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人世间】我的奶奶(散文)
我的奶奶离开我们有好多年了,每当想起她超出常规女人的一生操劳,我的心会情不自禁坠落到难过的深渊,眼泪就会不挣气地冒出来。每次前去祭祀,望着袅袅升腾的蜡烛青烟时,心情就无法平静,内心之湖泛起的波涛,便会潮水般簇拥她生前操劳中的一些片断。
一
奶奶为欧阳姓氏,名叫凤仔。名中嵌凤,凤代表蛇年,结合奶奶的享年,让我对名以生肖中出生的人有了推算,得出的结果是1893年。这一年出生的人,还有《二泉映月》的作者阿炳,是他帮助我加快了对蛇年的推算速度。
奶奶个子中等,瓜子脸型,皮肤白皙。虽然,人近迟暮之年,满脸褶皱。但从她那五官端正的脸部轮廓上,依稀可见年青时奶奶是一个漂亮的姑娘。
奶奶是本乡镇的人。也许是奶奶家庭出身贫穷,她的父母将年幼的女儿早点送出去,旨在减轻家庭负担而做出不得已的选择;也许是爷爷的父母为自己的儿子早作配偶准备,错峰日后大额彩礼而实施未雨绸缪的计划。总之,在我记忆中,奶奶是以童养媳的身份来到我家的。
奶奶很小离开亲生父母的怀抱,来到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陌生家庭里生活,其地位是否强过丫鬟,我不清楚,但有一点我是清楚的,从小失去天伦之乐的奶奶,童年成长的幸福指数,肯定低于生活在亲生父母身边的子女。
因为童养媳的不期而遇,奶奶从小就与爷爷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成长,瓜熟蒂落时结为夫妻。
我没有见过爷爷,曾听别人说过,爷爷生前身体赢弱,腿脚行走不便,在农业重大的耕作事项上,不能胜任重体力活。所幸的是,爷爷掌握了一门手艺,一生依赖做裁缝维持生计,艰难度日。
在农业经营活动中,爷爷几乎是帮不上一点忙。在农村,田间里最费力气的重活,一般都是家庭成员中顶天立地的男人包干,如犁田、耙田、耖田。而我家里操纵这些重型“武器”的人,却是年复一年落在一个脚板——只有“三寸金莲”(不知奶奶几岁缠的足)的女人身上。无论是远古还是现今,奶奶是村里为数极少可以驾驭犁耙的女人。
虽然在犁耙的舞台上“拳打脚踢”很辛苦,但为了一家七口人的生存,即使摆在她面前的是爆炸区,奶奶也必须勇往直前,用她软弱的身躯趟过“地雷阵”。因为那时的她,没有选择的权力可抓,没有退却的道路可走,没有逃避的命运可依。
家里的田土不少,没有犁的高频出勤,是无法完成农业生产的深耕细作。产生于唐代的曲辕犁,是春耕生产中需要一点力气去操纵的技术活。没有一定的力气,既提不起曲辕犁,又摁不住犁梢。一下没有掌控好,就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后果,要么犁铧裸露到土层上面,牛拉着犁铧贴着地面空跑。犁铧在瞬间失去载荷时,曲辕犁的前进速度会出现异常,这便扰乱了人与牛的惯有节奏。当人跟不上犁铧前进的速度时,握犁梢的牵引力就会让犁梢头后仰,为了平衡后仰的角度,犁铧就会向上翘起,而朝上的犁铧在自由状态下很容易伤害到牛的身体;或是犁铧一个劲儿往土里钻,犁铧吃土越来越深,最后让犁箭竖木“嘣嚓”一声折断。重型武装遭到摧毁后,农业耕作将会在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内陷入僵局。
