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间是一只藏在黑暗里温柔的手，在一出神、一打愣时，白驹过隙，斗转星移。我们挽留不住，但可以重温回忆。我偏执这样的想法：过滤了的时间会更精粹，我们可以抓住时间这只温柔的手。
　　 阳历2019年快走到头了。我回到老家老街。这一年末，我走出老家整40年，我想给时间暂时画一个句号。时间一直走，没有尽头，但可以有节点，此时正好。
　　 我深知，村落剩下的几乎是上了年龄的人，小孩子多是留守的儿童，他们最盼着过年，偶尔有点燃鞭炮的，零星地响着，是钝响，不清脆，似乎听不出炸响的声音来自什么方向。老家有个习俗，喜欢早早放鞭炮把灶王爷叫醒，进入冬季就时不时“嘭咔”几声。隐约的烟花火药味道从身边掠过，硝烟不浓，没有了儿时我们追着闻鞭炮炸响的火药味香的兴奋感。
　　 香，被时间给偷走了。我第一感觉是这样。转眼40年，儿时的影子虽在，却少了欢快的声音，时间在沉默着。
　　 就是阳历年，也是年。这是我妈妈的说法，既然是年就不要糊弄，她开始准备年祭祖先的灶具炊具了，我们孩子就开始给老街添上欢乐的声音。
　　 “一二三，跑！”这是捉迷藏的声音，自律的孩子自己捂住了双眼，静数10个数字，然后四下找人，我那时很喜欢从眼角露出一丝光，看看伙伴藏匿的方向，只怕自己老是当“捉”的一方。
　　 这个声音老了，我们的头是军哥，听说瘸着去了外地给儿子看孩子了，再没有指挥我们的精气神了。时间送走了那时的快乐。
　　 “下定决心……”这是我们男孩子分明的跳方格子游戏的口号，为的是背熟那段语录，可能够背着跳完格子太不容易了。否则就不能算赢，就不能去争取更大的胜利（领袖语录中的句子）。
　　 背熟语录最来劲的海哥，是我们男孩子里跳格子的能人，他也老了，他交流怎样背熟语录也不忘提及我们，我们也都跟着受到表扬。海哥的声音常常有骄傲自满的情绪，但我们一点也不反感，因为他的骄傲就是我们的自豪。海哥哪儿去了？他的老屋早坍塌了，应该搬走了吧。“下定决心”四个字，在好长时间里成了我奋斗的鼓点，说不出什么道理，却对我生出力量。
　　 时间啊，打磨不掉儿时的痕迹，才让我们重回时光隧道，重温那段饱满的故事和场面。我用什么去丈量一段段时间呢？我只能靠记忆，我将记忆停止在某一刻，画上一个句号，去掉一切芜杂，不管岁月如何做旧，唯留一段清新的影像。这也是我常喜欢回到老家老街的理由。因为我在这里可以找到实在的时间概念。
　　 每每回到老家，那些人那些事，都被我的时间过滤了好几遍，为何总是剩下最精彩的一面，而淘汰了那些不快和阴暗？我想，时间是最有情的东西，有人说时间无情，大错了。这也应该是我们热爱时间的一个美好理由，不是我们有意回避不快，而是时间不想将不快寄存在账簿里。
　　
　　 二
　　 我曾经很天真地以为时间是被造钟的人给收服了，安放在那挂老钟里，那可不是机械时代的产物，而是一个魔盒。时间不停地行走着，不慌不忙，气定神凝，步履平和。时间啊，真的是有境界的人，不因痴迷鸟语花香的美景而放慢脚步，也不会因风雪交加而赶快行走找一个躲避的地方。时间的脚步啊，你最经得住任何诱惑，从不逃离自己的运行轨迹。时间的节奏，是摇篮曲，摇啊摇，比去外婆家的画舫摇得还漫长。自从我选择了应该不再看着家里那挂钟而走出去，我觉得时间不在钟的摇摆里，而在我的脚下。可我从未试着倒过来看走过的时间，我想穿越，或者就是遁去，让情感的时间回到最无羁的童年少年。这个让时间回到过去的想法，来得晚了点，毕竟还是来了，我要珍惜，否则，我的时间并不完整。
