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戒烟，我便觉得惭愧。
　　 这些年来，我曾戒过N次烟了。最长的一次，还不到一个月。烟戒不成，倒留下笑柄。
　　 因为吸烟，集父权夫权于一身的我，家庭地位每况愈下。身为戒毒所管教的妻子与中学学生会干部的女儿组成了反吸烟联盟，把家里禁烟区的范围从睡房扩展到书房。又从书房扩展到饭厅、客厅。吸烟区，最后只保留在北面阳台那一爿小天地。且没有“五十年不变”的政策承诺，说不定哪一天宣布，家里取缔吸烟区也是极有可能的事。
　　 在家庭的“政治角力”中，吸烟是我的软肋。也可算得上屡次夫妻交锋中挫败的根源。有鉴于此，为重振夫纲，也为健康方面着想，我这次是下足决心，非把烟戒掉不可的了。
　　 不过，我只能低调进行。对外只声称不吸烟，是因为咽喉不适之类，免得遭那些烟友的奚落。
　　 “戒烟？不如色也戒了吧！”
　　 不知何故，好一段时间以来，老婆大人对我总是冷若冰霜。莫非这是女人进入了更年期的常态？我们之间的冷战已持续一个多月了，这是不多发生的事情。由于双方都没有主动作出让步的姿态，和好的希望似乎遥遥无期。吸烟的人都知道，心烦的时候，特别想抽烟的。我曾几次走进商店，掏出钱包想买香烟，但总算一再忍住，不致破戒。
　　 今天，我回到家里便感觉有点异样。餐桌上摆着非常丰盛的菜肴，最令我疑惑的是桌上还放着两支红酒，旁边有两只高脚酒杯。妻子是向来反对我吸烟饮酒的，难道有贵客到？
　　 只见老婆大人脸露微笑地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表情显示：阴转晴。
　　 “老公，您可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挠了挠头道：“是您的生日？”
　　 她摇了摇头。
　　 “是我的生日？”我像参加有奖竞猜。
　　 “算了，谅你这大头虾也不会有这个心思。我告诉你吧，今天是非常值得我们庆祝的日子——结婚十五周年纪念日！”
　　 我“哦”了一声，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其实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似乎天生对那些生日之类有健忘症。不过管它什么日子？只要老婆大人心情好，只要有美酒佳肴，巴不得她每天都编个什么日子来纪念纪念。
　　 我迅速而认真地进入饭前程序：换鞋换衣，洗手洗脸。有洁癖的老婆大人向来对这步工作都是一丝不苟的，谁也不能马虎。
　　 我刚坐下，才发现餐桌上还有一对茶杯般粗的大红蜡烛。我心里不禁嘀咕，她今天究竟怎么了，没吃错药吧？
　　 她上完最后一道菜，便把蜡烛点燃，接着“啪”的把电灯熄灭。这一连串的动作非常利落，像经过彩排似的。
　　 “结婚周年嘛，就应该有点气氛。”她的语气也变得软绵绵的。
　　 烛光下气氛顿觉浪漫起来。这时我才察觉到音响播放着柔和的轻音乐，平时着惯制服的妻子，穿起那轻薄而柔软的睡袍竟别具风情。
　　 她给我斟满了一杯红酒，也给自己斟了少许，然后举起酒杯：“来，为我们结婚十五周年——CHEERS！”
　　 现在的人也喜欢赶时髦，高兴就来一两句外来语。我于是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她象征性地呷了一口，我清楚她只是做做动作，她向来滴酒不沾。
　　 她又给我斟满了一杯，说道：“也为你的戒烟成功干杯！”
　　 我又一饮而尽。
　　 她一个劲地给我斟酒，我也来者不拒。本来心里有点狐疑，无事献殷勤，必有所求。莫非她被人洗了脑，坠入非法集资，非法传销之类？说真的，这个我大可放心，以她的性格是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于是我干脆把心一横一一管她安什么心，直饮它个天翻地覆！我向来不习惯饮速酒，几杯落肚，已觉脸红耳热，头晕目眩。
　　 老婆忽然幽幽说道：“老公，烟酒可戒，但有的是不应戒的啊！”她说这话的时候，脸色绯红，神情羞涩。她的那种神态我记得洞房时见过。我当然明白她话中的含意。自从我们进入了冷战期，很久没有亲热过了。但这能怪我吗？
　　 还没等我有所回应，她又给我斟满了一杯，柔声问道：“你听说过一部叫《断背山》的外国电影吗？”
　　 “听说过，好像是美国大片，据说是描写男同性恋的。”我如实回答，没有看过这出影片，只是略略看过内容介绍。
　　 也许她已经买好了电影票，烛光晚餐之后是文艺欣赏节目，然后是……结婚十五周年纪念日真的值得这样隆重其事么？都老夫老妻了，还有新婚燕尔的那种浪漫情怀么？莫非她近来看多了爱情剧集，想以这种方式来结束我们这段时间折磨人的冷战么？夫妻间的冷战，的确如南方三月的潮湿天气，令人厌烦又不期而至。
　　 此时，我已经处于酒醉的边缘。不知什么时候音响已关掉，静谧的空间忽然变得有点阴森而诡异。烛光影影绰绰之下，老婆友善的神情渐渐消退。直觉告诉我，今晚一定会有事情发生，我须留三分清醒去应对。
