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到这里之前，就已经把周边环境想的很糟，为的是想让心情得到应有的缓冲，不至于形成强烈的反差。我常常认为自己是颗泥球蛋，从土坷垃里滚来，对于脏的印象模糊，可放下行李，四下一打量，却不觉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间废弃的锅炉房，属城市建设中的待拆系列。外观漆黑且形象猥琐，在高耸亮丽的楼盘间掖塞着，像隐在腋窝里的皴垢，难以示人。大门空洞着，门扇因破败而卸掉，散扔在一边。室内的光线黯淡，皆因窗户被封堵的缘故，白天里也需要开灯。空气里有股臭味，转一圈才知，厕所就设在一个单间里，虽然紧闭着门，有人方便时，开合之间臭味便涌出。
　　 我不是城市人，深知在高楼广厦间寻找一所公厕，对于两眼茫然的乡下人是多么的艰难，所以，对此设置有着深一层的理解。可是，那里没有下水道，方便之后处理不掉，堆在那儿散着永久的气味。厕所的设置与城市挂上了钩，在肮脏上却又回到乡村。如同养猪的圈舍，一群在烂粪池里打滚的猪们，满不在乎地吃喝拉撒着，不禁从心底泛起一阵恶心，忙转身出去透气。
　　 我有心一走了之，可看到里面的板铺上，一个挨着一个的行李，有这么多人都能坚持，我怎么就不行？
　　 这么一想，心里就坦然起来，进去找个位置，稳好行李。刚收拾好铺位，屋里的人就回来了，他们在各自的铺位上整理一下衣装后，又纷纷出去。我正在愣神，邻铺的一位中年人提醒着：“开饭了。”我才明白过来。
　　 离居所不远，临街的一处简易棚里，搭着几张木桌和木凳。我还没有走到地方，就已经听到勺子刮盆的清脆以及吧嗒嘴的声音，在街衢间回荡着。在这里，把吃的含义扩大化了。
　　 轮到我打饭时，菜盆已经见底，正犹豫着，只见一位扎着围裙的大嫂，一脸汗迹，端着个马勺，“哗啦”地把里面的东西折进盆里。我伸手去摸勺子，却被另一只手搭去，飞快地添了一勺，又递还回来。这是一盆浑浊的汤？几块白肉丁儿在上面漂着，里面还有土豆条，虽然搅在一起，却异常分明。也许是突然换了口味，我极不适应这口饭菜，只勉强吃了一碗，就毫无食欲放下了。
　　 这时有几位已经不知道吃了几碗，盛饭的频率很快，筷子扒拉饭的速度有点像银行点钞机，令人瞠目。如此吃法，如同正在进行百米赛跑，紧要的几步抓紧些，就可以撞线得到第一名似的。
　　 午饭过后，我跟着大家上工了。伴着商家高音喇叭里的狂躁音乐，来到一条大街上。这里已经掘出一条深深的大沟，下水管道年久失修，需要更换新的管道。大沟里，污水横流，几台大功率的水泵工作着，声音覆盖整个工地，说话根本听不清，交流的方式只能用手比划。
　　 我换了双水靴，刚在沟底站定，就闻到一股强烈的恶臭，让我觉得比居所里的味道浓十倍！破损的管子里淌出的东西如脓液般粘滑，散着奇异的味道，吸一口进肚，像一根棍子在胃里搅动着，一下子把刚吃进的饭菜搅出。我晃一晃，差点没趴下，忙扶着沟壁弯下腰。
　　 有人在轻轻地拍我的背。忙回头看，却是邻铺的中年人。只见他笑笑，递过来一只口罩。
　　 我注意到有人已经戴上了它。我忙推了推，他却表示自己已经习惯了。我看他面色舒缓，呼吸顺畅，没有丝毫影响。这只口罩对于我十分重要，隔着这么一层，臭味的吸入程度就减少许多，恶心的感觉也就减轻了。随着劳动节奏的正常运作，身体的各个感官也渐渐适应起来，不由地，我对这位中年人产生了无限感激。突入他乡就能遇到这样的好人，实乃幸事。
　　 到了休息时间，我去附近商店买来两瓶矿泉水，主动递给他一瓶。一只口罩把我们的距离拉近，我俩亲热地坐在一起聊天，如同一对老相识。
　　 他姓郝，年龄要比我大的多，就叫他郝大哥。他来这里打工已经几个月了，工作经验自不必说。
　　 沟里的沙石都是被污水常年浸泡过的，漆黑乌亮，特别是那圆溜溜的卵石，与剥了皮的松花蛋相似。但是重量上却相差甚远，撮起一锹扔到一人高的沟外，需要坚韧的体力。刚才中午那顿饭基本吐净，扔一会儿，就觉得有些力不从心。工作时间出奇的长，一直干到太阳落到楼群里，月亮从楼群里爬出来，才得到收工的信息。身体疲惫的必然的，让人不能忍受的是肚子里发出的无休止警报，那里的危机比别处更紧急。
　　 这时我才明白，为啥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扑向饭盆。饥饿能让人觉得世上最亲的东西就是食物，不把肚子填饱，饥饿就会控制你的意识，包括情感。斯文这时就是一层薄纸，几下就被撕得粉碎。我觉得自己还是有些斯文，面对在食物还是充满理性。其实在短时间内把胃撑大，是件困难的事情，饭粒要嚼碎，才能下咽，否则会引起胃的强烈抗议。
　　 吃饭的桌子前，只剩下我一个人时，我还是保持着自己的节奏，就像挎着土蓝子往远处的坑里填土，一筐接一筐，虽然远却不怕慢，终有填平的时候。