一只手握着曲辕犁梢,一只手拿着牛绳和竹竿,犁田到边缘处,提起犁头掉头时,不轻的重量全部承力在臂膀和手腕上。数百次的提起犁头动作,甚至上千次的掉头重复,如此反复操作一天,就是铁人也会疲惫。,
然而,这种疲惫几乎没有缓和的时间,疲倦便又连轴转,接下来的,是十一齿牙铁耙走向农耕战场。
操纵耙具,比犁田更辛苦。有很多时候,铁耙转弯掉头需要在空中完成,即双手要将铁耙提出水面,待牛拐弯结束后才能将铁耙放下去。放耙时,还不能贴近自己的身体垂直放下,要充分利用双手的横向臂力,让耙置于悬空状态,然后斜着手臂将铁耙推出去,可这需要一定的臂力和腰部力量。入泥的铁耙,如果是贴近身体放下去,尖尖的铁耙齿牙容易刺伤自己的双脚。一旦脚板遭受重创,那便是不堪承受的生命之重。脚伤,既让奶奶遭受皮肉受苦,又让农田耽误了农事,如此一来,一年一度的收成没了着落,全家人嗷嗷待哺的口粮变为泡影。
木质的耙柄,经日晒雨淋的洗礼,如同农人的肌肤一样,散发着古铜色的光芒。耙齿经田泥打磨后,油光可鉴,像一排发光的银针,映射出奶奶在田里刨食的艰辛。
二
艰辛是一条弯弯的河流,奶奶撑着一叶扁舟,面对不同的季节,便会有不同的流向,春种秋收流向田野,冬闲季节则开往荒山。
冬天的时候,奶奶把操劳的脚步留在了深山。
听村里的长辈说,奶奶挺着大肚子都在山上从事苦力活,殷红的鲜血,顺着大腿的根部流出,她还在山上砍着茅草。
奶奶曾经说过:“有米无柴,饿死更快。”天干物燥的冬天,是上山砍伐茅草的黄金季节,也是村里全员参与的一项活动。
只要天不下雨,奶奶就要早早起床,要赶渡船到河对面山上砍伐茅草,晚了渡船不等人。
时间充裕的时候,奶奶就煮点泡饭吃。来不及时,就带点干粮充饥,包括中午的用餐。因为隔河千里,出去就是一天,渡船要天黑才会返回,没带上吃的就得饿上一天。
干粮通常是熟花生、熟豆子、熟红薯、干薯片之类的。至于水,奶奶从没有带过,通常是就地取“材”。口渴了,就到山脚下喝点山泉水,如果就近找不到山泉水,就得等到挑茅草下山出到河边再饮用河水。
村庄到河边的船上,路程大约一千多米远。来到河边时,奶奶会再次检查随身携带的物品:一把锋利的镰刀、一根尖嘴的粗竹扛、两根长长的苎麻绳、一捆手工搓成的稻草绳和装着干粮的背包。当携带的用具无一遗漏时,奶奶才会踏上连接沙滩与渡船的木桥上走进船舱。
渡船在山脚下一靠岸,奶奶就会迫不及待地上山,满山奔跑,到较远的山里面寻找茂盛的茅草源,山坡上、山顶上、山坳处、山脚边、山涧处等群山的角角落落,都印有奶奶一串串马不停蹄的脚印。
理想中的砍茅草地点找到后,奶奶便会把束缚好的苎麻绳套在尖嘴竹扛上,防止苎麻绳子让山风刮跑。之后,从一捆的稻草绳中抽取一根,展开稻草绳,两端顺着山顶斜坡摊直。这样放绳捆茅草较为安全,人摔倒的危险系数相对较小。如果是屁股上拱对着山顶、脸朝山脚方向捆茅草,稍微一用力,就容易失去重心而向前栽倒。
当割下的茅草在手上拿不稳时,奶奶便将茅草直接放在稻草绳内。经过一摞又一摞的叠加,看着够捆一捆茅草的数量,奶奶就捡起稻草绳,双手分别勒紧绳头的两端,配合膝盖将蓬松的茅草往下顶压,待挤压不动了,再将绳头交叉、拧紧,并旋转二至三圈,拧紧部位再折叠出一个绳结头,然后将绳头结楔进茅草里面。松开膝盖后,受到外力挤压的茅草就会自动反弹,将塞进去的绳结头胀紧,这样一把茅草就算捆好了。捆好的茅草要顺着山坡放,防止圆形的茅草因风吹而滚动到山谷里。
