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柳叶的美是纯天然的，像花儿开在阳光下，像山泉潺潺地唱出了歌声。
　　 如果你不小心碰见她，一定会为她的美丽感到惊喜，这种惊喜只是喜欢和赞赏，没有别的意思。这世上不免会有一些女人，举手投足之间很容易让人想入非非，她们的眼耳口鼻，毛发呼吸，甚至每一寸肌肤都会给人以冲动和欲望。仿佛来此世间只为做一个尤物，挑逗你神经的极限，刺激你人性的荷尔蒙。但也有一些女人不管她们如何的艳丽，如何的倾国倾城，然而言谈举止，回眸一笑，只能让人产生出敬意，爱慕和惊喜，纯的就像糖。
　　 柳叶就是这样的女子。十八岁的姑娘，沉稳大方，让人过目不忘。她衣服宽松，从来不会勾勒出身体的某个部位，她也不喜欢搽脂抹粉，一盆清水就能洗出一个婀娜多姿。即使干活再累她也直直挺挺，一头乌黑的秀发向后飘起，不用等到回过头来，单从她的背影就已经迷死人了。
　　 柳叶想到南方去，同村的几个姐妹都去了，她们说的外面是柳叶心里的天堂。
　　 “跟你爸说说，春节过完咱们一起去吧？”
　　 “我也想去，可我爸就是不放心。”
　　 “咱们去了在一个厂里，不会有事的。”
　　 “柳叶要是去了能当组长。”
　　 “能当秘书。”
　　 “赶紧让我巴结巴结咱们的小秘书。”艳艳说着猛然从后面抓住柳叶的两肋，痒的她缩紧脖子，向前逃去。
　　 南方，那可是坐火车需要三十几个小时才能到达的地方，柳叶没出过门，柳叶的父亲也没出过那么远的门。柳叶妈生病的时候，为了看病，也只是去过省里的医院，那也需要来回一天的路程。那时柳叶四五岁，怕她乱跑，把她放在家里又实在不放心，只好用绳子绑起来。柳叶害怕，想哭，妈妈有气无力地说。
　　 “柳叶乖，爸爸要带妈妈去看病，背上妈妈就不能再背柳叶了。”柳叶点点头，眼睛里水汪汪的。
　　 “柳叶心疼爸爸，是不是？”柳叶使劲的点点头，眼睛里滚出了一串晶莹的珍珠。
　　 爸爸就开始用绳子绑柳叶，一圈一圈。
　　 “爸爸，你绑的太松了。”柳叶把手从绳套里抽出来，举起白嫩的小胳膊，像是获得了某种奖励，又像是一次小小的胜利，自豪似的向父亲炫耀着。看着沉闷无语的父亲，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爸爸没绑好，柳叶说绑哪里好？”
　　 “绑这里，这里。”柳叶指着自己的手腕，胳膊，小肚子，“还有这里。”她指着自己的脖子。
　　 “爸爸，你绑紧一点，我出不来，就不会偷偷跟你们去了。”
　　 “那就听柳叶的话，绑得紧紧地。”妈妈还是有气无力地说，语音比刚才更弱了。
　　 “要把柳叶的小手露在外面，柳叶还要吃馍馍，喝水哩。等把馍馍吃完了，爸爸妈妈就回来了。”
　　 爸爸又开始绑，绳子绕着手臂缠一圈，柳叶拉拉胳膊，又出来了，绳子再缠一圈，锦绣拉拉胳膊，出不来了。爸爸把柳叶五花大绑在桌子上，把水和馍馍放在柳叶跟前，柳叶不想吃馍馍，柳叶想哭。爸爸说院子里有柳叶喜欢的小鸟，要去给柳叶抓来，妈妈说树太高了，一个人够不着，要去给爸爸帮忙。柳叶心里想着小鸟，她喜欢那种花花绿绿的羽毛，从一个树枝跳到另一个树枝上，唧唧喳喳，乌黑的小眼睛，机灵的目光。柳叶心里想着爸爸以前抓住的小鸟，从他的手心里递到妈妈的手心里。它多好看呀！小小的脑袋，黑黑的眼睛，清澈透明，好像一下子就能看到它的心里去。柳叶想摸一摸，刚摸到它，就从妈妈的手心里扑棱扑棱的飞走了……
　　
　　 二
　　 柳叶再也没有见过妈妈。爸爸说妈妈变成了小鸟，每天都在院子里，每天都在树上。从此，柳叶更喜欢听小鸟唧唧喳喳的叫声了，好像那是在跟自己说话，问她乖不乖，有没有听爸爸的话，想不想妈妈？柳叶告诉小鸟，她上学了，她长大了，她会帮爸爸做饭了。还有，爸爸的衣服破了，她第一次用针线缝起来，缝的像一个大嘴巴。
　　 柳叶的家在山里，山连着山，无穷无尽。出山的路只有一条，顺着清水河，一直走下去。柳叶去过最远，也就是到了镇上，读完初中，高中要到县上，太远了。比起艳艳，初中都没有上过，她已经很幸运了。父亲很固执，一心想让她去念书，柳叶也想去，她要去了，就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柳叶看见爸爸，满是补丁的衣服，瘦弱的身体托着一颗沧桑的头。柳叶不想去。柳叶心疼爸爸，他一年比一年老了。爸爸拗不过她，其实爸爸也离不开柳叶。
　　 如果柳叶在家，家里是快乐的。院子里有小鸟的叫声，屋子里有柳叶的歌声，唱唱跳跳。这时候的父亲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身子也直了，眼睛也亮了，话也多了起来。