　　 我对时间在手表里行走很不看好，总觉得是一种鬼鬼祟祟，时而露脸让人看看，没有声色，没有了时间的气势和从容。所以，在我教学三十七年的时间里，我极少戴上手表上课，我不喜欢那种鬼祟的伎俩。明明还没有到上课的时间，我便蹭到教室，拿起粉笔，学生不满，我说，我没戴手表。时间在手表里很憋屈，很落寞了。那些年，我把控着上课的时间，不受时间左右，似乎一晃就是37年。没有时间感的人生，从容而丰满，因为我足够放飞自我，于是，我在时间长河里赢得了时间的快乐。
　　 在漫长的人生中，我们对时间做了太多的计量和比喻，可往往找到的是对时间的无奈。
　　 曾在橙黄碎金般的海滩，用一只自制的沙漏来测量时间的长度，我总认为沙漏两端的圆杯装着时间，中间细细的脖颈就是握住时间的咽喉，错了，任何一道口子，时间都会遁走，沙漏依然，时间无法握住，只能跟随，不断用现在时来打捞过去时，告诉自己不要轻易失去现在的时间。
　　 我曾经，也是唯一一次虔诚地在南普陀寺进香，不过，我想感受时间在寺庙里为何走得很迟顿。一炷馨香，在时间里慢条斯理地燃烧成灰烬，散落在沙池里，袅袅一段时间，给了静心敬佛。端坐的佛像，气定神凝，微笑如常，似乎将石匠凝固，却又像解说着时间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我想，我们可以拿时间来干什么？我明白了，以柔软心，且行且珍惜，时间如烟，慢慢让人消弭在袅袅里，也渐渐丢失了时间的概念。
　　 很多时候，我变得思维更加简单积极了。面对一盏香气氤氲的清茶，我知道这是云雾缭绕的大山给了我品味自然的时间，好好珍惜，任何茶，只要带着感激的心，味道永远是回甘盈香的，品出从大山走到茶杯的时间，入口持敬，每一片叶子变成茶，时间被包装在茶叶里，我们珍惜的正是时间。
　　 时间在逝去，逝去并非没有价值，我们可以慢慢回味。
　　
　　 三
　　 老街留给我的也是时间的斑驳。老街两侧的矮墙上依然爬着褐黄的藤蔓，枯萎了，躺在时间的老墙上睡了，连风都不能吹醒它了。一溜海草房，泛白的海草闪着迷离的星光，似乎在与时间絮语，但不会发誓相比“海枯石烂”，只彼此处于时间的空间里。屋草上爬满了杂草与多肉，诉说着时间，我离家的时候，是这样，再看还是这样，40年了，时间又好像止步于当初，我突然有了“愿你出走半生，归来还是少年”的恍惚感，我知道这不是真的，但时间却给我这样的温暖。
　　 时间不会突然毁掉眼前的一切。曾经看过的围墙，石头风化了；曾经走过的柴扉，门锁锈迹斑斑；多少扇大门的油漆斑驳了，颜色被时间变淡；那些唱着音乐的门柱，似乎转不动了，伸手扶住，生怕失手就倾倒了。还有，好几间无人居住的屋子，屋顶在一寸寸地陷落，风雨找到了肆虐的口子。我想将这些视为时间的色彩变化，在心中重新粉刷一遍，复原了那时的影像，为时间找到了一个崭新的起点，让我重新走进往昔不曾珍惜不曾看好的时间里，活出更精彩的一幕。
