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住在城里的外婆家。和我一起住在外婆家的，还有大姨家的小表妹。那时，她还在襁褓之中。
　　 每天早上七点钟，外婆就把我叫到跟前，塞给我一个奶瓶，再把一张奶票小心地装进我的上衣口袋里，嘱咐我别把奶票弄丢了。那是小表妹的口粮。我懂事地点点头，蹦跳着跑出院子，去街口等着卖牛奶的人来，给小表妹买牛奶。作为奖励，小表妹喝不完的牛奶，外婆都会留给我喝。我喜欢喝牛奶，并不是因为喜欢它的腥膻味道，也不懂它的营养价值，而是因为外婆告诉过我，喝牛奶能和小表妹的皮肤一样白嫩嫩。
　　 大我十二岁的小舅舅喜欢捉弄我，他笑我是乡巴佬，说话侉，常学我的说话发音，而且学得惟妙惟肖。我经常被他欺负地哭鼻子。在我喝牛奶时，他会冷不丁跑过来，佯装要和我抢牛奶喝。这让我小小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就哭着跑去找外婆告状。外婆举着笤帚，满屋子追着小舅舅打。一边追一边说着，谁叫你招惹她，没个舅舅的样子。笤帚举得高高的，不见落在小舅舅身上。小舅舅冲我做着鬼脸跑出门去，外婆回头看看抽抽噎噎的我，说上一句，这孩子太爱哭了。说完，就忙自己的事情去了。没人理会我，我也就慢慢地止住哭声，自己跑到街上找小伙伴玩去了。
　　 我有许多小伙伴，从早到晚玩在一起。她们才不关心我是不是乡巴佬。我比城里的孩子胆子大，鬼点子多，她们喜欢和我在一起玩。
　　 小表妹两岁时，不再喝牛奶了，我也不再有牛奶喝了。小表妹白白胖胖，挺招人喜欢的。我还是黑黑瘦瘦的样子，牛奶没有使我的皮肤变白。但两年的时间让我说话的声音变得好听。小舅舅不再学我说话，笑话我是乡巴佬。他是大人了，已经上班挣工资了。小舅舅用他的工资给我买了一件连衣裙，蓝色的裙子上是一颗颗五彩的小星星。难为舅舅一个大男孩，却如此细心。他不再是喜欢捉弄人的大男孩。他是大人了，有了做舅舅的该有样子。我迫不及待地把裙子穿在身上，左右看看，心里美的不行，一阵风地跑到街上去和别的小伙伴显摆。这哪是乡下孩子，明明就是城里的小孩嘛。外婆的邻居这样夸奖我。外婆喜欢邻居的话，我心里一样的开心。对于我的母亲作为知情下乡到农村，并在那里扎下根，外婆心里充满无奈又满是痛心。对母亲的爱，外婆倾注在我身上，她不喜欢我被人叫作乡巴佬。
　　 我与城里的孩子一起做游戏，吃饭，不觉得自己是乡下孩子。在外婆邻居家里，和小伙伴一起吃稀溜溜的玉米面粥，被问到是乡下的玉米面粥好吃还是城里的玉米面粥好吃，我没犹豫，肯定回答城里的好吃。乡下的玉米面粥要稠许多，村里人下地干活，喝稀溜溜的玉米面粥顶不住饿。后面的话是听外婆讲的，我学来说。
　　 有一天，外婆家来了客人。一个身材瘦小的老太太，穿着干净利落，胳膊上挎着一个布包。走路的步子很细碎，落脚却是轻的。说话轻声慢语，语气委婉。我跟在外婆后面，看她们两个说着客套话，猜不到来人是谁，来干嘛？听了好一会，渐渐明白她是小表妹的奶奶，来看小表妹的。两个老太太聊天，听起来很闷的。我正想溜出去玩，外婆拉着我的手走到院子里，扭头看了里屋一眼，小表妹的奶奶和孙女说着话，从刚刚的陌生躲避，小表妹此刻拿着奶奶给的零食，回答着奶奶的问话。外婆的脸色有些难看，叹口气，外甥外甥女，姥姥家的狗，吃完就走。外婆小声嘟囔一句。原来小表妹的奶奶要接她走，外婆有些舍不得。我心里希望小表妹离开，那样外婆的宠爱就属于我一个人的。外婆回过神，从右侧口袋里慢慢掏出几张纸币，在手里数过，放回口袋一张，剩余的五元纸币放到我手里，又在左侧口袋里拿出副食票，小心的撕下两张，和纸币叠在一起，仔细地放进我的衣服口袋，拍拍口袋外面，让纸币更紧贴口袋内里，不至于窜出去。去大红门买一斤猪肉，再买上半斤豆腐，中午家里有客人。我懂事地点点头，用手捂着口袋，快步奔出院子。