待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奶奶就会停下砍茅草的手,转到挑茅草的作业中去。奶奶会留足挑茅草的时间,一担担把茅草挑到河边,能在天黑回家之前把所有的茅草挑到船上。
记忆中,奶奶一天能伐二十多把茅草,二十把茅草可以组成五担,一担挑四把。一担湿茅草有几十斤重。挑茅草到河边,单面距离都有三里多路,往返一趟就是六里。把当天砍的茅草全部挑到河边,一天行程至少有二十多里路。
上山干活最消耗人的体力。握着镰刀的手臂,时时用力挥舞不停。放下镰刀后,肩上还要挑茅草出山,还要翻山越岭,还要行走高低不平的荒芜山路。
太阳下山了。天,渐渐拉下了黑色的帷幕。上了船的奶奶,坐在堆积如山的茅草上面,茅草还没有焐热,昏昏欲睡的倦意,就像河水中的波浪阵阵涌来。渡船在河水的急流中横渡,凛冽的北风一吹,奶奶的身体为之一抖。静止不动的休息,反而是最难挨的时光。内心承受的不仅是双重煎熬,而且还是三重折磨:饥寒交迫的交响乐团里,还演奏着“周身疲惫不堪”的旋律。
过河后,天已经很黑了。这时,茅草还得连夜挑回家。当晚如不挑回去,弄丢了或让别人挑错了,山上一整天干的活就白累了。退一步说,就是不会弄丢,也只有挑回去了,内心才踏实,才彻底斩断了牵挂的根须。再说,别人家的茅草也都是当晚挑回去,没有哪家会把茅草留在河边。
冬天河里缺水,载了茅草的船近不了岸边,因为河水离岸边还有一百多米远的沙滩。
肩膀挑重担,行走在松软的沙滩上,每前进一步,都是一种失稳的身姿。当重心点落在脚尖时,人会轻轻往前倾;当着力点转到脚后跟时,人又会微微后晃。那种失稳的步姿感受,只有在沙滩上行走过的人,才能作“专业对口”的解读,才能对“艰难跋涉”感同身受。
跋涉完沙滩,算是走出了“狼窝”,可接着又步入了“虎口”,趋近于六十度的陡坡河岸,等待奶奶负重攀爬。踏上河岸斜坡,中途便不能歇肩。因为没有放茅草的平地,若要将茅草放在斜坡上,茅草会立即倒地,随之疯狂下滚,各奔东西。若稻草绳在滚动中松脱了,那失去绳子束缚的一把茅草,就会随路散落,“尸体纵横”。狼狈不堪的窘境,让人一时难以收拾残局。
每次挑茅上堤岸,奶奶都是咬紧牙关,待上到堤岸平路上歇肩时,腿部乏力趴在地上不想起来,饥肠辘辘的肚皮能吃下几块石头。
累成了这个样子,可到了家里还是没有解放,还不能倒头就睡。晚上还要干活,还要挥舞着菜刀,剁碎猪吃的饲料。
三
吃完饭就九点了,最后一口饭还在口里,奶奶就去厨房拿来菜刀,到院落磨刀的麻石上麻利揩几下,然后把停放在石边不远的“原材料”拿到室内,接着从大厅角落处移出圆形的木柴墩,将竹椅子搬到墩边。坐下后的奶奶,就开始挥舞着菜刀,剁碎猪吃的饲料。
“沙沙……咚咚……”,菜刀斩断红薯藤、碰撞木墩发出的声音,抑扬顿挫,富于节奏感,在深夜的室内显得格外清脆。穿过墙壁之后,则变得更为柔和,像一首抑扬顿挫的催眠曲,时常伴我进入童年的梦境。
后来,随着年轮的增大,奶奶手中发出的那种低沉、跌宕起伏的剁菜声,不再是我眼里普通的劳动碰撞声,不再是我童年入睡中的催眠曲,而是听出了一种五味杂陈的味道。
也许是抗争艰辛命运的共同主题,让我联想到了阿炳的琴声,听着奶奶的剁菜声,如同听着阿炳用二胡演奏的《二泉映月》一样,如泣如诉,似是在对苦难人生的一种倾诉,又好似表达了不甘于向贫穷、苦难命运屈服的坚贞……
那时,猪吃的饲料通常有青菜叶、野菜、红薯藤、水草、水浮萍等等。晚上只要拿起了菜刀,饲料剁在地面上就是一座小山。