　　 我望着从庆叔院子里爬出的株株藤蔓，绕了墙头，似乎要给墙做一排华冠，尽管经不住秋冬而匍匐在墙头，可明年藤蔓还会重复着去年的动作。这就是时间在努力！高大的楸树独立在院子一角，藤蔓缠绕着驱赶，还没有爬到树枝，秋冬就结束了行程，在时间里，我真的希望有一天可以着了魔一般突然窜出，缠住树冠，宣告一次相约的完成，可这需要多长时间啊！我还是要盛赞藤蔓的努力，在被切割的时间段里，它努力向上，逃不出自然法则，又有什么！
　　 每一个人都应该努力去惊艳自己的时间，在自己的时间放飞一只萤火虫也好，燃烧一天璀璨的烟花也罢，都会让时间闪亮起来，因为时间不会辜负一个认真而努力的人。
　　 于是，我对千古不变的时间有了敬畏和尊重。漫漫长夜，星空无际，每一颗星星都在沿着时空的轨迹行走；浩瀚的大海，潮起潮落，抚摸一下岸上的沙子，然后退去，就这样遵守着时间的定律；日影之长短，刻在房门上，我曾经用笔记下日光每日此时的脚步，可渐渐地，我对时间有了崭新的认知：看似没有改变的，时间都在时刻改变着。人生四十年，是一个不短的时间段，在不知觉里，我变了，从乳臭未干，到唇边长出胡须；从青丝蓬勃，到白发苍苍。时间在一笔笔刻下我的身体记号。我知道，时间还会继续在我的身体上刻下记号，不太紧致的肌肤，渐渐要松弛了；光滑的皮肤，闪着生命的肤色，将来也会被时间涂上老年斑的痕记。唯有珍惜这些雕琢的结果，想着之前时间没有光顾的好，感谢时间曾经放弃了一个人，一个不在乎时间的人。
　　
　　 四
　　 我曾经高兴地为孩子丈量单位时间里成长的痕迹。我的外孙五六岁时，我在房门边刻下了两米的刻度，每次外孙回来，我牵着他丈量身高。看着那些刻下的尺度，外孙说，时间被我量走了。
　　 是啊，还是我不到40岁时，理发师给我拔掉了好几根白发，哦，原来时间潜藏在我的白发里，催着我老去啊。是啊，时间在老人的牙齿上行走，在人的眼角处绽开了岁月的花。时间让一棵树有了年轮，让一座老屋渐渐地驮了背，让一个个人像变戏法一般消失在他们曾经为之耕耘的土地上，我的父亲母亲，还有邻居，多少熟悉的人，悄然入土了。他们不在了，可时间还在，一大把一大把的，可不属于他们的了，将来也不会属于我的了，时间被我们不经意地走过了。
　　 我突然紧握妻子的手。我说，我们和时间是一对伴侣，就像你我，相依相偎，才可赛过时间的地老天荒。她笑了，说我杞人忧天。是啊，我们何必忧虑时间呢，但我们必须感恩时间，守住属于我们的时间。
　　 从红颜夫妻到老翁老媪，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们能够做的是，别辜负了属于我们的时间。留不住时间住宿在自己房间，那就每日问候一下；拦不住时间离开，那就告别，温暖地说一个“再见”，别和时间撒气闹情绪。
　　 “逝者如斯夫！”夫子无奈，临岸感叹，希望弟子握住时间，切莫随波逐流。“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南唐后主李煜对时间有着挽留不住的怨词，时间的长短快慢，他最敏感。认识17世纪荷兰最伟大的画家伦勃朗吧，他每一年都要给自己画一幅自画像，从轻狂奔放的倜傥少年，到满目苍凉的中老年，他想看看时间的模样，可最终还是在时间的河流里消失了，他告诉自己，人活不过时间。但他做的最有用处的是，他用时间诠释了他的艺术，他把自己变成了艺术，他成了跳跃在时间五线谱上的最动听的音符。