　　 “老公，我有件事情想问你。”她忽然正色道。表情显示：晴转阴。
　　 有戏了。我就知道幸福来得太突然不是一件好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一定是听信了什么流言蜚语，趁读中学的女儿参加了学校的夏令营，设计了这个“鸿门宴”，搞突然袭击！她不停的给我斟酒，无非想灌醉我酒后吐真言。什么烛光晚餐？分明是《包公夜审郭槐》。
　　 不过，有时想想也难怪。我正值中年一表人材人缘又好，身边有那么多青春靓丽的女同事，时下男女的交往又那么开放，她有所担心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我属于那种有色心无色胆的男人，平常的男女交往把握分寸，点到即止，不敢越雷池半步。除了道德制约，当然还有“河东狮吼”的震慑力。
　　 平常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也不惊！
　　 “你，你有话就直说吧，不用拐弯抺角。”我说话有点绕舌，还作状打了个嗝，一副似醉非醉的样子。
　　 “那好。我问你，你有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从实招来！”她简直将家当成了戒毒所了，俨然在升堂审案。
　　 “笑话。想不到你也学会捕风捉影！我的为人，难道你还不清楚吗？”我以进为退，不想与她纠缠。
　　 “别给我来这一套。我不会无缘无故无是生非！”她似乎抓住了我的把柄，胸有成竹。
　　 “那你就把证据拿出来吧，别跟我兜圈了。”平常在家里难免会有争拗，我总是退让三分，好男不与女斗嘛。但大是大非面前我不能含糊，我借着酒劲大声反驳。
　　 她目光炯炯的审视了我片刻，忽然冷冷地问道：“你会断背吗？”
　　 她那句突如其来的问话着实吓了我一跳，手上的筷子差点没掉到地上。我的背好端端的，何以咒我断？嗯嗯，她之所以提到《断背山》，原来另有所指。
　　 “此话何意？”我虽已头晕脑涨，仍极力去揣摩她话里含义。
　　 “你别装糊涂！”她咄咄逼人。
　　 “你简直是无理取闹！”我也毫不示弱。
　　 “我无理取闹？我现在才知道你为什么会戒烟？你竟然为了，为了一个男人而戒烟，恶心！”她有点儿气急败坏了。
　　 我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知妻莫若夫，听她语气似乎话中有话。怪不得她提到《断背山》了，原来另有所指。
　　 “你是怀疑我搞基（同性恋）？”我冷冷的反问。
　　 “正是。”她一面凛然，目光如电。
　　 “你这是什么意思？无端端的，提出这个问题不觉得荒谬吗？”我不禁无名火起。
　　 “无端端的我怎么会提出这个问题？”她语气逼人，“请问你钱包里面夹着一张男人的照片，这又该如何解释？”
　　 我冷冷地看着她：“你搜我的钱包？”
　　 她又马上辩解道：“是你有一次换衣服的时候，忘记掏出钱包便放到洗衣机，我怕弄湿了里面的东西，无意中发现的。”
　　 噢，我的天！我想起来了。我的钱包里面是夹着“烟屎牙”的照片。这地方原来是放老婆大人玉照的。我差一点没有笑出声来。
　　 “烟屎牙”是我小时候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我俩尤如孖生兄弟。这家伙是我所有朋友中烟龄最长烟瘾最大的一个。尤其是打麻将的时候，抽起烟来，就如农妇灶前烧柴草——不停不歇，硝烟弥漫。烟抽多了，牙齿也就变成了老鼠屎一样的颜色，于是便得了这个雅号。
　　 后来他到了外地谋生。多年不见，几个月前他回来了一趟，并约我上馆子饮了两杯，才知道他居然戒了烟。我多少有点惊讶，有点难以置信，像他那样的烟鬼也能戒烟？我便问他有什么戒烟的秘诀。他倒潇洒：“戒烟是难呀！那次医生让我戒烟，少抽几根，心里比猫抓还难受。”
　　 “后来，那次我参加一个慈善活动，看到屏幕上一张张图片，山区的孩子冬天光着脚去上学，脚冻得像通红；没有书包，抱着书去上学，小手冻成红萝卜。少吸一包烟，可向山区孩子提供一个书包；少吸两包烟，可向山区支援一双鞋子。我先希望自己少抽点烟，后来想想那些揪心的画面，我干脆就不抽了，就这么简单。都戒了两三年了，以后也不会抽了。”
　　 于是，偷偷把“烟屎牙”树为我的戒烟偶像。我把一张我俩从前的合照找了出来，然后把他的那一半剪了下来，夹在钱包里。说来也奇怪，这个蠢办法也果然奏效，有几次就在我忍不住掏出钱包要买烟的时候，当我看见了“烟屎牙”那副尊容，便立即打消了买烟的念头。今次戒烟能持续三个多月，看来也是成功在望，他实在是功不可没。
　　 听了我的解释，老婆大人顿时如释重负，娇羞之情溢于脸上，一片红晕映衬下愈显妩媚动人。表情显示：阴转睛。
　　 她给自己满满的斟了一杯酒，然后一饮而尽。
　　 哈哈，看来老婆大人这回非醉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