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人变牛
　　
　　 孙宜己从熟睡中痛醒的时候，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
　　 他白天和一位女网友聊得很投机，晚上睡得很甜美，没想到睡到半夜却痛醒了。
　　 孙宜己懵懵懂懂，既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又感到窝窝憋憋的，头也似乎有些痛。最令他奇怪的是身子底下硬邦邦的又滑又凉。
　　 多年了，作为蜗居蚁族的一员，孙宜己对自己在一楼的两室一厅的斗室起居生活太熟悉了。他两口子住略大的一室，八九岁的小女儿住那个小点的。虽说大一点，一张双人床——也不敢要宽大一些的，再立上一个大衣橱，巴掌大的地方就局局促促仅可容身了。两口子睡觉时就窝窝憋憋地挤在床上，他的妻子常常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动不动就把腿压在孙宜己身上。两个人的身体拥贴得如此亲密，却时常同床异梦。老婆大人一变脸，孙宜己就得乖乖的灰溜溜的“滚”到床的另一头去睡。这不为别的，只为这房钱的大头都是他妻子的功劳。经济地位的不平等，人格也跟着矮了半截；况且他的妻子又自恃稍有姿色呢。
　　 孙宜己记起来了，在半梦半醒之际他的妻子好像厌恶至极地惊叫了一声，继而气急败坏地又蹬又踹。
　　 这个自命不凡的骄横女人！对骄横跋扈妻子日甚一日的憎恶和愤懑令孙宜己感到浑身无一处不痛。他很想伸出手摸摸后脑勺，摸摸胳膊和腿……却感到动作僵硬不听使唤，就像在梦魇之中，腿和手脚被什么捆绑住了，根本动弹不得。
　　 好在这时他的妻子骂骂咧咧地起来小解了。谁知刚开灯她就惊骇地喊了起来：“娘啊，吓死我了！我怎么会和一头牛同居一室呢？”而且，她发现，这头牛也特别可恶，四根牛腿正踹着他万分宝贵的大衣厨呢！里面可挂满了她招摇过市的资本，不像他孙宜己，死脑筋，买了那么多新衣服就是不穿！整天只知道看啊写啊，一个四十出头的人整得就像个糟老头了。“你起开啊！”孙宜己的妻子又气又急，新仇旧恨一起袭来，拽住那头精瘦的小黑牛的一根后腿就像拉拉死狗似的一松手就把它扔到了客厅。
　　 这时孙宜己也吓懵了，他压根就不相信他已经变成一头牛了。然而事实无情的，他侧躺着伸出的一只手臂分明变成了一根黑乎乎毛茸茸的牛前腿，五个手指头变成了两瓣牛蹄子……啊，我变成一头牛了！孙宜己一阵心惊肉跳，就像被牛虻狠狠地叮咬了一口。
　　
　　 第二章诀别
　　
　　 孙宜己虽然变成了一头牛，心里却清醒地很，什么都明白，他还保留着作为人时的思想意识。正因为还保留着作为人时的思想意识，他感到更其不幸。唉……他照着人的语言悲叹了一声，不料发出的却是悲怆凄婉的牛叫声:哞……他想要再像还是人的时候那样抡起拳头击打头部或是捶胸顿足已经做不到了，作为曾经的人，他只能用牛蹄子悲愤地击打着铺着精致的乳白色地面砖的地板，他已经变成一头名副其实的牛了。孙宜己泪如泉涌，悲从中来。他侧躺在那里动惮不得，没有一丝气力，就像一个垂危得病人在弥留之际。
　　 他的妻子惊慌失措，也顾不上小解了。她穿着衬衣衬裤在春寒料峭的深夜房间里哆嗦着身子，素来胆大的他也感到阴森发毛头皮发麻了。她强打着精神慌里慌张地对着防盗门神经质地查看了半天，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觉得蹊跷极了。
