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在京城，出地铁10号线草桥站B口，穿过寥寥行人的镇国寺北街，往北走，见四周一片幽冥，有马草河穿桥而过，向东汇入凉水河，我感到已是站在大宋的草桥关了。也许，昨晚的北风锋利如钢刀之刃，激励天空仍以无言而又能相许的大雪，汇注成潮，有意漫过我的脚踝，让雪光，以最高的温润，打在我开阔的面颊。
　　 我枕着草桥倏然见到岳飞走来了。他横刀勒马，身上的铠甲闪闪发光，嘴角微薄，微微扬起，剑眉星目，脸上写着沧桑与疲惫。他翻身下马，从雪地拣起一支狼毫，铺上一张大宋的宣纸，笔走龙蛇，好像在雕刻时光，剖析足音，那流传千古的《满江红》，在让伟业比铜质更厚重。
　　 说不清是在过滤的时光，还是岳飞那番古意与苍茫，让我独坐天斯，沉浸于雪地，千百年来沉淀下来的时光。草桥，是岳飞在追击金兀术中，接受朝廷12道召回金牌的地方，也是金兀术辗转反侧，无计可施，几欲想自刎谢罪，却又大喜过望的地方。
　　 可不！在岳飞心神之间翻山越岭，在言传意会之间漫患疆场，我会真正明白自己需要什么，正如往日被封得很死，心灵的激荡如影随行，风雪迎面扑来，没有必要躲闪。凭吊岳飞，草桥有着狂野的宁静，逝去，何尝不是另一种拥有。
　　
　　 一
　　 大寒小寒又一年，那是怎样的“靖康耻”啊！金军攻破开封城，抓走皇帝宋徽宗、宋钦宗父子，连同后妃、公主、宗戚等3000多人，还让“府库蓄积为之一空”。天塌下来了，只有红缨枪，像显耀在中原的无数篝火，要烤化子夜吊在火舌上的寒霜。一座座仇恨的村庄，落满大雪，谁也避不开言说的火和余烬。
　　 国破山河在，民心可以筑起坚实而庄严的长城。秉义郎岳飞赴戍机，度关山，就在河南濮阳和山东曹县两次小胜金军了。岳飞自幼求师于周侗箭师和陈广枪手，能“挽弓300斤，弩8石，能左右射”，有“一县无敌”之称。他那英雄的故事有了开始，也在飞沙走石的征战中漫延成不断胜利的回响。
　　 靖康2年，新皇帝赵构企图避地东南，在让岳飞懂得自己之前，更是懂得国家了。岳飞不顾位卑言轻，上书反对南逃，力请赵构返回京都，让岳飞军北渡黄河抗敌，结果受到的是“小臣越职，非所宜言”带来的革职。
　　 对落日是不能拿缺点来校对。春秋时期的尖首刀币，青郁、劲挺、有力，能把一个国家的意志照亮。岳飞毅然投奔河北路招抚吏张所了。他靠军功升为统制。置身蒙昧的迷雾里呐喊阳光，在暴虐的刀剌前挺直脊梁，岳飞注定是以骁勇与凶残对峙，让生命与死亡对峙。
　　 强呼斗酒发兴，独上高楼成感慨，岳飞在《送紫张先生北伐》的词中道：“号令风霆迅，天声动地陬。长驱渡河洛，直捣向燕幽。”中原受苦，盼望电闪劈开猥琐的乌云，岳飞跨马纵鬃扬尾，心灵又添智勇；对敌人进行力的征服，那一串串滚烫的泪弹要打在九环上——命中匈奴的胸膛！
　　 建炎4年，岳飞率军北进，在清水亭、静安等地袭击北撤金军，连连获胜。虎啸狮吼，岳家军越战越强勇，在弥漫铁血的烽火里，钢刀声声挥动纠结，是爱恨情仇，是对历史和现实的体悟，是一路“慷慨先行”。岳飞受命领兵救援楚州，在承州3次大败金军，收复建康。岳飞，在让我们重温史册的沉重与光芒。
