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看的电影是《镖王》《黑匣喋血记》，在一个邻居的婚礼上。那时，我并未读书，名字却能记下来，很奇怪。大约是听大人说的。《镖王》里，我仅记住一个情节，伴随着紧张的配乐，一个人从嘴里“噗”地一声吐出一只飞镖，钉住了墙上一只飞奔的壁虎。《黑匣喋血记》则干脆什么印象也没了。
　　 往后，我在堂哥的学酒上，看过《大上海1937》，里面有一个人拿两颗钢珠砸在墙壁上，弹来弹去的，跟玩乒乓球似的。我又在大爷爷的寿宴上，看过《新方世玉》《血手》《清白的手》。我一度以为是西方世玉，后来知道自己记错了音。方世玉在电影的末尾，从天上飞下来，一掌把一个人的脑袋打得跟宽银幕一样宽。现在百度搜索，又才知道《血手》《清白的手》是外国片，难怪那时奇怪，怎么里面的人全跟我们长得不一样？至于内容，一概看不懂，自然也没记住什么。
　　 大爷爷的儿子是乡长，他家放的电影最多，有《无敌鸳鸯腿》。里面一男一女联合起来，脚尖在地上一划，就划出数不清的腿影来，晃花了一个练黑砂掌的人眼，把他给踢死了。那练黑砂掌的也厉害，打起拳来，掌影一圈一圈地就像弹簧。那时我们小孩分不清快镜头与慢镜头，模仿里面的动作打闹，嘴里嚷着：我给你一个慢动作。还看了《野鹅敢死队》，其中有个使飞刀的厉害。还有《傻小子行侠记》说一个胖子，拿一把锅铲子打架，挺逗人笑。
　　 我上了小学。无论是邻居家的红白喜事，还是农闲娱乐，哪儿放电影我都想跑去看。放的地方，不外乎小学的操场、晒谷子的石坝或某个四合院。放正片前，先放加影片。主要是宣传政策、科学知识的。有一次，放了一个双头婴儿的故事，所有的村人都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叹声。偶尔，也给孩子们放动画片，但我只看过《大闹天宫》《哪吒闹海》。
　　 秋冬农闲，农夫们从一个村到另一个村追电影看，是一件乐事。有时走到半路，却得到放《英雄白跑路》的消息，便明白不放了，虽有小小的遗憾，大家打着火把，繁星满天，清风拂面，谈天说地，也是一件美事。有时传来的消息不能确定，就要在半路上往复几次，非得到了目的地，搞个水落石出，才心里踏实。
　　 看电影，最使人讨厌的，莫过于村干部啰啰嗦嗦的讲话。电影放到中途，村干部突然想起要讲话，就立马一嘴插进来，这里我再讲个“妇女结扎问题”。同样令人不舒服的，还有电影看了几遍，连台词都能背下的小青年，当大家看得真得劲，他一巴掌蒙住镜头，惹来一通大骂，却不恼反笑：我请你们看巴掌跳舞！换片时，场面也是一通乱。叫声此起彼伏，有叫孩子拉屎尿的，有叫朋友坐到身边来的。电影放完，精力过剩的年轻人，又热心地送电影机、发电机，抬抬捧捧像一群热心的猴子。
　　 我在村小学校里看过《白龙剑》，讲一个漂亮姑娘，有一把削铁如泥的剑。还有《神鞭》，讲一个人的辫子极厉害，舞动起来能杀人。最后辫子扔到河里，不知怎么化为了两把手枪。看《烈火金刚》，那个骑自行车的骑得真好，自行车都快飞起来了。还有一个坏蛋，一刀就劈断一个老婆婆的手。我母亲老早看过这电影，也讲过这个桥段。可那坏蛋要劈人时，她就哎呀呀地惊叫，我就赶忙手蒙住了双眼，却又从指缝里偷看。《黄河大侠》里，则是一个小女孩，被他父亲顶在肩头，摇动一个手鼓，从银幕下面走上来了。我也想要那样的手鼓，但是没有。《关东大侠》里面有个带狗耳朵帽子的人，哈出一股股白气。《长城大决战》里的日本人竟然不用抢，用刀跟人干，我那时觉得稀奇，不知是所谓的武士道精神。接着又看《血战台儿庄》，有个人在逗蚂蚁。看《大决战》没觉得好看，除了大炮轰隆隆地打得欢。《黑豹突击》里面的人戴的漏出指头的黑手套子，很酷。《超人》里面的主人公怎么被摔打，都摔不死。而且眼睛盯住树枝看，树枝就会烧断。我到别的村看过《金镖黄天霸》，他把自己的家人都杀死了。《黑旗特使》呢，就记住了名字。
