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很静。皮兰兰能清楚地听得见儿子酣睡的均匀的呼吸声，柔和的灯光温情脉脉地照着他那张光洁的小脸。皮兰兰出神地看着儿子白净的脸蛋，红润的嘴唇，一开一合的小鼻翼，还有小家伙透明如蜡质的耳朵。她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拉了一下，就莫名地想起：“东一片，西一片，隔座山头不见面。猜不着，你再听我说一遍。”这个关于耳朵的谜语。想到这儿，她嘴角微微荡起一丝笑意。只是这笑容背后，埋藏着她无限的落寞惆怅。
　　 她又下意识地伸出手，抚弄着自己的耳朵，柔软细腻温婉，按常理虽没有小家伙的那么可爱，也不应该差到哪儿去。但那只是表象，儿子的耳朵横看竖看都是那么的顺看。观众无论是他的爸爸李海涛，还是他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亲朋好友左邻右舍，绝对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赞不绝口。
　　 而自己的耳朵呢？空荡荡的，如同挂在瑟瑟秋风中的两片枯叶无人问津，说不准一不小心就沦落到飘零的时刻。
　　 有点难言的感伤，皮兰兰又想起了闺蜜陈青霞，想起许多年前她们在一起的美好时光。那时，她们还是刚擦净鼻涕的初中生，两个形影不离叽叽喳喳的小丫头片子。就是这样两个小丫头，却如同两棵衍生在一起的小树苗一样，手拉着手肩并着肩，一步一个台阶地把个头长高，皮肤润好，出落成有模有样的大姑娘，她们就进了同一所高中。高中时学校每年折腾着重新分班，拆散了包括她和皮兰兰在内的多少同窗共读的友情。但课外是她们自己的，沿着校园弯弯绕绕的小路，她们能嘀嘀咕咕说上大半天。高考时她们俩报考了同一所大学的同一个专业，还别说，两人都考上了。就这样，她们还是如影随形，耳鬓厮磨。晚上熄灯铃响过，她俩的谈兴正浓，为此没少扣她们寝室的分，辅导员狠批过她们几次。她们的原则是：“你有你的千条计，我们自有老主意。”熄灯铃爱怎么响就怎么响，照说不误，第二天黑板上她们寝室的分数免不了在前面横上一把炫目的匕首。同寝室有受不了的，就搬了出去，也有的时间长了，就习惯了。南阳的一位室友还管那叫做催眠曲，听不到她俩在那儿嘀咕，她还睡不踏实呢，要不怎么说习惯在于培养呢。或者一起听P3，一人塞一只耳朵，听得稀里糊涂，唱得鬼哭狼嚎。一句话，除了不能自已地睡着了，她们的耳朵就没闲着。
　　 毕业后的她们就身不由己了，皮兰兰在乡土地所做了一名办事员，陈青霞则托关系进了银行。刚开始，皮兰兰见了陈青霞的面就诉苦，抱怨自己的耳朵太空了，太荒凉了，快成撒哈拉大沙漠了。陈青霞就逗她，那就快叫你的那棵仙人掌滚过来，给你撑起一片生命的绿洲。陈青霞说的仙人掌指的是皮兰兰的男朋友李海涛，她们总叫她小李子。听陈青霞这么一说，皮兰兰就得意地笑了。还问老王八（陈青霞男友王新山）去哪儿了。
　　 上学那会儿，陈青霞由于皮肤黝黑，是出了名的黑牡丹；皮兰兰则是班里的白雪公主，她的长相真应了古人所描写的那种美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但模样是爹娘给的，没办法修改。于是每谈论到找男朋友，陈青霞就说黑黑是本色，黑妮还能找个白孩呢。皮兰兰听了当然就不高兴了，那么说她这个白妮还要找个十足的黑人不成。陈青霞就说黑哥要是娶了你，肯定先扒光了你身上的衣服，把你这个玉色美女雕成一尊大理石像。皮兰兰就追着陈青霞打，说偏要找一位白马王子，她们俩就闹成一团。谁让她长得那么美呢。事实上，等她们有了男的朋友，并不像学生时代开的玩笑那样，陈青霞家的老王并不怎么白，但和她一样爱说爱笑。皮兰兰找的小李子，说句心里话，也没辜负她这个美人坯子，是一位足以让女人心动的白马王子。
　　 一转眼，她们就把男朋友的称谓变成了老公，又自觉不自觉地变成了孩子妈，成了一个标标准准的家庭妇女。虽然，陈青霞和皮兰兰住在同一个小县城里，但除了抱着电话煲粥，似乎连个面也见不上。皮兰兰总在电话里说小李子太不爱说话。陈青霞就对她说，那你就对他讲话，让他听。皮兰兰苦笑着说只有那样，还得意她的小李子是个不错的听众。其实在他们最初交往的那段时间，陈青霞觉得小李子和皮兰兰的性格差异有点超乎想象。皮兰兰和陈青霞性格差不多，也是典型的爱说爱笑爱热闹的女孩。李海涛则是沉默寡言的典型代表。但一心要找白马王子的皮兰兰，则称他们是珠联璧合的互补性格。一句话，她喜欢小李子。
　　
　　 二
