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北旱塬，沟壑纵横，如老农额上的皱纹。县城便窝在最深的褶皱里，东西最宽处超不过五百米，窄巴曲折似盲肠。细绳样的冶峪河，挨着东河滩小心翼翼地流过。居民沿着黄土崖，钻窑洞，盖平房，层层叠叠，蜂房般密密麻麻将两边挤严实了。几万居民，如蜜蜂，似蚂蚁，在缝隙里求生活。
　　 我顺着校门前的台阶路一阶一阶下去，朝北行，对在外租住的学生一一进行家访，这已是第三回了，门清路熟。背靠正街的住家户房子如梯田，一层一溜，多是数年前的小城的资深双职工、局长甚或县级领导，在小城里安家落户建的小独院。时过境迁，如今他们在县城甚至西安买了单元房，这里遂成进城陪读人落脚的首选。
　　 冬月里阳光和煦，门前一堆闲谝的、修车的、聊天的、嗑瓜子的，悠闲自在的让我恍然回到了村庄里的“人市”。这里的房子，大门上无一例外写着“空房出租”字样，每间15到18平米，月租金200元左右，电每度1块，一个院子基本上都住着十几户人，人口密度极高。
　　 我走进王乐住的院落，大门气派，两侧盖着二层楼，对面的正房是三层。与城中村暗无天日的楼房相比，院子中间还留块空地，月季花朵残留枝头。房子光线良好，只是来来往往隆隆驶过的车辆，让初来乍到的人有住在大街上的错觉。房子大都租出去了，沿着立陡的台阶上了二楼，走进最南边王乐住处。她和母亲正在吃饭，见我们来显得局促不安。火炉将房子熏得乌黑，房子陈设因陋就简，做饭小锅小灶，切菜板是案板，写字桌是多年前的老式三斗桌，占据房子一半面积的是母女二人的床，房间里无处不显示着凑合二字。
　　 炉子上坐着锅，下过面的锅里冒着热气，浓浓的面汤味，炒洋芋菜的味，凉调扯莲的酸味，温馨的家庭气息弥漫着。叮嘱了冬季取暖的安全，来回路上注意事项，自然而然又说到了王乐的学习。王乐属于班里的“五朵金花”之一，成绩良好，温柔敦厚，也和留在县城高中的许多学生一样，她有明显的薄弱学科。她尽心尽力，物理分数原地不动，我不忍心多说她一句。只能鼓励她：别放弃，多得一分是一分，物理折磨你也就这六七个月了；明年填报志愿时，避开短板，没学好物理，你依然优秀。应试教育的弊端是木桶效应制约着许多高中孩子，殊不知立足社会，人只需一技之长，便可活得游刃有余。学生们还小，薄弱学科是压在他们头顶的一爿乌云，遮盖了他们原本明媚的青春天空。老师的任务是拨云见日，让他们快乐前行。
　　 王乐妈妈抛家舍业，陪读接近六年了。一年中摘苹果、收麦子等农忙时，回去帮衬丈夫，其他时间都照顾女儿。女孩子在外租住，安全第一，她几乎片刻不离女儿。但是，娘俩在这里走一步路都要钱，她于是在路对面的服装加工厂做活，一月一千多块钱，工资少，图的是能给孩子做一日三餐。
　　 中午吃饭俩小时，坐了片刻我们起身，王乐需要午休。临走时，我瞥见临窗桌上，放着半碗剥好的核桃仁，核桃仁补脑，中国家长均知晓。
　　 我继续前行，又相继走访了五六位同学，同样狭窄局促的房子，陪读的妈妈，大多四十好几了，打零工、摆小摊、美容师、保洁员……收入微薄，中年人在夹缝中求生存，只为孩子健康成长。
　　 北行至寇飞燕的家，却是另一番景象。这是北关桥头的一处院子，宽敞明亮，寇飞燕父亲五十岁上下，黧黑的脸上戴着一幅近视眼镜，他是八十年代老牌高中生。租来院子加工铝合金门窗，外间工棚用蓝色彩钢瓦搭建，收拾得井井有条，北边放着切割机，右边摆着加工机床，都擦得锃亮，材质摞成山。里间住人，炉火正红，常用家具一应俱全。