　　 孙宜己的妻子好生纳闷，这才屈尊下就地想起了他不屑一顾的男人孙宜己。然而看看床头，除了乱糟糟的被子，哪有他的窝囊废男人呢？
　　 孙宜己一向是循规蹈矩的，面对河东狮吼的她哪敢夜不归宿越雷池半步呢？他的妻子是知道的。她心慌意乱地打量着筋骨毕露的小黑牛，心里顿时明白了八九分。当他瞠目结舌地凝视着小黑牛满眼眶打转转的泪水时，一种悲天悯人的泪水也禁不住夺眶而出。她确信，这就是他窝囊了大半辈子的男人孙宜己了，这就是他变成了牛的男人孙宜己了。六道轮回，来生托生为畜生要算最苦命的了，怎么也想不到上天直接叫她的男人遭到了现世报！虽说近年来彼此厌烦越来越来看不惯了，但结婚十多年毕竟还是有些感情基础的。她扑通一声跪倒在早春寒夜凉冰冰的地板上，没好拉气的握住两个小辣椒似的短小牛角又顿又拽，然后扯起牛头埋首其上抑制不住嘤嘤啜泣起来；哭自己的男人，哭自己。她怕惊醒上小学的女儿，她怕邻居知道，不敢嚎啕大哭。她散乱的长发覆盖着牛头，设若在月光下定然令人联想起抹大拉的玛丽亚。
　　 “妈妈你怎么了？”他和孙宜己的宝贝女儿到底被吵醒了，揉着睡眼迷迷糊糊地从她房间里走出来。
　　 “宝贝你怎么醒了？”孙宜己的妻子很愕然，猛地抬起头来。
　　 “哼！妈妈你还说呢，你净和爸爸吵架！我恨你，妈妈！”
　　 “宝贝你冤枉妈妈了。你爸爸……整一个窝囊废有什么好？”她没好气地把牛头推搡回地板，腾地站起来朝牛腚踢了一脚。
　　 “咦？牛？这不是那年我和爸爸回乡下老家见到的那头牛吗？”
　　 “胡说!”
　　 “对呀，这个牛小，小牛犊子……它怎么哭了？想妈妈了吧？”孩子且惊且喜，用她胖胖的小手抚弄着牛。
　　 “对呀，他想妈妈了，妈妈一会儿就送它走。宝贝快去睡觉吧，明天还要上学呢。乖，听话!”
　　 “嗯，小牛再见……”她摆摆小手恋恋不舍地去睡觉了。
　　 这差不多是一场诀别：作为人的孙宜己永远地不在了，他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更不敢想象，一旦从这一直有着寄人篱下之感的楼房里走出去还能不能再见到自己的宝贝女儿……
　　
　　 第三章向往
　　
　　 变为牛的孙宜己还在泪眼汪汪思绪纷扰，而他的妻子再也耐不住性子了，她尽量压低声音叫道：“哎，孙宜己，老孙……”
　　 谁知变为牛的孙宜己好像胆子变大了，河东狮吼变作和风细雨反倒不习惯，连老婆大人的话都置若罔闻了。他的妻子气恼已极，火爆性子又上来了：“孔宜己（孔乙己的谐音）！你耳朵塞上驴屌了？给你脸不要要脸是吧？”她连蹄带骂，发泄着一个稍有姿色而又虚荣心极强的强势泼妇的怨恨之气。
　　 也许他的妻子踢得过重吧，也许戳痛了他的伤疤吧，孙宜己侧身一翻，四蹄朝天一翻，居然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从孙宜己一生的遭际来看，或许后者的成分更大些，一个人最敏感最忌讳的就是别人强加在自己身上侮辱性绰号。