　　 躺到铺位上，才感觉到吃饱肚子之后的幸福，是那样的缱绻绵长。可同时也感到身体的各个关节部位疼痛难忍，活儿太累了，真想就这样呼呼睡去。过度的汗水流失，使浑身的皮肤又粘又臭，不清洗一下，实在难受。
　　 忍着倦意，打来清水，一通狂洗之后，才让我心满意足。借着身体的惬意，捧起一本书。这时候读书，身体和大脑会得到双重的愉悦，读一会儿，困倦就会慢慢踱来。
　　 刚躺下一会儿，就察觉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光顾贪恋清爽，使身体处于半裸状态，只剩下一条大裤衩遮羞。肉体的光鲜，引来无数贪婪的嗜血者。
　　 我手上这本书的内容，是有关二战时期，日军偷袭珍珠港的史实记录。成群的蚊子“嗡嗡”地叫着，像这本书里的日军飞机，蜂拥而来，目标坚定而又明确。
　　 起初，一两只蚊子被我消灭，并没有引起足够重视，当这群亡命之徒进行多层次，多角度立体进攻时，我就顾此失彼，应接不暇了。每拍死一只，就会在掌心和身体上，开出一朵小红花。当花朵次第开放时，我开始紧急武装起来，直到穿戴整齐为止。没想到，城市里的如此凶悍不讲道理，与乡村的蚊子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别的铺位早已纷纷支起蚊帐，点起蚊香。我初来乍到，不明就里，没有准备，只能穿上衣裤，让蚊子叮不透，空袭警报解除。谁知按下葫芦起了瓢，酷热却相应而来。汗水先由额头渗出，然后是全身，如同进了桑拿浴箱一般。
　　 从挎包里翻出一个本子，当成扇子，使劲煽也没有形成多大的风，不一会儿就把手臂累的酸痛，不得已只有放下，任汗水涔涔而下。蚊子在身边旋绕，伺机发起攻击，它们从黑洞洞的大门外飞来，急不可耐地要吞噬我的血肉。
　　 正当我近乎绝望的时刻，郝大哥从他的蚊帐里探出头来，“快来这里凑合一宿吧，要不然，蚊子能把你吞了。”我没有推辞，忙整理一下被褥，就钻进他的蚊帐。
　　 两个人合用一个蚊帐，虽然有些挤，却解决了蚊子咬和天气热的问题。我如释重负，自认为终于可以安心地休息了。灯熄了，屋内一片漆黑，还没等大脑清净，那边就悠悠然地传来鼾声。这声音越来越大，不知觉地搅扰到我。我努力地适应这声音，慢慢地潜进去，节奏均匀地呼吸着，吐纳之间甚至还富于音感。思虑随之平静下来，仿佛能看见高空中垂下一条绳梯，我一步步攀上，全身心便沉浸在虚无缥缈的之中。
　　 “当啷，”脸盆翻了，声音不亚于手榴弹爆炸。接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而且很杂乱，好像列着队，从大门外跑进来，是老鼠。
　　 它们用牙咬着木板，上蹿下跳地翻箱倒柜，找不到吃的，就气急败坏地掼东西。这些强盗哪里会顾及劳动者的辛苦，尽管我的大脑皮层进入睡眠状态，可是这尖锐的声音把睡眠阻隔在蚊帐之外，让我和它可望而不可即。这种煎熬，是肉体之外的精神折磨，比劳累更可怕，让人欲哭无泪。
　　 我不知道自己如何熬到天明的，也不知道是否睡去。天亮时，这些鼠辈们都躲回窝里安歇去了，我却要睁着火辣辣的眼睛和快要虚脱的身体去上早班。欲出蚊帐，突然发现蚊帐上竟然密密麻麻落着一层蚊子，个个都是通红的肚子，里面盛满了鲜血。天哪！昨夜这里举行了一场饕餮盛宴，它们聚餐了我们的鲜血，我们成为了它们的血食。
　　 一连数日，我几乎在混沌中度过，不觉间，身体渐渐吃不消了。人群当中，不光我吃不消，郝大哥感觉自己有些发烧，就去了医院。谁知一检查，竟然患上了出血热。这是由鼠患引发的传染病，多亏发现的及时，要不然就危险了。他在医院住下，医药费就得花销四五千元。找老板预支，却只给一千元。原因是郝大哥之前预支过工资，这一千元都已经超支。
　　 我觉得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这里的周边环境如此恶劣，才造成身体上的疾病，老板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接着，几位工友有相继入院，都是同样病症，证实了这件事的实质性。因为老板的推诿与冷漠，也把这件事推上了风口浪尖。我们把这件事反映到市劳动监管大队，得到他们的重视，并立即展开调查。果然，在厨房和仓库发现了传染源。
　　 这里老鼠横行，被它们啃咬过的蔬菜，未加处理就端上餐桌，是这次病变的主要原因。工地被勒令停工整顿，住院工人的医药费用都由老板支付。
　　 怕大家散去，老板给大家做思想工作。大家谁都不听，扛起铺盖卷走人。我们都走了，却不是回家，而是走上另一个工地。短短的几天，我就和大家建立了深厚友谊，特别和郝大哥，一直到现在都在联系呢，虽然只能听见声音，见不到面，却已经感到格外亲切。毕竟在一起同床共枕了好几个月，那可是一两天都修理不出的缘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