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花园里长了一地的星星！”
　　 一个浑身酒气的中年男子从公园里奔出，神情疲惫，眼睛却激动得闪闪发亮。人们闻言纷纷看向他。
　　 “星星，哪里有星星？这年头天上都看不着星星，地上还能长出来不成。我瞧你这人是断片了，赶紧早点家去，也不怕老婆孩子在家等得着急。”率先发话的是个微微发福的中年大妈，她老远听得声音，跑过来凑热闹。一见这男子满身酒气，多半是喝断片了，这不都说起胡话来。
　　 “是啊，是啊。这人一看就知道是喝多了。”人群逐渐骚动起来，有人窃窃私语，与同伴交流着自己的看法，更多的是好奇心得到了满足，准备转身离去。也有少部分人一直默不作声，带点怀疑，又带点期待。怀疑的是，地上怎么会有星星；期待的是，他们有多少年没有看过星星了啊。尽管如此，人们只是待在原地，无人上前去问。
　　 而被人群包围的那位中年男子，他始终没有再发言，只是默默盯着人群，眼神涣散，两手死死攥住衣角。他嘴角机械地一张一合，声音又有些模糊不清：“星星，真的是星星啊。你看呐……”嘈杂的人声把他的声音掩盖，没人在意这位喝得醉醺醺的中年男子说了什么，那细微的声音，很快消失不见，仿佛只是他自身的一声叹息。中年男子眼中期待的光芒逐渐散去，他摇了摇头，转身就要走。“叔叔，你说花园里长满了星星，不如带我们一起去看看吧。”这时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他被那个声音的来源拉住了衣角。
　　 他转头一看，见是一位肉嘟嘟的小姑娘，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正怯生生地瞧着他。她看模样不过十来岁的样子，还是个小丫头呢。他喉头一动，瞬间软了声音，弯下腰来看着她：“你也喜欢看星星吗？”
　　 短短几个字，像是从他喉咙里挤出。
　　 “啊！”小姑娘一呆，还没反应过来，愣神了好久，局促地低下头去。
　　 “自然是喜欢的。”
　　 “好咧，那我们就去看看吧。”这样一位满身酒气的中年男子，他疲惫劳累，像这个世界无数个中年人一样，生活的重担压在他身上。此刻，他脸上却绽放出孩子般的笑容，微弱路灯的光投映在他眼睛里，像揉碎了的星光。
　　 他轻轻拉住小姑娘的手，往花园里的草地走去。
　　 一路上，小姑娘低着头，顺从地被他牵着走，一时两人都是无话。他有点尴尬，率先开了口，打趣似地：“你不怕我？你难道不怕我是个坏人……”
　　 话还没说完，却已被小姑娘打住。“为啥啊，叔叔你能看见星星，怎么会是坏人。”木呆呆的小丫头，说出来的话也有点憨傻，他忍不住笑出了声。不由得，心里感到一丝莫名的温暖。虽然这小丫头只是随口一说，但这样温暖的感觉，好久没有体会到了。
　　 很久以前，也有一个人在他身边，带他看满天灿烂的星空，陪伴着他，温暖着他，原来都过去好久了。
　　 像打开了话闸子，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小姑娘聊着。“我有位和你差不多大的闺女，不对……应该还比你年龄大些。”他有点恍惚，女儿的个子似乎比这个小姑娘高些。他被公司调到外地工作，上次见女儿还是两个月前。这次因为要与本地的客户应酬，他才得以暂时回到这里。“嗯嗯。”小姑娘安安静静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哪怕不说话，就这么认真听着的，她在表达，她一直在。
　　 “叔叔，你一定很爱你女儿。”小姑娘突然抬起头，很认真的神色。他摸了摸小姑娘的头，没来由地感到莫名的亲切。压着一片，良久他才吐出一句话来，“太忙了，没能好好看着她长大。”
　　 两人很快走到花园，只见几点露珠点缀在草丛间，草丛间可见几朵白色的小花。它们还尚未开放，微露着花苞儿。可是他刚明明看到，星子坠落大地，落在花园，那刺眼的光让他刚才无法上前细瞧。现在，星星呢?它们跑到了哪里去，又消失在了何方。
　　 这个满怀期待的中年男子，头不可避免地微微低垂。他忽然不敢回头看小姑娘，怕看到她脸上落寂的神色。她应该也像他一样，怀着激动急切的心前来，却要忍受失望。
