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有去青龙山谷了，想来已经十年有余。这次去依旧是例行公事，设计，踏察以及测量，伐区的准备工作，有序且繁忙。本着“青山常在，永续利用”的原则，采伐后的林区需要长时间的抚育，让森林得到很好的休养生息。上一次青龙山谷的采伐在十年前，而如今再次转回，轮转周期有些短。可是，林场有林场的苦衷，每年的生产任务和产量上不去，首先就要面对的是职工的经济收入和家庭生活，而这些都是从森林里来。我这个搞林区设计的，也不好坚持什么，只有认真服从。场里的业务员有要事缠身没有同行，就安排两名职工辅助工作。
　　 我要去的107号林班在青龙山谷的顶端，走上去最少要两个多小时。送我们的车只开到沟口便停下来，司机不准备往上送，我不禁心冷。路途遥远，仅仅靠脚步丈量，时间都浪费在路上。我忙和司机商量，司机什么也没说，便又往上开。只往前开了一百多米，一条深深的大沟赫然出现在面前。车子只有停下，司机努努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原来如此，人家不是不送，而是心里有数啊！
　　 这里怎么会有条大沟呢？我努力地翻腾着脑海里的记忆储备，对这条沟实在没有什么印象。看沟里的树木粗细程度和蒿草的密度来看，这条沟的形成可有些年头了。不过，我坚信十年前绝对没有这条沟的。没什么可说的，前方的路途只能靠自己的双脚了。三个人三个背包，我主动去抢那个重一些的背包，里面有测量仪和罗盘，还有一捆米绳。另外两个人，小张负责三角架，小王岁数小，刚刚参加工作，就让他带上作业用斧子和锯。远路无轻载，背负的东西虽然不多，可是在崎岖的山路上行走，是非常不易的。我是经常在山里闯荡的人，什么样的恶劣环境都经历过，宁可自己苦一点，累一点，也不愿意承受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三人行，我的岁数最大，主动承担一些也是应该的。
　　 这条山路比想象的还要糟。河道肆意改变着，溪水清澈而潺湲，丝毫没有汹涌湍急的样子。山路依稀可辨，只是大多已在河道之中。溪水不大，我们却不想轻易湿鞋，那样会给行走带来诸多不便，所以，只能踮起脚尖，踩着石头，迈着近乎于舞蹈的步伐前行。
　　 溪水横流是因为山洪爆发所致。这是十年前的采伐所导致的恶果吗？我相信这是最重要的原因。植被的破坏，诱发山洪的爆发。这脚下的深沟如同一道道骇人的伤痕，让我觉得所迈出的每一步都是那么的沉重。回首山谷外的漫漫云天，千沟万壑间是不是都是这样山重水复，淤塞难行？而这千沟万壑又是不是如此形成？我不愿意再多想。
　　 好在山路不是到这样难行，过去这一段，前方的路就好许多。此时已是深秋时节，山峰上的阔叶树种，如柞树、臭桦的叶子已然落尽，却愈发显露出针叶树种的青翠。连绵起伏的赤松和黑松像凛凛铁甲，披在整个山脉的身上，山峰叠嶂，真的如一条傲天巨龙，盘踞在那里。山高水深，青龙山谷虽然地处高纬度地区，可是山脉的走向如同一道巨大的屏障，挡住了寒流的侵袭。环形的山势宛若温暖的怀抱，让这里的植被尽享阳光的抚爱，温润的小气候非常明显。如此独特的地理地貌，把整个山谷意外地打造成具有清新气候的小环境，与山谷外的萧条景象相比，这里秋韵甚浓。我们的身边尽是高大挺拔的乔木，如水曲柳，枫桦。核桃楸的叶子还都在树上，浅黄的叶子就是落下来，也稍显慵懒，在空中悠悠旋转着。山路铺上一层黄黄的叶子，如同铺上了一层柔软的地毯。走在上面感觉到柔软的同时，也能感觉到脚底的异样。小王和小张忙不迭地拾起地上的核桃，一边剥皮一边往口袋里装，核桃皮的染色功能非常强，只一会儿，两个人的双手就被染上了黑色，他们也顾不了许多。