　　 从上小学四年级起，孙宜己就经常遭到同学的侮辱性戏弄，作业本上孙宜己名字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改为“孔宜己”。这种恶作剧玩笑开起来实在太便捷了，只消把孙字改为孔字，他就是大家取笑的对象孔乙己了。到了初中，这种恶作剧玩笑开得就更肆无忌惮了，大家干脆直接以孔乙己呼之。那时，他和同学们正学习着鲁迅先生的《孔乙己》，语文老师讲得绘声绘色，这无疑推波助澜。再者，孙宜己似乎的确有些迂，一个小小初中生就整天写啊画啊迷醉于诗歌小说，不知天高地厚头青蛋肿（其大哥语）地做着作家梦，以致于眼看要上初三了，他的学习成绩还是一塌糊涂。极具讽刺意味的，是那时一个绰号叫傻子的姓陆的同学也做着这样的迷梦。出于关心，他的嫂子偶尔会带着饭菜来校看望一下住校的他。见到被作家梦缠魔得痴痴呆呆的他，往往会说，真傻啊！他的班主任老师则断言，他孙宜己要能当作家我倒着走！
　　 这就是孙宜己与孔乙己结缘的历史，直到高二下半年因轻度神经衰弱意气用事而退学，两年后又经人介绍进了花钱可以办农转非当正式工的凤高市黑马公司。万分不妙的是，孙宜己的体面感只是短暂的。不久，他的一个年青工友又玩起了他同学的老把戏，于是孔宜己的绰号又叫起来了，几乎人人皆知，孙宜己体味到什么是订到耻辱柱上的感觉了。
　　 变为牛的孙宜己极端不幸在于，作为牛存在着，却遗传继承着作为人时的思想意识。孙宜己对妻子的羞辱异常敏感，尽管刚刚经历过一番死去活来生离死别的不可名状的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剧痛，他还是强打着精神支撑起来，跛着一根后腿向门口蹒跚而去。
　　 他的妻子顿时会意，跑在前面拧开防盗门让他通过，披着羽绒服呵欠连天。
　　 孙宜己慢慢挪腾出楼房，回过头泪眼模糊地盯了他妻子好一会儿，才默默前去。
　　 他的妻子意味深长地叹息了一声，伤感解脱兼而有之。然后略微提高嗓门说：“哎，老孙，我知道你爱听走西口；不过歌词得改一改，你走路千万不能走大路，最好走树林子玉米地……”
　　 妻子的话孙宜己好像充耳不闻，在寂无人声黑沉沉的暗夜里，冯建雪演唱的老电影《人生》的插曲《走西口》于幻觉之中在耳边响起：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难留……
　　 这部老电影是二十年前孙宜己上初中时看的，由他崇拜至极的著名小说家路遥根据自己的小说《人生》亲自编剧改编。影片演完时，他心里怅怅的，为那个有着金子班好心眼的温柔漂亮的好姑娘刘巧珍的不幸爱情遭遇而伤感凄恻。此后，他怕再看老电影《人生》的下集。在上班结婚后不绝于耳的河东狮吼的日子里，他特别怀念那个温柔漂亮的姑娘刘巧珍。
　　 现在，他自由了，解脱了，决定到路遥的西部去寻找温柔漂亮的姑娘刘巧珍：上河里那个鸭子下河里鹅，一对对毛眼眼望哥哥……决定到契珂夫的草原去寻找卓玛一样的好姑娘李雨薇，就是那位和他聊的很投机的有红颜知己之感的女网友，也是令他心仪已久的灵犀相通的文友。很不幸，文友兼红颜知己李雨薇成了它作为人时的最后的至美留念。但他并不后悔，亦无所怨。孙宜己就这样一路摇摇晃晃穿过黑影幢幢路灯昏黄的楼群，来到公司家属院门口。
　　
　　 第四章地狱之门
　　
　　 家属院门口岗亭内灯光雪亮，那个在此干了多年的歪拉歪拉的大胖子门卫高志勇穿着黄大衣正趴在桌子上吃啊喝啊的打着呼噜。槽糕的是，一道矮矮窄窄的电动门挡住了孙宜己的去路。
　　 孙宜己又焦急又惶恐，生怕那个歪拉歪拉的大胖子醒来。孙宜己记得，在他还是人的时候这就是一个爱管闲事的家伙。唉……这可怎么办呢？这道该死的电动门！简直就是地狱之门！越不过此门……他感到有些头昏目眩，但迫在眉睫的凶险逼迫得他没有踌躇不决的余暇，他退后几步，运足平生的气力朝那道矮矮窄窄的电动门冲刺跳跃……
