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卖猪头肉的日子(散文)
“凉——拌猪头肉——,凉——拌猪头肉——,伍毛,伍——毛一份儿。”
一九八二年初春的老街街面上,看上去依旧有点萧条冷落。马路沿途的乡村,实行了土地承包到户,人们的物质生活正悄然发生着变化,但离小康标准仍有一定的距离。
那年我十五岁,还是工农兵中学初中二年级一名学生,母亲在街头她亲手筹建起来的小食店担任经理兼大厨。令人难以想象的是,曾经被父子四个怎么劝她学骑自行车她都不学,这次却天天在小食店门前学蹬三轮车。母亲看上去有点郁郁寡欢心事重重,她的内心世界正在做一场难以取舍的艰苦抉择——要么抱上一亩三分地安安稳稳地过常人的日子,要么放弃二十三苦心经营的小食店去拼搏一次。
老大一年后复员的家书,让母亲波澜起伏的内心重新归复于了平静。她下定决心不顾一切辞去了妇女主任、副业队长、粮食保管、小食店经理多重职务,上早几年就干上裁缝的大娘家,筹得一千元买来两辆三轮车,邀请上最要好的姐妹严娘帮工,义无反顾地干上了前途未卜的凉拌猪头肉买卖。
那时的沙河堡老街街面上,除了火尽薪传的“胡鸭子”,没有一家私营饭店、商铺,没有一个流动凉拌、腌卤摊贩,甚至没有专门的农贸市场。母亲无疑是做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个选择是对还是错,但她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往前闯。
最初一个星期,母亲和严娘包括请假在家的父亲,轮番蹬上几十上百斤重的三轮车,在附近的学校、乡场、单位间来来去去游移不定。对于究竟是在一个地方一天天严防死守,还是兵贵神速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始终琢磨不出一套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
一个休息日,我兴致勃勃蹬上三轮车随母亲沿沙河边抄近道赶到火柴厂,离开饭时间剩下半个钟点。下班铃声过后,陆陆续续有人前来打探,但真正落实到实处的少之又少。眼瞅饭点过半,猪头肉几乎原封未动。终于来了一个买家,还因为一根猪毛赔上了半份猪头肉才息事宁人。
母亲扯破喉咙吆喝,来来去去的人们,除了投以疑惑的眼神就是无动于衷。剩下来的时间连问者也寥寥无几,更别指望谁可以爽快地掏出五毛钱买一份了。母亲吆喝到口干舌燥,两米开外嘀嘀咕咕的一堆妇人中,一位中年妇人扭扭捏捏面无表情来到近前,拿上筷子把一盆子猪头肉翻了个底朝天。半天,才从裤兜掏出五毛钱攥在手心,没完没了问东问西。大姐,这是刚杀的新鲜的猪呢还是死猪的猪头呢?当确定是新鲜的后,才缓缓拿出那攥皱了的五毛钱递给母亲。
转移阵地,向一墙之隔成都制革厂开拔,母亲这样决定。下辈子也不和做两分一盒火柴生意的人家再有任何瓜葛!我嘟囔着,第一次随母亲卖猪头肉便落得出师不利的结果,让来时兴致勃勃的我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
于是,母亲的生意便在各个厂子门前转悠,这里不行就转移到那里。转移来转移去,直到再也想不出阵地可供转移,便驮上“猪头肉”转移回家。
每天快接近两点,俩人蔫头耷脑拖上半盆猪头肉赶回家。吃罢午饭,稍事休息又得张罗着开始准备追加晚场。
沙河堡地区的夜场寥寥无几。生活拮据的人家很少在家里做肉食,一星期也不见得会打一次牙祭。五毛钱,让人心痛。不差钱的钢管厂职工,每月上百元的工资还瞧上这烂猪头肉。几天过后,晚场无疾而终。
炎热的夏季,中午卖剩下的,到晚饭点便会变味。为了减少亏损,剩下的猪头肉便拿回家里。一段日子,我家和严娘家天天顿顿吃凉拌猪头肉。一时间谈猪色变,打出饱嗝也满是让人难闻的猪头味。再吃下去,担心正发育的孩子们长大了都成为肥头大耳的猪头相喽。
面对不瘟不火的经营状况,母亲并未气馁,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气概。不断改良自身品质、口味的同时加大投入提升分量,并新添价格更为低廉、川人更为心仪的凉粉、凉面、甜水面作为补充,使得众多的客户有了选择余地。本着品种多样、薄利多销的经营原则,凭着优质的服务优惠的价格,在味道和品质上下功夫,这样逐渐赢得人心,生意开始峰回路转渐入佳境。
暑假头一天,我们瞄准了国营南光机械制造厂(源于大清),又一次充满了希望。
南光机械厂,是东门与四二零、成都无缝钢管厂并驾齐驱的大型国企。坐落于琉(琉璃场)九(九眼桥)路之间,与东门门户九眼桥一步之遥。从家里骑行过去大约四十分钟。回程则要多花上十分钟。一里长的董家山坡道,得一人拖一人帮着推才能上去。也正是体谅母亲工作的艰辛,暑假我主动陪着母亲去卖猪头肉。
彻夜无眠,第二天心急如焚起了大早。
随母亲赶到南光伙食团(其中一个),十一点四十。偌大一个大厅内空空荡荡鸦雀无声。我和母亲像空气一样,安安静静待在离打饭窗口几米远的木窗边上,恭候着财神大老爷们大驾光临。正为如何磨开面子去大声吆喝犯难的时候,窗户外忽然闹闹哄哄。密集的脚步向着这个方向急促奔跑过来。“十二点喽。”母亲悄悄在耳边说了一句。
话音未落,洪水决堤般,人流一窝蜂已涌入了伙食团大门。顷刻之间,数个打饭窗口前迅速聚拢起数百号黑压压一色工装队伍,聒聒噪噪排成数条长龙。后来的和一些排在靠后的,一霎围住了三轮车。人们七嘴八舌众说纷纭。几分钟过去,局面迟迟没有打开。正在我疑惑之时,从外面挤进人群的一位工装男二话不说买走了一份,局面便陡然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我打一份猪头儿!”