　　 我父母是爱看电影的，常说他们小时候到过城里看什么《白毛女》《卖花姑娘》。我小时候，他们却不喜欢带我一起看电影。他们常常在晚上把我放在屋子，等我睡了，自己跑去看。有一次，邻村放电影，我是知道消息的。他们说他们也不会去看，等我睡过去了，他们又跑了，我忽然醒过来，追着哭喊而去，他们没走多远就回来了，但等我又睡去，他们又跑了。我白天知道这件事，气得连饭也吃不下。我还记得，他们回来讲了，他们看的电影是《闪电行动》《智取华山》《高山下的花环》，至今，这三部电影我也没有看过。他们是看了一个通宵的。
　　 有一次，父母到街上去看电影，没有叫我，当天下大雨，我追到街上，浑身淋透，我赤脚踩上发电机的电线漏电处，打我一个跟斗。我的一个堂哥，从电影院出来，看见我，又进去把我父亲叫出来，父亲问我上街干啥，我撒了个蠢笨的谎说，我婆婆叫我来买洋芋刮刮。父亲知道我撒谎，并没说什么。他跟放电影的是熟人，我们就进去看。母亲见到我，就是一通责骂。我没吭声。那次放的是《康熙大闹五台山》，康熙有一根鞭子，特别厉害，舞起来虎虎生风。
　　 母亲常以看电影，引诱我做活，基本上没有算过数。有一次，她说街上放《妈妈再爱我一次》，等我做完活就带我去看。结果做完活儿，也没去看。不过那首主题歌，全中国的孩子都会唱：有妈的孩子，像个宝。没妈的孩子，像棵草。
　　 父母主动带上我看电影，极少。我印象鲜明的是，有一次我们到县城里的影院去看。看的是《死神的最后一张王牌》，里面的坏人做了整容术，跟好人长得一模一样，最后好人用一个篮球，把那坏人砸到楼下摔死了。我们一起看了电影，父亲喜欢跟母亲谈内容，有时也考问我，电影中谁是坏人，是怎么发现的。我说对了，父亲就点头。
　　 婆婆爱我，每带我上街看电影。我一听到放电影的人，在喇叭里嚷叫武打片啊武打片啊，四毛钱一场，马上开始，马上开始。我就缠着婆婆要看，没想婆婆也爱看。我们一起看过《神龙剑侠吕四娘》《血染九龙洞》。有一次是别人包了场，婆婆把我从放映室背后的围席里塞进去，她自己则在外面候着。里面的人把我往外推。婆婆急了说，你知道他大伯是谁吗？他大伯是乡长。推了几个来回，我终归是看了。那次，看的是《风尘剑侠吕四娘》，随着马蹄声得得，从马背上飞身跳下一个戴着眼罩的独眼龙。我就记住了这个场景。那当儿，我在我堂哥家的土墙上看过《侠女十三妹》《江湖妹子》《少林寺》的宣传画，可惜这些我都没看过。
　　 另一次，镇子里晚上放电影，我跑去看。往街心花台上一蹦跶，断裂的铁栏杆，戳我脑袋一个眼。一股热血直往外冒。我当即就傻了，我同学苟东明，人伶俐，人群里钻来钻去，找到了我父亲。我们到卫生院补了一个疤，我过来又看，电影的名字叫《天下第一剑》。回到家，人都笑话我，你被天下第一剑戳破脑袋了？
　　 除了电影，我自然还看过一些录像。我第一次接触银屏，是在我婆婆的怀里。我的一个表姐结婚，婆婆带我去走亲戚。晚上就放了录像，我不知道是《八仙过海》还是《西游记》，只记得一个画面，一个锅里面，有人跳进去，就变成了一堆白骨。然后，我就在婆婆的怀里睡过去了。我往后知道，这情节是《西游记》中的，但没有看过《八仙过海》，就不知道其中似乎也有类似的情节。