　　 沟塘里的秋天是五彩斑斓的世界。各种成熟的果实在阳光的映衬下，闪着诱人的光泽。通红的五味子，青紫的葡萄，碧绿的野生猕猴桃，不时地出现在视野里。我们走走停停，大嚼着这些山野的馈赠，心里有说不出的甜蜜。两位同伴对如此跋涉显得很适应，虽然有些喘，却丝毫不影响亢奋的兴致。他们的背囊里已经塞进去很多了，两腮还在不停地蠕动，却依旧不满足。两眼不停地左右搜寻着，充满了无限的渴望。在山里行走的乐趣就在于此，体力的缺失在不知不觉间，被兴奋所替代，苦累早已云消雾散，艰难的跋涉变成了快乐的旅行。
　　 又向前没有走多远，在一片灌木丛里，慢悠悠钻出一个大家伙来。只见它毛色灰赭，身躯庞大，长嘴粗鬃，眼小腿长，竟然是头野猪。它懒洋洋地向山坡晃荡着，大摇大摆，不慌不忙，根本就没有把我们重视起来。它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其实，那阴森森的目光一直都没有离开过我们。这个家伙的视力不好，正面看出去有些费力，最佳的视觉在斜面四十五度角上。它有着非常灵敏的嗅觉和听觉，在这方面绝不比狗差。我们处在下风口，它早就发现了我们，只是没放到心上罢了。看它的体态有三百斤以上，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狠角色。在东北山林里有这么个说法：一猪二熊三老虎。意思是在战斗力上而言，野猪排在第一位，黑熊排在第二位，老虎却只能排在第三位。在森林里独来独往的大孤猪，有个蹭痒的习惯。它会在夏天的时候，去红松树上去蹭痒的，无意间却把粘稠的红松油脂蹭到了身上。时间长了这野猪的身上，便披了一身厚厚的类似“铠甲”一般的松油。这层“铠甲”，别说老虎的利爪尖牙，就是猎人的枪弹都奈何不了，这也成为山林老大的重要资本。
　　 不过，野猪很少主动发起攻击，除非它被侵犯到了。我们大气都不敢出，呆呆地站在原地，目送着它一步三晃地消失在山坡的密林之中。过了好一会儿，还能听见它的喘息和哼哼声。如果没有刚才那个生猛的形象，这时候一定会觉得那分明是一头家猪呢。我们悄悄向上走，唯恐弄出一点声音，惊动了它，招来横祸。这才是名副其实的“野猪林”呢，走出去好远，还心有余悸地朝那片山林望着呢，真的被它吓到了。
　　 随着山势的变化，植被也有所不同。针叶林与阔叶林在一起和睦相处，颇为融洽，长势不错。红松、沙冷杉，以及长白落叶松与紫椴、枫桦、水曲柳混成一体。阔叶的面积大，空隙也大，细细的松针便有了“见缝插针”的效果，使整个森林有了完美的交融。
　　 我们很快就进入了107号林区。我记不清十年前这里会是什么景象，此时站在这里，竟然感觉到这里如此的壮美。山峦起伏着，带动着林脉的走向。青翠与苍莽间有层乳白的薄溟，犹如一层神秘的面纱，把这里渲染的意境朦胧。那不是淡淡的山岚，应该的白白的秋霜，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芒。可惜没有摄像镜头，否则，如此大美的画面一定会让世人惊叹！风景总是在远离人群的地方，这是毋庸置疑的，我感慨十年前还有什么青春记忆，十年后我又站在这里，真的有“翻似烂柯人”的感觉。森林在我的周围，无声的静默间，时间如同流水一般流散。在森林面前，我们永远都是弱者，我们无法像它那样强大，是因为我们不能修复自身的创伤。十年前的砍伐，没有在这片森林里留下什么痕迹，它以自身强大的能力在自我完善，如同一只浴火凤凰，在烈焰中得到重生。面对这片森林，心里除了无限的崇敬，还能有什么呢？
　　 在勘测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到了下午。远远地看见西边的天空阴云叆叇，似有风雨到来的征兆。早上收听天气预报，没有收听到这方面的信息，心里有些迟疑，又因工作忙碌而忽视了。