　　 “咦，地上没有星星。但有小花，乳白色的花朵……哈哈哈叔叔你不觉得也很好看吗？”看似沉闷的小姑娘楞地冒出这么一句，随之而来的，是他指间上传来的温暖触觉。他的心仿佛被击中，他听到他的心强而有力地跳动。
　　 “你抬头看呐，快看!”是小姑娘的声音。他顺着声音的指示抬头，远处街头大厦的霓虹灯暗淡下来，昏暗的天空下，不知何时布满了璀璨的星子。大片星辰闪耀，那夜空中凝视的眼睛，静静注视这世事变换。心底的某一角落微不可闻地颤动，他的思绪被带回到十多年前。
　　 一对热恋中的年轻男女，在大漠荒滩下交换着彼此忠贞不渝的誓言。他们共揽着此夜的星辰，畅享着未来一同生活的日子。他们大学时相识，一路扶持走来。她终于，即将成为他的妻。她是爱极了天上那些星子的，她给他讲《天龙八部》中阿朱金锁上镌刻的“天上星亮晶晶永灿烂长安宁”，多好，她嘟囔。
　　 她又指着天上的星星给他看，告诉他，地上每离开一个人，天上就多了一颗星星，为走夜路的人照亮。想到这里她又难过起来，孩子气地嚷着让她以后先走，这样就免去了后来人的伤心。他只记得后来不知怎么触到了伤心事，最后还是他安慰着她，哄着她，而她埋在他的胸口，念叨了一句“不管怎样，我都是陪着你的。”
　　 后来，平凡琐碎的日子消磨了过去的激情。他们结婚，她也孕育了属于他们两人的小生命。而他一直忙碌，常常忽略了妻的感受。他记得，妻的手带着他的手缓缓抚上她日益隆起的小腹，轻轻呢喃“要是个可爱的女儿最好，眼睛像星星一般亮晶晶的。”他也隔着衣料感觉到很轻微地抖动，细微到几乎不能察觉。为什么那时没有空出时间好好陪着她呢？为什么那最后的生产竟会突然反噬她的身体，甚至夺去她的生命?怪他，都怪他，如果可以多陪着她，如果可以多关心她的感受。是他的愚蠢，不懂珍惜，以致永失所爱。
　　 刚开始，一想起过去他的心还会钻心般地疼，再后来，生活经济的压力，沉默的有隐疾的女儿，心疼久了，麻木了，只留有隐痛，午夜梦回时酥酥麻麻地闹心。也罢，都习惯了。
　　 而此刻，再次看到这亘古不变的星辰，缓慢流淌的血液中一股力量在逐渐苏醒。“你说，天上那么多星星，有没有一颗在看着我们啊。”小姑娘的声音还在耳边响起。他的目光从星辰上移开，胶着在小姑娘清晰的眉眼。秀气的眉，挺翘的鼻梁，稚嫩的脸颊，什么记忆他拼命地想从脑海里抓住。是了，小姑娘还没长开，他思索着她长大后的模样，不就是他的妻?是她，她还是小时候的模样，不认识他，他却随着时间不可避免地衰老了。这样也好，识不得他，就代表以后不会受那个罪，不会白白枉送了自己的性命。
　　 他的声音开始哽咽，他答“肯定有一颗在看着我们，而我们也在看着它。守护是相互的，知道不?”这回答，不知是说给小姑娘，还是在问他自己。
　　 也许他在后半夜睡着了，醒来时趴在公园的长椅上，小姑娘的身影也早已不见。酒醒了大半，他收到了学校的短信，说女儿的画作在市里的比赛中得了奖，让他早上去参加学校的表彰大会。难得向公司请了一回假，匆忙赶到学校，他坐在台前，一眼看见一幅独特的画作。画中墨色的底色渲染，画中央的花园里，遍地开满了星星。准确地来说，是一种花，小巧一朵，盛开时却是星子的形状。那星子以简笔勾勒，上色时应是加了亮片般的油彩，在台上灯光的映衬下，灿若夜空中闪耀的星辰。画的名字好巧不巧，叫《星星花》。
　　 晚上回到家中，出人意料地，他拥抱了自己的女儿。眸色清冷的小丫头，眼睛像星星一般好看。她没有抵触，一向清冷的眸光微微诧异。过去的，还不去了，未来要好好生活。
　　 小丫头睡下后，他套上外衣，走出家门。昨夜经历一切的真假，他不去管它。这样一位平凡的中年男子，像许多中年人一样，为家庭的生计而奔波。他只是凝视着这璀璨星辰，喉头微微滚动，又像是过了很久。他一个人，在夜空下，捂住嘴巴，压抑着自己的喘息，他在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一滴泪终于从他眼角滑落，他迅速用手拂去，怕被别人看见。他终是落了泪，放任泪水在别人看不见的指间干透，消失不见。
　　 只要这世上还有重力，星子就会散落大地长出花来。他们会一直在，他们会一直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