　　 逡巡着，踯躅着，在我老家老屋的前面，一处动一根手指可能都要坍塌的老屋还在，我借着月光去看，屋檐下面刻着的字，歪歪扭扭，字迹已经模糊得比崖刻还厉害，可我发现了几个字：“少年提刀行……”想起来了，这几个字原本的意思并非抒发一个少年的豪情壮志，并非呼唤在一个荒村野岭有武侠出世。而是表达着我们那些淘气孩子的怨愤，因为队上的副队长二元叔最会管理我们这些小孩子，从不给干活撒空的时间，大家恨之入骨，于是才有了“提刀行”，就是要斩除这个“恶魔”。那些字是我这个“写手”留下的，是用铁钉在砖面上刻下的。好在那些少年，包括我，“提刀”闯天下，走出了无知。这些字迹应该有半个世纪的历史了，今天读了，有时间的沧桑感，更有一段笑话与一段真实人生之间的衔接之妙。
　　
　　 五
　　 无知的少年，如今变成了白发老翁，四五十年的时间一抹，岂止是一个“老”字可以描绘的窘况啊！两年前，我退休了，也经历了太多的人事变化，我不想在我的时间刻度上一点痕迹也不留下，来了第二次“提刀行”，这个“提刀”动作，已经超越了少年时的狭隘，走向了理性，是提着可以表现人生的刀笔，在岁月的纸上写下精美的文字。这个“行”也不应该是少年时理解的横冲直撞，而是一种“歌行”，歌吟生命，行走在时间的轨道上，向前追着梦。
　　 我持刀笔入江山，为给我的时间做锦绣，尽管只有不到两年，却已经让我的时间变得璀璨。在工作岗位，习惯做年终总结，将时间画上一个暂时的句号，可我不想将我的写作时间就此画上句号。正如我回到老家老街，让思绪回到童年少年，回到我可能记取得更远的年份，因为我相信，时间里有着记忆的宝藏，原本埋在时间的隧道里，没有来得及开掘，现在有了这段时间，是时间给了我最有价值的时间，记得一句话说，如果当下解决不了的，那就把时间留给时间。这样的哲学，我懂了。
　　 今年的11月底，我躺在手术室，听着刀剪在我的心脏深处交响着，它们在为延续心脏继续跳动的时间诉说着时间的情话，用两个支架搭起了生理上的相接时间，时间光顾并呵护了我。从那一刻，我发誓不能抱怨时间，尽管有些迟了，可醒悟了，永远都不迟。
　　 时间一旦支付出去了，就要不回来了，任何代价，多少钱财，都无法兑换。时间啊，只给爱她的人，抛弃憎恶她的人。
　　 时间的句号，画在这个年底。是为了回头看看，暂时给时间一个悟性吧，不管时间还有多长，我们要像庆祝过年那样，纪念我们的时间。
　　 老街静悄悄的，二元叔的青春锐气早已磨得迟钝了，那天我听说二元叔已经离不开拐杖了，再也不能叱咤风云了，我还忍心“提刀”“寻仇”么！我又仿佛听到了太叔（常常为我们“抱不平”）干活累了，随身倒在那根长石条上打着鼾声。鼾声如钟，送走了一段段从容的时间。这些往昔时间里的人物，被时间打磨成老者，成了雕塑一般了，只有我们不能忘记从前时间里的故事，应该送给他们，用时间故事温暖他们。
　　 我真希望突然身边聚集了那些儿时的伴，一齐仰着头，看我怎样续写“提刀行”，顺便把这两年写给时间、写给老家、写给伙伴的那些文字分给他们看，最好要他们品头论足。
　　 鞭炮还在断续地稀稀拉拉地响着，给这个即将结束的2019年做一个简单的送行。我想牵着时间的手，今晚就睡在老家，再温乡愁，此时乡愁最浓。就让时间停留在四十年前的老屋里啊。
　　 我不能弄痛了属于自己的时间，这是我的时间观，我在“三观”外加上一观。
　　
　　 2019年12月18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