　　 因为我的错误判断，把时间给耽误了。仅仅半个多小时，阴云就布满头顶的天空，并且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没想到，阴晴天气的转换如此之快，让人有些措手不及。我们赶紧收拾东西，往山下赶。下雨时不能停留在山顶，这是因为地势高，会更容易接触到雷电不说，也会承受更大的风雨。
　　 过于信任天气预报，而没有携带任何雨具。我们只好蜷缩在一棵大树下，期待雨小一些，再往沟外走。在树下面避雨，暂时还可以，时间长了，衣服还是被打湿。雨滴在树体上汇聚成水溜儿，不住点地倾泻下来。在我们近乎绝望的时候，小王的眼尖，他发现在离我们有一百米左右的山坡上，有个工棚。我忙看去，可不是吗，在一片白桦林里，真的有一个工棚存在。没有什么可想的，赶紧去。
　　 我们跌跌撞撞地冲进工棚。真的是不幸中的万幸啊！居然能找到一座工棚避雨。我们的突然闯入，惊起一个寄居者。一只蓝雀慌慌张张乱飞几遭，攀附在柱子上定定神，才由天窗飞出。小王问我：这里是不是它的家？我边巡视边摇头。鸟儿只有在春天里才筑巢安家，家对于它们来说，只是为了繁衍后代，等到雏鸟长大飞走了，巢穴就自然废弃了。而这只蓝雀来工棚的目的，应该是觅食。这个工棚是由木头刻楞而成，木头朽了，自然有虫子在里面。对于动物来说，食物才是它们生活中的头等大事。
　　 这间工棚还是非常牢固的，我查验了一番才放下心。外面的风雨很大，首先要考虑的就是安全问题。工棚很完整与当年建棚时的合理性有关。四根粗大的立柱在中间挺立着，支撑起工棚的框架，给人以四平八稳的感觉。刻楞的木头整齐地上下排列着，都是雪白的桦树。屋檩间露出的塑料布依旧完好，因为它的完好，就保证了屋顶的完好。上面不漏，也就让工棚其他地方都完好无损。整个工棚呈拱形结构，有利于雨水的排放，也是它为什么这么多年，依旧健全的主要原因。
　　 在角落里，意外地发现了一只炉子。我把它拖出来，仔细打量一番。这是一只由大汽油桶改制的炉子，是山场工棚里很常见的取暖设备。它的特点是容量大，散热快，填满烧柴足可以燃烧一夜。只是这只炉子有些残破不堪，而且还没有盖子。我寻思一下，决定还是用它。尽管有些残破，可炉子的功能还在，有了它，热量会集中起来，燃起的火焰会被约束到，不再四处飘忽。另外，取暖的木柴在棚里就可以解决，垒砌土炕时挡土的木头都在，干燥的很。我们的作业锯和作业斧虽然小一些，可收拾点柴火还是绰绰有余。三个人行动起来，一会儿就收拾起一堆。桦树皮是很好的引火物，身边就有，随手就可以扯一张。这桦树皮可是个好东西，我曾经看见山民们用它来苫仓房，苫柴火，比油毡纸还好呢。
　　 没费多大工夫，火就点燃了。炉子放置在天窗下，冒出的烟不用拐弯，直接出去了。炉子的优势很快体现出来。铁皮被烧热，温度持久而稳定。我们忙烤一烤衣物，身上那点寒冷也随之驱散，这一刻的温暖让人缱绻绵长。当天色渐暗，肚子咕咕作响，才想起该吃饭了。早上出发前，我们在商店里一人买了两根麻花。两个年轻人火力强，食欲旺，早在干活的时候，就捎带着填进肚里去了。我的那份还在，分给他们的时候，他们还有些不好意思呢。
　　 有炉火在，他们的想法也多了起来。把背包里的核桃拿出来，放在炭火上烤。核桃湿，炭火热，一会儿便炸开一条缝，还嗞嗞冒着热气呢。用斧刃掰开，一个完整的核桃仁跳了出来。这核桃仁又香又糯，别提多好吃了。没想到，在路上的一个小举动，却收获到意外的效果。他们俩捡的多，我却只捡了几个。他俩二话不说，把背包里的核桃倾囊而出，摊在地上有一大堆呢。小王还拿出个方便袋，打开一看，却是些冻蘑。在干活时，他发现了一棵烂倒木，上面结了许多冻蘑。他都采收下来，准备拿回家小鸡炖蘑菇呢。