　　 他们家在县城最西边的黄甫御泉村，原来在镇上做生意，六年前瞅准了县城商机多多，也看上了县城初中相对较好的教育资源，于是一家转移战场，挥师南下。实践证明，这位父亲决定英明，让事业从缝隙里走向宽阔处，这六七年里县城和周边处处盖房建楼，生意自然火爆。更重要的是飞燕获得了更好的成长，她圆脸圆眼，快人快语，自信利落，浑身上下透着生意人孩子的机灵，又不失农村女孩的质朴，成绩一直稳居年级前十。
　　 望着这幸福的一家人，我想起了黄灯的《我的二本学生》里描述的那些早期南下深圳打工的异乡人，他们早早更新观念，大胆背井离乡，为自己、孩子、家庭带来了巨大的发展机遇和空间时，也用智慧和劳动推动着社会大踏步发展。情况相似的还有王莹母亲，她开始在火锅店里打工，后来老板有事转让，她趁机盘下店铺自己做老板。父母的努力打拼，无疑给孩子们树立了榜样。我想，最好的家庭教育，其实是父母孩子与时代一起成长！
　　 从北关漫长的坡爬上来，往北折入水厂院子，四下逡巡，叫声“陶玉萌”，眉清目秀的她应声而出。陶玉萌是崔家塬人，离县城五六十里路，父亲多年前因车祸丧失劳动能力，母亲在家操持家务，家里被认定为建档立卡户。叔叔结婚后和媳妇在县城打工，便将上小学三年级的陶玉萌从村小带到城小读书，后来夫妻二人又将陶玉萌的弟弟接来上学，加上自己的一对儿女，四个孩子吵吵闹闹，旁人想起来都头大。经管四个孩子，整整9年，虽有婆婆帮助，但一个年轻女人得有多大的爱心、耐心和信心才能做到啊！
　　 这次家访，没想到的又碰见了陶玉萌年轻漂亮的婶子。房子和她本人一样透亮清爽，冰箱等常用家电一应俱全。她今年初去新疆工作，旅游旺季已结束，酒店有四个月的假期，她放弃了去上海和丈夫团聚的机会，留下来陪孩子们。我们说到了陶玉萌的学习，她的工作、收入，小县城日子的单调无聊，让孩子留守的无奈……善良是女人最好的化妆品，虽然已经有了两个上学的孩子，但陶玉萌婶子依旧青春靓丽，像一枚熟透的红苹果，浑身上下散发着迷人的气息。是她，陪着陶玉萌度过了懵懂的童年，花季的少女。爱的浇灌，让这个女孩虽然家境贫寒，天资平常，生于缝隙处，却踏实上进，朴素清新，像山野里的一朵美得让人心疼的小花。
　　 第二天，沿着背街，又走访了其他几个学生。赵业彤的奶奶，豁豁牙乐滋滋，因为孙女学习杠杠的；拜访了王瑞的奶奶，她十几年来陪了好几个孙子，从咸阳到淳化，积累了丰富的陪读经验。
　　 第二天万家灯火时，我走进了高雷的临时住处，他的母亲在市场里卖羊肉，黄昏才收摊。我们坐在床沿上，她细细诉说这几年数九寒天里站在半尺厚的冰块上卖肉积下的老寒腿，说着今年肉涨价带来生意的萧条，聊着因一号公交停运扛着肉联系坐车的艰难……高雷在一旁站着静静地听。她母亲最后拉着我的手说：“赵老师，我儿子身单力薄，我就希望他念大学掌握一技之长，再不遭我们受过的罪。”
　　 她的话，道出了所有农村父母咬紧牙关供儿女们上大学的初衷，而这又何尝不是老师们的心愿呢？
　　 此次家访，一处处逼仄的民房，因为家人的陪伴，成了孩子们临时的家。多年以后，长大成人的孩子，你们是否会时时想起，父母带着希冀的陪伴，让狭窄的屋子爱意充盈，让你们乘着翅膀飞向梦想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