“猪头给我舀一份儿!”
“我来份儿凉面。”
“来一份儿甜水面。”
“我……”……陡然折转让我有些猝不及防,怔愣在原地手足无措,脑袋成了一团浆糊。之前反复敲定的分工忽地忘到九霄云外。到底该收钱、舀菜、还是吆喝?
“老三,收钱!”我蓦地回过来神来。
起初见母亲递出一个盆子,便紧随其后接进一位钱。顷刻之间无数个饭盒、盆子争先恐后横支在菜盆上方,舀菜得躬下身一个个推开。余光中上下左右密密麻麻全是亮晃晃的饭盒、盆子。接谁不接谁,还得掂量上片刻。谁都是得罪不起的财神老爷。人们你推我搡大声喧哗,打了菜的护住菜盆急急忙忙用力往外挤,担心打不了菜的人挤翻菜盆,场面一度到了混乱不堪的状态。一时间,人们争先恐后拥挤的喧闹声、叮叮当当敲击的菜盆声交织在一起,不绝于耳。三轮车、人们和我自己一步一步在往墙边移。
一时间分不清谁收钱,谁舀菜。接过钱,抓来盆子就舀,管它谁的盆子,谁的票子。抓钱,接盆,接盆,抓钱。钱钱钱,我的钱;盆子盆子盆子,我的盆子,也不知道是谁在尖叫着……母亲话不多说,一勺舀过去扣入盆里,一手接过钱,动作娴熟麻利丝毫不乱,直到将仅剩的一些折箩成半份猪头肉,卖给一位顾客首战告捷。人们一哄而散,又一窝蜂拥向长龙。又一些人风风火火闯进大门,折身伸长脖子瞅了瞅菜盆,失落地调头去向长龙。
“下次多弄点嘛。”
“我们一千多号人,你这点儿。”
……
卖完了,心静了,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想着刚才这场面,不免有些感慨,打仗的一样。但看母亲那临危不乱不慌不忙的架势,让我敬佩得五体投地。
来路上,母亲让我吆喝,真有点为母亲的强人所难闷闷不乐。最终答应她学着,也小声吆喝过几声给她听。到了伙食团满心不悦没和她说话,一人跑去大门外墙角落上小声练习过几次。有种脸红心跳羞口羞脚的感觉。口干舌燥,心口噗通噗通吆喝来吆喝去,很担心到时候自己会怯场,更担心遭到母亲劈头盖脑的责备,说我百无一用是书生。这下倒好,正好成全了自己。我倒是想卖命吆喝,也没有大显身手的机会。
回去的路上,我们刻意选了那条一望无际秧田包围中的弯弯曲曲的机耕道。母亲坐在侧挡上,一条腿伸得长长的,眉飞色舞清点着钞票。而我仰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脑海盘算着一天一元,十天十元……心里犹如盛开了一朵绚丽多彩的玫瑰。
“老三,拿去!”接过一元钱瞬间,感觉自己有些昏头转向,喜不自胜笑出了声。
栉风沐雨却其乐融融的奔波中,暑假很快便告一段落,让人流连忘返的凉拌猪头肉体验收锣罢鼓,我重新回到了了无生趣的工农兵中学校。但长乐未央余波难复,每天课堂上都想着卖猪头肉的趣事,回家第一时间便迫不及待向母亲打探与之相关的诸多话题。
一年过后,老大复员回家,老二高中肄业,母亲得偿所愿经营上了如日中天的三六九饭店。
到如今,前尘往事离我而去已近四十个年头,那些个谈笑生风、满怀希望卖猪头肉的日子,依旧如此清晰,依旧让我十分怀念和向往。
20150412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