　　 草原那夏闷冬寒的流动毡房，比不上中原雕梁画栋的殿堂和向阳敞亮的茅舍。中原的丝绸，汉人的金杯银盏和木制漆器，远比大漠粗糙的兽皮衣物，桦皮制作和泥土烧制的器皿精美讲究。在人性的色彩板上，永不满足的欲望是重要的色块，难怪金国怦然心动，要不断南侵图谋大宋。
　　 胡雪大如席，胡马度阴山，而宋一代却总是酒林肉林、曲水流觞。好在战争精神就是民族精神，当岳家军在腥风血雨中追求和捍卫战争精神时，也就在重塑和弘扬民族精神了。马蹄击溅，金属碰撞，岳家军喷射的热血在蔚成天虹彩霞。
　　 绍兴4年，岳家军大破伪齐刘豫军队，收复襄阳府及唐、邓、随、郢州、信阳6郡。时年32岁的岳飞，进封为武展郡开国侯。是年冬，金齐联军攻陷滁州，进逼庐州，岳飞率军东下，又一次大败金军。真是大梦向北移动而燃烧，捷报频传如彩霞有最酷的色泽。由此，岳飞升为通泰镇抚使兼知泰州。
　　 朝廷要岳飞刀枪入库了，在官场混混。血与火交织，祛恶与扬善交织，真与美交织，但岳飞却没有媚骨，没有彷徨，没有怯懦，没有霸气。可以说：岳飞在生活上远避奢靡浮华，衣不多备，食不多味，行不多车，读起书来，却常通宵不寐。
　　 一天清晨，他走出军营，来到河流旁，甚至骑马赶到山沟的出口处，敞开胸怀让太阳梳理心境，就曾道，“是壮士就得身在天地后，心在天地前；身在万物中，心在万物上”。只有高大苍虬的钢枝铁干，横亘蓝天，才能宣示人性最富贵的骨质，伟丈夫必然存在。
　　 我读岳飞的《出师表》《五岳祠盟记》，感到他不愧是盖世英才。他的阳刚与恢宏、奇宕与飘逸、沉着与痛快，不仅表现在战场，也在于惊鸿一瞥，涨墨飞白，大胆落笔。“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得“字字要用笔”地展示自己，得有英雄寂寞内心的写照。
　　
　　 二
　　 岳飞在《登黄鹤楼有感》中道，“风尘恶。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他的抗金策略在于“积极防御、主动出击，以战取胜”。拼将10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
　　 上书请战：将士的使命，就得维护国家的尊严。可叹！王朝在历史的行进中，总有许多极不光彩的事情。临安的梦魂，已经在昭示必将会为一场六月雪叫屈喊冤。
　　 绍兴8年，曾被金兵俘虏过的秦桧放回大宋后，在宋高宗赵构面前多嘴多舌了。这位北宋的主战派秦桧，腾出手来拉开家中的窗帘，拉开得无遮无拦，也有意无意地改变着南宋的命运，还有岳飞的命运。成为投降派的秦桧以宰相的身份接受了金国的议和诏书，向金称臣，每年进贡银子25万两、绢25万匹。当谗言、党争与昏庸在骄奢淫逸中纷纷粉墨登场时，战争对于金国来说，已经把胜负关系演绎成一道无懈可击的方程式了。
　　 奋力抗金的岳飞仰天长啸了，南宋已经得了软骨病。不，真正的军事家是在绝望中诞生的强者，是善于扼住命运咽喉的大英雄。岳飞向朝廷再次申述自己的一贯主张，反对“和议”，坚持抗敌，收复河东、河北，直捣燕云。岳飞也许没有多想，一个靠宫廷政变而上台的帝王，对武将理所当然地怀有一种本能的猜忌，特别是对功高威重的武将，那猜忌的目光更会阴冷。赵构对岳飞连上四奏，表示不受。“岳飞抱负宏远，就提升为开府议同三司吧”，高宗赵构是一脸笑意。