　　 在温柔的灯光下，陷入回忆的皮兰兰，突然听到了某种熟悉的脚步声。她立刻关掉床头灯的开关，进入了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修炼境界，等待着那熟悉的开门声。只是自己的这种怪异举动是从什么时候被开发的，又将在什么时候会被终结，皮兰兰说不清楚。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面临疯狂的边缘，到了快崩溃的境地。不！决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明天，她要趁着星期天，找到闺蜜陈青霞说道说道。顾不了那么多了，都孩子妈了，谁还笑话谁，只要不疯掉就行。再说，陈青霞也不是什么傻丫头，那晚小李子给她打电话，虽没明说，她也会揣摩个八九不离十。话虽这么说，皮兰兰想到这儿，还有那么一点点脸红耳热羞愧难当。
　　 但皮兰兰清楚，现在不是后悔自责的时候。现在的她必须调整心态，匀称呼吸，因为锁孔正在转动，门马上就开了。“哐当”一声，刚打开的门随手又被关上了。没错，是自己的男人李海涛回来了。皮兰兰暗自高兴，现在自己的耳朵真灵，一听一个准儿。接下来客厅里就传来李海涛悉悉索索换拖鞋的声音。只是她自己不能动弹不能出声，她必须给李海涛造成一种假象——皮兰兰早睡着了。
　　 李海涛打开灯，看了看睡梦中的母子二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钻进被窝，背过身沉沉地睡去了。
　　 夜如同陷进黑洞中一样，无法抗拒。听着李海涛渐渐升起的均匀的鼾声，皮兰兰却无法入睡。她的眼前总是模糊而又清晰地浮现出另一个男人的面容，他在握着皮兰兰的手轻轻地移动光标操作电脑，在唱歌，在微笑，在说着软绵绵甜蜜蜜的情话。皮兰兰无法忘记，忘记那轻轻的歌憨憨的笑，还有那温暖的怀抱。但皮兰兰又不得不努力忘掉，因为自己的身边躺着一大一小两个男人，一个是她的丈夫一个是她的儿子。她不得不正视这样无可争议的现状：她是这个大男人的妻子，小男孩的母亲。作为有夫之妇，她不应该胡思乱想；作为一个母亲，她应该给儿子一个幸福的依靠。只是忘记一个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需时间这把刻刀，一点一滴，一丝一缕，慢慢剔除她脑海里那刻骨铭心的记忆。“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顾城的这句成名诗又敲响了皮兰兰的耳朵，她睁大自己的双眼，却看不到一丝亮光。夜，黑色的夜。皮兰兰闭上沉重的双眼，睡神却依然没有眷顾的意思。她侧耳倾听，听到的是左右两边的两个男人此起彼伏的鼾声，还有朦朦胧胧的“啊朗赫赫呢哪”那飘渺的歌声。真实的鼾声，依稀缥缈的歌声，这两种声音混合在一起，搅扰着皮兰兰发烫的神经，让她浑身燥热。但她不敢动，怕惊动了身边这个疲惫的大男人。越是不能动弹，肢体好像越是较劲儿似的想翻身，皮兰兰压抑得已经有些精疲力竭了，她的灵魂在大叫：“我受不了！”
　　 而现实呢？它才不管你是喊是叫是哭是闹，随你，它都一副不理不睬置若罔闻的德行。这脾气这性格，多像自己身边的这个男人。几个月来，他给予皮兰兰的都是这样一张爱理不理无动于衷的脸孔。自从那次挨打之后，皮兰兰想明白了，也知道错了，她发誓不再和那个男人联系。她真的不该一个有妇之夫发生见不得人的暧昧关系，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她恳求过身边的这个男人，她的丈夫李海涛。李海涛呢？只是苦笑着微微晃晃脑袋，那神情既非点头也非摇头，让皮兰兰一头雾水摸不着大小头。她有时也会平心静气地扪心自问，自己和另一个男人之间真的成为了过去式？从目前来看好像是，而在心底，在每个夜晚，那情深意长的歌声依然会温暖她寂寞的耳朵。看来这还需要时间浪潮的冲刷与洗礼，才能让她彻底忘记那个给她爱也给她痛的男人，才能让她习惯这份孤单寂寞。
　　 在现在与过去的拷问中，皮兰兰感觉自己的额头忽冷忽热。她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脑门，凉凉的，润润的，如摸到一块温润的美玉。她微微笑了，依偎着儿子温暖的小脸儿，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三
　　 第二天，李海涛照例没吃早饭就出去了。
　　 皮兰兰侍弄完家务太阳就转到了另一边，她和儿子草草吃了午饭就赶到陈青霞住的小区。刚好，陈青霞一家三口也要出门，正是无巧不成书，她也正要去找皮兰兰。这么长时间没面对面聊聊，怪对不起过去的。什么叫闺蜜？那就是心有灵犀点点通。