　　 还算运气好，孙宜己成功了。令他猝不及防的是，四蹄刚一着地，他就惨叫一声他就一头子抢倒在那里。两根前腿倒没觉着什么，只是一根受过创伤的后腿疼痛难忍。
　　 大胖子门卫高志勇被痛叫声惊醒，电击一般一跃而起，眼还没全睁开就敞拉着黄大衣身子往前一张就一步迈到了岗楼外，揉着眼睛歪拉歪拉地四处机警地张望查看。只见电动门外不远处一头小黑牛头着地卧在那里伸伸缩缩地痉挛着一根后腿。
　　 “操，真他妈蹊跷！哪来的牛啊，这是？”高志勇自语道。
　　 他正歪着头两手掐腰琢磨着，和他一块值夜班的同事梁明到家属院里巡查一遭回来了。这梁明瘦瘦的，见人眼和嘴角都带着笑，一看就是精明人。
　　 “哎哟喂胖子，这不是天上掉下来一个小肥牛嘛？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昂！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不分贵贱一杯酒啊/你有我有全都有啊……”
　　 “高粱秸子你可说对了！可是我们都不会宰牛啊，就算会也没那套工具，再说黑眼模糊的……”
　　 “这好办！先找个地方把小牛藏起来别让它跑了明天再说！”
　　 高志勇和梁明你一言我一语，围拢着小黑牛孙宜己蹲下身来。
　　 “哟，还是一头小牛犊呢！刚露出两个小牛角……”梁明把玩着小黑牛孙宜己的两个小辣椒似的短小牛角惊喜不已。
　　 “操，小牛该胖啊！你看这是什么玩意啊，一把骨头架子！”高志勇把小黑牛全身摸了个遍，简直就像摸搓板。他感到很失望，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刺激着他对着硬邦邦的牛腚踢了一脚；不但踢，还像一个懂行的赶牛把式一样嗥了一声。这一嗥非同小可，小黑牛孙宜己没了命似的挣扎着勉勉强强站了起来。虽然站了了起来，一根后腿还捲着不敢着地。
　　 “操他妈的这个刁参角！”小黑牛孙宜己照着一个人的愤怒情绪骂了一声。他记起来了，当他还是一个人的时候就知道这是一个刁参角。他的同事和上司之中这样的刁参角不乏其人，他通常的情况都是隐忍着；但这一次他不能再隐忍了，隐忍下去只配作这两个酒鬼的下酒菜，却要和他朝思暮想的李雨薇的草原契诃夫的草原永诀了！
　　 小黑牛孙宜己昂起头来，竭力控制着颤颤巍巍姿态，想一头子把梁明抵倒，再一蹄子把这个极可诅咒的歪拉歪拉的大胖熊一脚踹开！但事与愿违，他又一次嘴啃泥一头子抢倒在那里了。因为梁明那个家伙一看势头不对就很灵巧地一闪身躲过去了。
　　 “嘿！这个小畜生，连站都站不稳还想发威哩！”大胖子高志勇两手掐腰乐得嘿嘿直笑，嘴啃泥卧在那里的小黑牛孙宜己却是两眼一包的泪水。
　　 “鞥？这牛有点怪，泪哗哗的。”
　　 “这有什么奇怪的，死到临头了嘛！到明天它就成下酒菜了。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不分贵贱一杯酒啊/说走咱就走啊/你有我有全都有啊/风风火火闯九州啊……伊尔吆，伊尔吆/嘿嘿嘿伊尔吆……”大胖子高志勇快活无比，不但唱，还伴以颤颤悠悠挑担子的动作。高志勇是个瘸子，走起路来本来就歪拉歪拉的，如此一来就像头大狗熊或者大猩猩了，实在令人作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