　　 “大红门”是家商店，主营副食。商店的两扇木门漆成暗红色，人们不说商店名字，而以“大红门”叫开来。我和外婆去过许多次，那里离外婆家不远。天空不知何时飘起零星小雨，雨点飘落在脸上，有丝丝的凉。街上行人不多，偶尔有人看过来，说一句“下雨了，小孩子快回家。”我扭头看看说话的人，继续快步的走着，心里感觉自己很能干，小小的年纪就能帮外婆买东西。
　　 很快到了商店门口，用手摸摸口袋里的钱，它们好好地躺在里面。我用力推开有些沉重的木门，侧身挤进店里。商店里的商品分左右两侧摆放。商品种类不多，几个售货员站在柜台里聊天。我径直走到右侧靠近门口的猪肉摊前，对着售货员大声说：“阿姨，买一斤肉。”我的个头比柜台高不了多少。有个中年售货员朝我走过来，“有票吗？买多少？”我把肉票和钱递过去，“要一斤，肥些的。”难得吃上一次肉，外婆会要求售货员割些肥肉，那才解馋。我学着外婆的话说。售货员割下窄窄的一条肉，用纸包好递过来。我接在手里，很想打开看看肉的肥瘦，看到售货员在盯着我看，就赶快打消念头，转身去左侧柜台买豆腐。售货员接过我的钱和副食票，称了一把粉条扔给我。我怯怯地说道：“阿姨，我买的是豆腐。”售货员重新拿起副食票扫了一眼，收回粉条，重又称了豆腐给我。
　　 那天，小表妹跟她奶奶走后，我把买东西的经过告诉外婆。外婆听后，有些遗憾地说：“傻孩子，粉条要比豆腐贵，要粉条多好。”满以为外婆会夸我能干，却是这结果，心里有点小小的失落。
　　 小表妹走后，我成了外婆唯一的小尾巴。我们有更多的时间去街上买东西。
　　 冬天里，街上常有农民赶着马车卖白菜。那人把马车停在街道旁，掀开盖在白菜上的棉被，满满一车码放整齐的新鲜的大白菜呈现出来。卖菜人高喊一声，买白菜啦。只一会功夫，从街道四周赶来的人们就把车子团团围住，争抢着大白菜。后面来的人，拼命往里挤。买到白菜的人急于出来，拥拥挤挤，讲价声，吆喝声，好不热闹。外婆不急于加入人群，站在一旁看着买菜出来的人，问问价格，看看菜的品相，心里盘算着手里的钱能买到多少白菜。没多久，买菜的人渐渐散去。车里的白菜所剩不多。外婆走过去，看看车里的白菜，不急于去挑拣，而是问起农民是哪里人？粮食收成可好？离我家的村子远不远？认不认识我的父母。母亲不常回娘家，家里有几个妹妹拖累，又要忙农活，日子过得紧巴而辛苦。如果卖菜人恰好认识我的父母，外婆会与人家唠上一会，打听母亲的生活状况。卖菜人慷慨地送外婆两颗白菜，外婆不肯收，把手里的篮子藏向身后。卖菜人执意把白菜装进外婆的菜篮。外婆只好收下，说这咋好意思，心里过意不去的。接着，外婆牵了我的手急匆匆回家，拎上热水瓶，拿上两只馒头和一只碗，又急匆匆回到菜车旁。
　　 临近中午，买菜的人寥寥无几。车上剩下的白菜也不多了，农民守在车旁，总要等到全部卖完才回去。天冷，卖菜人不停地跺着脚，把身上的旧棉衣紧了又紧。两手攥成拳头，嘴里哈着热气。外婆走到卖菜人身边，递过去热水瓶和馒头，“天冷，喝点热水，垫吧点肚子。”卖菜人有点吃惊，一时间没去接外婆手里的西。“拿着吧，我闺女和你们住在一个村里，以后多照应些。”卖菜人这才接过外婆手里的东西，连声说着回到村里一定把外婆的好心肠告诉村里人。
　　 那个冬天里，来过好几拨卖白菜的人，都说和我的父母住在一个村里。外婆每次都拎了热水和馒头送给他们。作为回报，卖菜人执意要送几颗白菜给外婆。后来母亲来城里，告诉外婆，有些卖菜人母亲根本不认识。可这有什么关系呢？那个冬天，外婆与卖菜人的心都是暖的。到了上学年龄，我不得不离开外婆，回到村里上学。那些美好的记忆永久地留在脑海里，馨香着温暖着漫长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