　　 其实，在去年春天的一个深夜，酣睡的陈青霞突然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吵醒。固话在客厅，她也懒得去接。刚又要迷糊着，电话又响了。她以为是家里出了什么急事，拿起电话一听，原来是李海涛打来了。你说烦不烦，深更半夜的，她披着睡袍哆哆嗦嗦地握着话筒，小李子一开口就问皮兰兰在不？陈青霞没等他说完就说自己早睡了，原来一个老婆迷呀。不过陈青霞可不敢开这种玩笑，要知道开玩笑是要因人而宜的。
　　 陈青霞也没少见皮兰兰的小李子，除了嘴巴不油腔调不腻之外，也没有什么大毛病。他们两人是皮兰兰唱主角，小李子充其量也就是个打杂的伙计。有几次陈青霞去他们家，皮兰兰只是吆五喝六地嘴巴动动，就看到小李子的两条细长腿打架似的跑前跑后，又是洗衣又是做饭，给人的感觉是个“上得厅堂，入得厨房”的模范丈夫。皮兰兰和她只顾着说话聊天，小李子就不急不躁有条不紊地把饭菜摆上桌，喊她们吃饭。看来他们的小日子也是和和美美，甜甜蜜蜜的。
　　 只是半夜三更接完电话后，陈青霞怀疑这事儿有点不正常。第二天她给皮兰兰去电话问这事儿。皮兰兰只说他们绊了几句嘴，她去同事家玩了一会儿，回来有点儿晚。没别的事儿。
　　 “刚学习回来，一时半刻找不到你就满世界打电话，魅力不减当年啊！”陈青霞调侃了皮兰兰几句就有人来办业务，挂了电话。再说也就十多天前，她上街买菜见到皮兰兰，她那张白里透红的脸蛋像擎在枝头的一朵鲜花，俨然一个地地道道丰满圆润的少妇。
　　 “生活不错！”
　　 “现在是什么时代了，绝对错不了！”皮兰兰听了陈青霞逗趣的话，对答如流。
　　 她们又一起吃了碗麻辣烫，各自买了菜才分手。
　　 如按常理讲，天上下雨地下流，两口子吵架不记仇。他们的那点小气早该过去了。再想想小李子一年前才提了副科，家里添置了一辆崭新的小轿车，还有皮兰兰那股如滴着湿露的小青菜的新鲜劲儿，小日子肯定是过得蒸蒸日上。陈青霞也忙得没空儿多想了。这个夏天有两项大事待办，一是小弟转业要托熟人拉关系安排工作，二是房子要找人装修折腾一下。没空儿去理会皮兰兰。
　　 等小弟的工作安置好，房子也变了个样，秋天就来了，陈青霞这才想起好久没和皮兰兰见过面了。她想起皮兰兰的时候刚好是星期天下午，老公也没事儿，一起带着孩子，她就想去皮兰兰家聊聊。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下楼就碰上皮兰兰带着儿子来了。
　　 “现在我的耳朵和以前的不一样。”皮兰兰一见到陈青霞，就这么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地对她说，完全忽视了一旁的老王。老王呢，自然也不介意，把注意力都放到了俩天真浪漫的孩子身上，随她们俩老娘们嘀咕去吧。
　　 “我这样说你别不信，前天夜里快十一点了，我缩在被窝里看晚报上的文艺副刊——情感生活那块，看得津津有味沉醉其中。‘男人是河，女人是船；河总昂首向前，船随河流转弯……’读着读着，我突然像听到了什么，车响，门关，而后是一串熟悉的脚步声。我迅速伸出手，按下了电灯开关，又急忙钻进被窝，把报纸小心地压在褥子下面，悄无声息地脱衣，就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到了门口，而后是钥匙的转动，小李子就回来了。当时我的小心肝还在打鼓般嗵嗵嗵地狂跳，他就进了客厅。”皮兰兰说着，用手捂了胸口，好像她真的患上了心动过速。
　　 “然后呢？”
　　 “我佯装熟睡，趁着他悉悉索索换拖鞋的声音，把被角掖好，呼吸匀称，心中才开始暗自得意。自己的耳朵灵验，避免了一场不必要的麻烦。我就这样听着他脱衣上床，拉开被窝躺了进去。天和地的颜色就搅和到了一起。”
　　 “真没劲，一点有趣的故事都没有！”
　　 “别打茬！就我们住的那小院子，不大。然而我凭着现在练就的这副耳朵的特异功能，硬是在有限的时间内把一切做得滴水不漏。”皮兰兰有些得意地笑了，“小李子居然没看出来。‘睡了！’他推开卧室的门，硬邦邦问了一句，就啪地一声打开了我才摁下，还温热的开关，开始脱衣睡觉。”
　　 陈青霞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甚至听得有些傻了。皮兰兰这是怎么了？再看看她那小脸，和春天见到的完全判若两人，纸样的脸上没有一点光泽，说话的声音也都走了腔调，有点像鬼。再听听她说的这些话，让人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