　　 “柳叶，你唱的什么歌呀？”
　　 “不告诉你。”柳叶开心地笑着。
　　 “月亮的歌，小鸟的歌，小鸟知道我在唱什么？”
　　 “小鸟怎么会知道？”
　　 “就是知道，我还知道它在唱什么？”
　　 “那你说它在唱什么？”
　　 “嗯……不告诉你。”
　　 柳叶又笑了，爸爸也跟着笑了。
　　 但这次柳叶真的想去南方。艳艳说一个月可以挣一千块钱，一千块钱，快要赶上家里一年的收入了。柳叶记得十年前家里的样子，从妈妈去世的时候一直到现在，家还是这个样子。旧的依然在旧，破的仍然在破。艳艳她们带回来的外面的世界，柳叶没有见过，但她们带回来的兴奋，快乐，让柳叶心里充满了幻想。特别是艳艳的衣服，柔软的像妈妈的手，贴在身上，温暖舒服。另外，艳艳悄悄的告诉她，她已经攒了两千块钱了，神秘而幸福地笑着。柳叶心动了，柳叶真的想去。坐火车，火车是什么？柳叶没有见过。艳艳说像房子，会跑的房子。柳叶还是想不出来。
　　 爸爸是离不开柳叶的，但柳叶长大了，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当爸爸的应该让她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柳叶心里也有一万个不舍。
　　 “爸爸，我走了，你要按时吃饭，干活别太累了，注意身体。我挣了钱就给你寄回来，她们说过年就能回来，我回来给你买好吃的。”柳叶想笑一笑，却笑不出来，就像爸爸妈妈第一次离开她把她绑在凳子上一样，她突然害怕了起来。
　　 “我很好，让你出去，我还是不放心，那么远的路，想想都害怕。”
　　 “那我把你也绑起来。”柳叶说着，突然哭了，她把头靠在爸爸的肩上。爸爸也似乎想起了什么，摸着柳叶的头。
　　 “记得那年去医院，你妈哭了一路，总是说你会害怕的……”爸爸有些哽咽。
　　 “我们回来看见你睡着了，眼睛也哭肿了，馍馍一口没吃，裤子全尿湿了……”
　　 柳叶转过身子，双手紧紧的搂住爸爸的脖子，脸上一股泪水顺着她的脸颊全流进爸爸的衣领里去了。
　　 “明天去看看你妈，告诉她，你出门她也就放心了。”
　　 “嗯……”柳叶终于哭出声了。
　　 当柳叶离开村子，回过头，远远的看见父亲站在院门口，绕过清水河，翻到山的另一头，柳叶回过头来，还能看见父亲。昨天去看母亲，烧纸的时候，她看见父亲不停地揉眼睛。在锦绣的心里，父亲一直都是年轻的样子，仿佛这苍老来时只用了短短的一天时间，头发也白了，皮肤也皱了，眼睛暗淡了。父亲很瘦，常年的劳累害得他弯腰驼背。柳叶忽然发现她已经有十年了，没有看见父亲畅快地笑过。
　　
　　 三
　　 终于看见火车了，像一条很长的毛毛虫，但是并没有害怕的意思，只是很震撼。柳叶小心翼翼f地爬上车，从没有过的感觉迎面扑来，车厢那么宽敞，这是她从没有见过的样子。这让柳叶想起自己的家，想起父亲，要是他看见了，肯定也会惊喜。是啊！老屋的房子太破了，在村里，只有柳叶家还是用茅草糊的屋顶……
　　 火车哐当哐当的走，带着柳叶前往一个未知的地方，直到这一刻，柳叶心里还是紧张的。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尽管在心里不知幻想过多少次，但真的离开父亲，离开那个破败的院落，才觉得是多么的无依无靠。从开始不同意到最后答应她，她知道父亲是做了一个多么大的决定。看着窗外飞驰而去的景色，柳叶的心里又想起父亲来，此刻，他一定又会坐在老屋门前，心事重重。父亲总是这样，柳叶上学的时候，回来的晚了，父亲就一直坐在门口等她，看不见柳叶，父亲是没有心思做任何事。现在，柳叶走了，父亲一个人会怎么样呢？他会想柳叶的，会哭的。柳叶知道，父亲哭的时候，脸上常挂着强装的微笑，就像早上，柳叶要走了，父亲的脸上挂着笑，留着泪，每一句话说了一遍又一遍还是觉得没有说好。钱已经放在贴身的衣服里，他还是不放心，女孩子的东西也要问来问去，直到艳艳在门口催了，他才放柳叶走，但似乎还有一万个不放心似的。柳叶已经是大姑娘了，怎么可能不会照顾自己？柳叶觉得父亲有些唠叨了。但这会坐在火车上，突然想起父亲的好来，又觉得早上笑话他，自己真的是太傻了。
　　 火车是在第三天下午到达广州车站，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把柳叶从清水湾带到了南方最大的城市。长这么大，柳叶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高楼大厦。人们前拥后挤，好像要拼了命似的，这让柳叶很害怕，艳艳让柳叶抓紧她的衣服，千万别松手。跟着人群慢慢的蠕动，只一会儿，柳叶浑身都是汗了。