　　 岳飞还是奏请朝廷追回成命，以便“保全臣节”。他说，“现今的形势只可引以为危，而不可引以为安，只足以使人忧虑而不足以使人祝贺。应加紧训练士兵，以备不测”。念他劳苦功高，赵构要为岳飞在京都建造豪宅。岳飞辞谢说，北虏未灭，臣何以家为？岳飞并将自己家“宅库”的所有物品变卖，打造优良弓箭两千张，以供军用。
　　 重文轻武，已经是宋一代的基本国策，诗、酒、美人，构成了王朝腐败的主体生活色调，岳飞屡次反对“议和”，只能引起赵构的不满和秦桧的痛恨了。为王法开道，刽子手已经在举刀挥旗了。
　　 金国的侵略性在变成野蛮的杀戮和狂笑了，好时机在于能撕毁“和议”，大举伐宋了。绍兴10年，高宗赵构不得已启用岳飞，并下了“乘机取胜”的亲笔诏书。挺进中原。统帅有狮子般的雄心，士卒就有咆哮的勇气；统帅胸有良谋，腹藏吞吐天地之气，士卒就会迸发出所向披靡的力量。岳飞的心，又是藏着怎样的壮怀激烈？！
　　 作为刀锋箭矢里成长起来的统帅岳飞，已经站在马上枭雄金兀术的对面了。淮西郾城外的千里战线，大军对垒，谁能纵横捭阖，脱颖而出，胜负往往系于纤毫，其间充满了各种机遇、逆转、失误、相持，以至于绝望。
　　 壮士饥餐胡虏肉。漫天风雪中的小商河之战，就在让悲怆日夜奔流。岳飞的背嵬军骑兵500壮士全部战死，杀敌3000多人。先锋杨再兴阵亡后，身上拔下的箭矢竟有两斗半。敌人的强大，只能昭示岳家军的英勇和坚毅。
　　 笑谈渴饮匈奴血。岳飞大破金兀术的铁浮图和拐子马，就使金军全线崩溃。乘胜追击，大宋需要一道屏障，把天下汹汹的世道和平民生态的庸常维持在墙内，更要把屠杀和强虏挡隔在万里长城之外。大将金兀术的拐子马实际上是原始坦克的雏形，而岳元帅的敢死队则是抱着集束“手榴弹”，冲进敌阵的无畏快刀手。
　　 朱仙镇之捷，喜让北方忠义军纷纷来归，士气高涨，岳家军为正义而战，赏罚分明、官兵同心，有“撼山易，撼岳家军难”的声威。岳家军“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打掳”，民众“举手加额，感慕至泣”，无不欢欣，“直抵黄龙府”，是军心民心所系，有长短句起伏的血战传奇！
　　 闪电划过沙河道，而雨没有下来。风在吹，一阵凉一阵热。我也隐约能感到荒凉的旷野，曾有帐篷像蘑菇一样四处皆是，帐篷前篝火点点，军马垂头吃着夜草，隐隐的鼾声在大地沉浮。岳飞指点江山，思想为之惊喜：地图上那带状的一撇，何不是南宋挺进敌占区的一个楔子，一个触角，也是一道走廊。收复失地，我军能像虎狼那样穿行在一夕一朝的缝隙里，以一种穿透奴性和耻辱的力量，叙述战争的无情和有情。
　　 岳飞和将士们磨刀霍霍，看来在百万军中取上级之首如探囊中之物了。天明的战事只能让那草原狐的狡黠、大漠狼的凶狠，进入垂死的挣扎和投降了。武官不怕死，文官不贪财，大宋可兴也！这时的岳飞，已经掌握大宋四分之三的兵权了。灯火阑珊处，也只有闲愁最苦。
　　 也就是草桥一侧，作为大将的金兀术哭哀了脸，没想到4次进犯黄河，被岳飞势如破竹地一路追杀北逃。这草桥一无城垒，二无兵士，无险可守，自杀谢罪有手下阻拦，面对滚滚铁流般的岳家军，金兀术感到死无藏身之地了。