　　 在大爷爷家的院子，我也看过录像。记得其中一个故事：有一个人，有一杆枪，一枪刺穿了很多人的肚子，像串了一串羊肉串。还有一个人，卧在树杈上甩出一个苹果，把一个坏蛋的嘴巴塞住了。但忘记了这个人跟那拿枪的人，是不是同一个人，也不知这是不是同一个故事。录像的名字，我确乎全忘记了。
　　 小学校修了操场，晚上放录像庆祝。是《蜀山剑侠传》，可惜下雨，没放完。不久，街上放录像的每周六来村小学占用一间教室，卖收费录像。他见我是村长的儿子，放我进去看了《鹰爪铁布扇》。其中有一场景，有一个人像捏蛋黄一样，把一个人卵子捏爆了，虽然没有直接表现捏，但我真看懂了。有一年春节，我跟父母一起去看了一场录像，放的是《林立果选美》还有什么《梅花大盗》，具体内容一点也不记得。
　　 我看录像记忆鲜明的是有一个晚上，我的一个宝气堂哥，带我跑到一个村里看《四大名捕》，结果录像机坏了没看成，他继续带我到另一个村看《霸王花》。他说，那是流氓片。他就是想看其中一个人趴在墙上看霸王花洗澡那段。结果呢，故事里，那个偷看的人反被人把裤子拉下来了，他什么也没看见，故事外面的我们，自然也什么都没看见。
　　 上了初中，我逃学去看了《天剑绝刀》。只有主人公能从一座断桥上过去，来到一个峡谷里练武功。他最后打不赢仇敌时，一掌击破一个陶壶，壶里面有个手印，赶紧照着比划，杀了坏人。
　　 之后就看了《神雕侠侣》，我后来知道是台湾的潘迎紫演的。当时只觉得那个美啊，真是粉面桃花。我同学中有个叫小笼包子的，看见小龙女睡在绳索上，一个侧脸特写。他眼睛就放光，就叫开了：好乖哟。好乖哟。
　　 上高中时，学校附近有个打米房，放卫星电视，转播录像。我们常蹴在门口看，但并不觉得吸引人。甄子丹演的啥，没多少印象了，只记住了这个龅牙小子能打。周星驰耍菜刀挖子弹，要看黄色片止痛。我就也想看看黄色片是啥滋味。但没有机会。高中毕业，一群大小伙子都想结束处男观，看黄色片，但录像厅老板不放。后来，到县城高考完，顺便一看，总算如愿以偿。看的人太多，没意思。看这样的东西，还是独自欣赏的好。
　　 谈了看的录像，我看的电视也顺带谈一下。老早的时候，我当乡长的大伯家就有一台破电视。有时能放，有时不能放，且没有不冒雪花点点的时候。我在那儿看过《金童玉女》，是讲一对陪葬的童男童女，封在墓室里，为盗墓贼无意救出，之后他们躲进一个山洞，相亲相爱的事。我就冒出天真的幻想，跟喜欢的小女孩手牵手逃跑掉。逃去哪儿呢？没有想过。只是落脚处一定要有一座山，山上有一个洞，洞里要有一条河。又看过《刘伯承血战丰都》，大伯的儿媳妇就老夸那演员好帅好耍。她自己长得十分人才，老公却是不够帅的。放动画片《可塞克塞号》，大伯的儿子不给放，老是要看中央新闻。一放新闻，听见国歌，大伯的大孙子就去走正步。嘴里吼的却是，人间大炮一级准备，二级准备，三级准备，发射。又看过《上海滩》一两集，也看过《海灯法师》一两集，都是残缺不全的。同村一个刘姓万元户家有一台好电视，为了去看《西游记》，我一抽烟的堂哥唆使我拿父亲的一包烟给他，才带我去看了一集。
　　 等我家房子挨着房子的一个堂哥结婚了，他买了一台电视。我看电视的机会就多了。放《封神榜》，那妲己的眼，眨呀眨，真漂亮；放《乙未毫克传奇》，那歌真好听，唱的是：谁说也不管他，谁说也不管他。然后，我家有了电视，看了《青青河边草》《巨人》《甘十九妹》《雪山飞狐》，我父亲都说《雪》中的苗若兰，真美，像笔画的。而我则懵懵懂懂地羡慕胡斐跳到苗若兰床上的事。我对我家电视机爱如珍宝，用肥皂水洗荧屏，敷上彩纸，当彩电看。什么《崆峒》《三国演义》《白娘子》《渴望》，我都看过。
　　 （编者注：百度检索为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