　　 到厂里已经是晚上了，同行的另外两个姐妹去了别处，艳艳算是这家厂里的老员工了，没有费多大的事就给柳叶办好了一切手续。这是一家电子厂，柳叶的工作很简单，给电子原件上缠绕线圈，手随着机器，把细细的铜丝缠上去，柳叶的手是巧的，只半天功夫，就已经很熟练了。厂里清一色的女工，只有搬运的几个男孩子，柳叶不爱说话，心里想着自己的工作，一天下来又有几十块钱的收入，这让她很兴奋，盼着发工资的那一天，盼着给父亲寄回去。
　　 生活就这样无声的进行着，起初的新鲜感慢慢的消失了，除了正常的工作时间以外，每天晚上都是要加班加点。三个小时，五个小时，白班，夜班，一个月下来，柳叶就已经晕头转向了。他跟艳艳很难碰到一起，同宿舍的女工都是年龄相当的姐妹，只是不在一个省份，说话很是费劲。厂子里封闭式管理，想出去根本不可能，大家除了吃饭以外，要么在机器旁，要么就是在床上。
　　 有一天，厂里举行女工技能比赛，柳叶轻而易举地拿了第一。第一名的奖励是一条毛巾，一块香皂，一盒牙膏。她把香皂送给了艳艳，她要感谢艳艳，没有她的鼓励，柳叶是不可能站在这里的。还有更高兴的事，柳叶被调到了销售部，这是不用辛苦干活而且工资又很高的部门。羡慕的女工们，把柳叶当成了宝，还有艳艳，这让柳叶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价值。销售部的经理是一个大男孩，二十岁出头，个子很高，一脸的帅气。柳叶没有别扭，她还是沉稳大方，说话恰到好处，很快就在销售部显露出自己应有的天分。除了本职工作，经理也似乎更愿意接近她了。
　　 “我叫方健，认识一下。”经理大方地伸出了手。柳叶有些犹豫，她还没有碰过男孩子的手，很不好意思，但最后还是把手伸了出去。当她的小手攥在他的手心里，那是一件多么可爱的事情。
　　 “柳叶，名字真美！看到你就想到春天了。”
　　 柳叶终于羞涩，头低了下来，但她的手还被方健握着，喔不！确切地说是拉着，他的手是多么有劲，又是多么温柔。
　　
　　 四
　　 时间真快，柳叶已经来广州半年多了，除了吃饭，剩下的钱全给父亲寄回去了。天气比刚来的时候更热了，这里好像没有早晨，太阳一出来就是热的。柳叶不怕热，但带来的衣服终究让她受不了。那都是些粗布大衫，山里的早晨很凉，但在南方，这些衣服就好像是成冬衣了。柳叶换了宿舍，比起原来的八个人，现在只有三个。她们都很洋气，像电视上的女演员，头发拉的很直，脸抹的很白，嘴唇鲜艳，红的吓人。每个人都穿紧身的衣服，屁股翘起来，穿上高跟鞋，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特别是嘴上的口红，柳叶也想抹，但又有些担心。如果这样子站在清水湾，父亲会羞死的。
　　 “柳叶，你不用打扮，随便一件衣服穿在身上，就已经是春天了。”开完会，方健留下柳叶，并且递给她一包东西。
　　 柳叶从没有收到过任何人的礼物，她不想要，心里更不知道怎么好？
　　 “这是什么？为什么要送给我？”
　　 “收下吧，算是对你的奖励。”
　　 柳叶还想推辞，方健起身离开了。天啦！阿依莲。同宿舍的女生叫了起来。
　　 “柳叶，你的工资是买不起的！”她们说的柳叶心里怪怪的。
　　 当柳叶穿上衣服，照着她们的样子打扮，销售部里顿时一片哗然。柳叶是美的，那种美与生俱来，在她没有修饰，没有点缀的时候，她的美是朴素的，浑然天成。现在，就像绿叶中的红花，有了灵气，有了魅力，有了它独具特色的韵味。上班的时候，方健看见会心地笑了。
　　 销售部经常要去出差，活动也多，应酬繁忙。柳叶很快就成了骨干，她和方健形影不离。柳叶这才知道，方健也是股东之一，厂长是他姐夫，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平时很少看见他。方健南方某所大学毕业，青年人的朝气和才干在他身上显露无遗。随着接触增多，她也越来越喜欢这个大哥哥了。
　　 他大方稳重，说话精炼，学识渊博，好像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最重要的是他心地善良，对人诚恳，说话办事，说到做到。特别是当他知道柳叶没有母亲以后，对柳叶的照顾更加细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