　　 真是世事如棋局，让岳飞始料不及。赵构、秦桧一天之内就发出金字牌的诏书12道，催岳飞班师。生死存亡，让岳飞大惊，只能愤慨道，“十年之力，废于一旦。社稷江山，难以中兴；乾坤世界，无由再复”。可叹！宫廷与宫纬、权谋与心机，特殊场域的特权阶层与权力巅峰的人性，在职场的拷问和扭曲中，往往背叛了国家利益和历史的正义感。
　　 夜已深，岳飞凭栏，望着皑皑大雪，真想让那一夜成为永夜，让冰河不剥掉自己身上坚韧的甲胄。从草桥关，从那个静寂的夜开始，岳飞的灵魂，已冻入风雪中了。雪地，有他不尽的思绪和冤屈。偌大的世界，不知有多少沧桑变故，他也只好被迫下令撤军了。
　　 怒发冲冠，空悲切。臣子恨，何时灭？岳飞那首慷慨激昂的《满江红》，一直沉重地压在他的心上，也让世人感受那惊心动魄的悲哀，拍打了猜忌与谗毁。天地间已经铺展一块巨大的尸布，裹挟的是天下百姓无边的死亡。此时的岳飞只能用自己的身躯，坚守最深刻的思想，坚守南宋的河山了！
　　
　　 三
　　 弓刀满大雪，朝朝暮暮，可经受日月磨洗、风雨浸淫，经受从天际向人世无声的倾泻。那曾建有过的闭风亭，亭可不见了，宛如虚设的草桥关。也就在冰河蜿蜒铺展之时，金兀术连夜弃城，北逃一百余里。清冷的雪风，也目送了岳家军撤退的背影：“慷慨伤怀，泣数行下。”
　　 部将张宪对岳飞进言道，“宫中肯定有激烈的冲突和交锋，持续的胜出与淘汰。秘而不宣的厮杀、勾通、阴谋和阳谋，关涉天下，在掣肘历史”。岳飞口口声声要“直捣黄龙府，迎二圣回来”，殊不知这是赵构阴暗心理最忌讳的。“二圣”回来，他还能坐在龙庭上吗？岳飞无言以对。精忠报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岳飞班师，金兀术回过神来，感到对手被朝廷治服，大喜，“拿酒来，就是要得意忘形”！战争鼓励杀戮，鼓励超级杀手，侵略要有相当的深度，“必杀岳飞而后可和”，金军乘机进入无抗拒之境，夺占郑州、顾昌、陈州、蔡州等地。金兀术，梦想成为一尊神圣的雕像。
　　 岳飞回到临安，立即被解除兵权。就在绍兴11年，秦刽唆使右满议大夫万侯桌发难，上书指责岳飞“爵高禄厚，志满意得，平昔功名志向，日渐颓情”。接着，秦刽又唆使岳飞的副统制王俊出面，诬告岳飞部将张宪准备谋反。再接着，朝廷张榜，说张宪一案“其谋牵连岳飞，遂逮捕归案，设召狱审问”。
　　 赵构下旨：“岳飞特赐死，张宪、岳云并依军法施行。”一生光明磊落的岳飞在供状上写下8个大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即服毒酒身亡，时年仅39岁。
　　 时间比纸来得厚，他的笔力跃过岁月冰河，比南宋的长袍宽服遣词多了铁血之性。岳飞那鄙视权势和功名利禄的目光，高过所有的星辰。将生命托付于风雪，也许是岳飞的天命。
　　 佛陀讲，“一切有为法，如梦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佛陀还说，“如是因，如是果，如是本末究竟”。这也宛如雪地隐秘的表述。佛法都在大雪里了，岳飞为什么不能从中觉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