　　 烤蘑菇的味道也不错，一股清香在工棚里弥漫着。原汁原味的脆生感是从来没有体味到的，这股味道也是最原始最纯真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雨还在下着，拍打着火热的炉子上，发出“咝咝”的响声。雨没有停的意思，也彻底打消了往回走的念头。其实，天暗下来，就没有了想法。山路难行，白天都无比艰难，何况黑夜呢？
　　 在炉火的照耀下，我猛然发现竟然有雪花飘入。起初，我以为是燃烧后的木灰在升腾，仔细分辨后才知晓。不一会儿，飘入的雪花稠密起来，并且越来越大，越来越紧。它们和炉子里的火焰发生了争斗，白汽和木灰联合一起，冲到空中，与雪花搅在一起。唯恐火势弱下去，我忙起身用木拌抵住炉子，往里推了推。像是拉开不可开交的打拼，棚子里瞬间安静许多。
　　 雪花在不急不慢地飘舞着，这方寸之间，犹如一个旋转的舞台，有声有色地演绎着，只有我才能看懂的艺术。炉火忽明忽暗，所布置的背景效果非常强烈，烘托出一群不灭的精魂，在抒发着它们特有的浪漫。
　　 黑夜愈发沉沦下去，跟着沉沦下去的眼神也渐渐黯淡下去。“吼吼”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从黑夜深处传来，把我们从混沌的意识里惊醒过来。这是狍子的吼声，初听很像老头的咳嗽声，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仿佛真的让人感觉到一个佝偻的身影，在林中摸索着，正在向我们走来。他俩紧紧依偎在我的身边，这时候，突然暴露出来的孩子天性，让我觉得那股阴冷爬上心头，渐渐地占据了工棚里的每个角落。訇訇不绝的叫声，让人感觉到无限的凄冷的同时，也把外面的森林勾勒得更加空旷，更加幽深。
　　 这一夜，我不知道自己如何睡去，是否睡去。坐在木墩上，头埋在双膝间，深陷在浑浑噩噩的虚幻梦境里。那里是白茫茫一片，那里没有色彩，眼睛在那里失去了活力，只能靠心灵上的感应，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这里是那里吗？那里是未来世界吗？那里还有生命吗？当我恢复了意识，恢复了常态，才发觉自己就这么蜷曲着，度过一夜。尽管身体有些僵冷，心里有些凄然，还是觉得在这个世界里活着，有多么的宝贵。睁开眼的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活着的真正道理，人生的最大价值，就是在这个空间里寻找活着的意义。
　　 炉火已经熄灭，身边寒冷，眼前的一方洁白是那么的醒目。外面刮起了风，不时有雪粉从天窗卷入。林子在吱吱呀呀地响着，像有无数扇门在开合着。树与树在交臂，在碰撞，在跳贴面舞。这时的森林是疯狂的，是狂躁的，仿佛它们要摆脱来自于地壳深处的引力，像氢气球一样飞去。也许它们天生就不是这里的，它们注定是要离开的，挣脱！挣脱！还是挣脱！我在这时候醒来，可是醒来又有什么作用？我注定也要离开！
　　 天明了，我们必须离开。当我们走出山谷，回头望去，不由地惊呆了。因为这场风雪，把那并不清晰的山脊线描绘的那么清晰，那么笔直。这坚实而硬朗的山峰，如同一座白色的金字塔。一股莫名的激动，让我眼睛湿润。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那座山吗？是坐落在心灵深处的那座山吗？我心中那座完美的形象，就是这个样子吗？在山里行走这么多年，藏在心里的那个懵懵懂懂的愿望，就是它吗？
　　 风雪的形态在我的心里是活跃的，它随着心智而凝结，千变万化间，灵性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