的主题。虞山上,擘窠石刻纷纭呈现:“果然”“剑门”“去思石”“奇观”“仰止”……文辞简省,言志寄意。
   明万历四十三年,即1615年,破山寺法门凋零,钱谦益出面邀请维摩寺的洞闻禅师出任住持。后又邀请当时著名高僧憨山大师来破山寺弘法。钱谦益与故乡这一名寺之间渊源甚深,可见其孤愁之浓重。
   柳如是也应该去过破山寺。当时,常建那一座诗碑尚未镌刻树立。一个女子,在寺内,默诵诗篇,试图用干净的汉语,清空内心与潭水中浑浊的一部分。
  
   四
   在跨文体一般跌宕繁复的虞山下禅修,佛经的力量必须异乎寻常。
   佛教自西土传入中国,流派众多,如天台宗、净土宗、禅宗、密宗、律宗、唯识宗等等,像中国诗歌流派众多一样。破山寺,在华严宗中处于核心地位。尤其在民国初期,经月霞、应慈、持松等高僧的教育传播,次第涌现出苇舫、苇乘、正道、福善、智开、默如、存厚、潭月、妙真、归云、大谦、竹吾、谷峰、圆湛等等名僧,使清末显露败象的华严宗,振拔一新。
   1914年,戊戌变法失败的康有为,在佛学中安慰身心。经他提议、周旋,月霞高僧在上海创办华严大学,为华严宗传薪布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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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俱寂,但馀钟磬音。”唐朝诗人常建的一首诗《题破山寺后禅院》,正如作者所说,安抚了唐朝以来的光阴和人心,让千年以来的文学大家诗人高僧心心念之。他们慕名而至,伫立、俯身、凝眸,深思。破山在今常熟,寺指兴福寺,是南齐时郴州刺史倪德光施舍宅园改建的,到唐代已属古寺。常建的诗作题咏的是佛寺禅院,抒发的是寄情山水的隐逸胸怀。作者的这篇游记,思绪千载,纵横捭阖,与其说是一篇游记,不如说是一桌文学历史盛宴。唐懿宗李漼、唐朝诗人王维、常建、宋代画家米芾、黄庭坚、文学大家苏轼、元代诗人谢宗可、明末兰溪诗人、学者、批评家胡应麟、清代雕刻家穆大展、孔子第七十五世孙言如泗、清代同治、光绪两代帝王老师翁同龢、《浮生六记》作者沈复、犹太贫寒青年哈同、民国历史学大家陈寅恪等等齐集一堂。那么这场盛宴带给我们什么样的精神食粮。大家有兴趣,可认真阅读这篇游记。游记语言简洁,构思精巧,知识丰富,意境深邃;充分展现了作者挥洒自如的文字风格。佳作。流年倾情荐阅。【编辑:一海明月】【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191220000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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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一海明月        2019-12-16 07:27:53
  问好汗漫老师!感谢一如既往支持流年!感谢分享!
2 楼        文友:一海明月        2019-12-16 07:30:52
  在《人民文学》(2018年第2期)上读到老师的《海上手绘集》倍感欣赏!祝福老师佳作不断!
3 楼        文友:一海明月        2019-12-16 07:36:07
  题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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