猪饲料剁碎后,要立即倒入柴火灶的大锅里慢慢煮。煮猪食又不能只煮菜叶之类的“素”食,另外还要配上一些有营养的“荤”料:米糠、少量碎米、红薯崽儿(小个的)、干薯片等等。
煮猪食都是晚上进行,白天是没有那个时间,待一锅饲料煮熟熄灭灶火后,就已经是十二点多了。而这样的作业过程,却是常态化,并非偶一为之。
那时,家家户户都养了猪,我家里猪栏内养了两头猪。随着猪的个头长大,食量也越来越大,隔三差五就要在柴火灶的大锅内煮上一大锅的猪食。可铁锅再大,猪食再多,一锅煮熟的猪食,也只够猪吃上二、三天的时间。吃完又得煮,循环煮食的时间,似乎没有终点,等待养了一年的大猪出栏了,接着又抓回了两只小猪崽。猪栏不会空栏,不会独守时光,它永远有猪的陪伴。那个年代,对饥饿的追梦,好像永远在路上。
奶奶几乎没有早睡过,每天都是要忙到十一、二点,甚至是凌晨一点。很多时候,由白天劳动带来的全身酸痛,在缺乏充足睡眠的情况下,奶奶带着新老交替的倦意,又投入到新一天的劳动中。
刚刚送走冬天的疲惫,春天的脚步便又兵临城下了。
四
天刚蒙蒙亮,沉睡了一晚的大地,还在没有完全苏醒,奶奶就早早起床了。
在农事历程上,奶奶是要去秧田脱秧(拔水稻小苗)。临行前,奶奶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找出要带的用具。因为,奶奶的农具都是放在固定的位置上,用不着东找西翻,也无须满屋无序奔跑,一切都是有的放矢,只需按照如下位置径直提取:扁担放在前院的围墙角上,白色塑料薄膜雨布放在农具专用房间的架子上,粪箕叠放在前院走廊旁左角处,脱秧专用矮凳放在老屋的小间里,捆扎秧苗的稻草早已截好五把,提前就放在石磨上……
奶奶不懂定置管理,更不懂得什么是“6S”理论(整理、整顿、清扫、清洁、素养、安全),没有多少现场管理知识,但她平时点点滴滴的所作所为及办事风格,却是“6S”理论精髓中不折不扣的执行者。她倾其一生的“检点”,从不乱放农具,所有的物品摆放都是井然有序。
不但她持之以恒坚持,平时总是督促我们,谆谆告诫我们最多的声音是:“崽俚啊,东西在什么地方拿的,就放回什么地方……扁平要放在厅堂的左门角,锄头要挂在偏房的木梁下方,箩筐叠加放在偏房的右角……家中任何物品,按有用的和没用的区分,没有用的或是用途不大的东西要及时清除。留下来的物品,则要按规定位置摆放整齐”。这都是她平时养成的良好习惯,并影响到她的子孙后代。
良好的农具摆放家风,始于我的奶奶之手。尔后,在她的子孙后代们延续,一直收藏在老屋内,至今没有丝毫遗失。
秤一秤,家风没有重量;量一量,家风没有尺寸。遇干旱,家风之树不会枯萎、不会落叶;遇雨季,家风之梁不发霉,不腐朽。家风虽琐碎,不足挂齿,然而却很实用,十多个人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里,不管谁,需要什么东西,不用问别人,谁都能在第一时间内找到……
在那个经济封闭、自给自足的年代里,我的奶奶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物质,但她让一家人没有挨饿,就是我们最大的家当;我的奶奶也没有为我们留下什么金钱,但她给我们留下的家风,就是我们最大的财富。
(编注: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