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作为一个铁路人，在我生命的纹路里，早已流着钢轨、火车一样的味道。一直以来，总有一种情愫在心间缱绻，难以忘怀。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力量，或者说是一种情怀，迫使我为之写点什么。
　　 对于成昆铁路，我不算非常熟悉，但也不陌生。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走进了她，与她结了缘。1983年，在成昆铁路上工作的父亲把我带到他所工作的地方（成昆线上一个叫拉鲊的小站）生活了一段时间，使我更早地认识了铁路，认识了火车。拉鲊这个铁路小站，位于四川省和云南省交界处的金沙江江畔上，隶属四川省攀枝花市仁和区。“拉鲊”用当地的彝族语言说，是个渡口或码头的意思。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拉鲊是个乐园，是我童年最向往的地方。在那里有我从未见过的轮船，从未吃过的树瓜，从未见过的大江。在那里可以隔三差五的看场电影，可以睡在芭蕉叶上，还能立筋斗，可以随时吃到水果糖。水果糖有时是父亲给我买的，有时是父亲的同事给我买的。在那年头，尤其是生长在农家的孩子，水果糖不是随时都可以吃到的。
　　 记得有一次，我天真地跟火车赛跑。刚开始还行，可没跑出多远，我就被火车抛在后头。见此情景，大人们就笑开了怀。父亲很是向往地说，喜欢火车，以后好好读书，长大了当个火车司机。那个时候，小孩子是可以跟着大人到工地上的。到了工地上，大人们在铁道上干活，无人照管的小孩子就在铁道附近玩耍。工作以后，我时常听老师傅们自我夸耀，她们说年轻时，孩子没人帮带，只好自己背着小孩干活，所干的活儿并不比男职工少。
　　 如果不是走得很远，父亲就把我带到工地上。若是走得远了，父亲就把我关在宿舍里，不让出来，只有等父亲下班回来，才把我放出来和其他小朋友玩耍。每天，大人们站成队列，点名分完工后，大人们肩扛着大头镐（养护铁道的一种专用工具）走上铁道。站在拉鲊小站，目力所及之处，到处是红彤彤的，光秃秃的山岗。在那里，太阳可以染红一切。大人们高高的举着大头镐，一次次地打向他们脚下的钢轨轨枕底部，在他们落镐的瞬间，发出一声声沉重的声响，来自镐尖上的光芒，像芒刺一样，尖锐而刺目。大人们日复一日的敲打着钢轨轨枕，敲打着大地，那举镐和打镐的姿势，一直延续到我们这一代铁路人。
　　 成昆铁路风雨无阻通车50载，这期间有多少铁路人在默默的坚守与付出。成昆铁路北起四川省成都市，南至云南省昆明市，全线长一千零九十六公里。整条铁路三分之二贯穿崇山峻岭、奇峰耸立，沟壑密布。它穿越了地质大断裂带，被多国专家断言为“修路禁区”；它创造了多项铁路建筑史上的奇迹。1984年12月8日上午10时，成昆铁路与美国的阿波罗带回来的月球岩石，苏联的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被联和国并称为“象征20世纪人类征服自然的三大奇迹。”基于这些缘由，在那个时代，成昆铁路毫无争议，首当其冲成为了共和国史上最伟大，最悲壮的工程。
　　 从拉鲊回来，我就上小学了。在那里，我带回来一样让小朋友们很感稀奇的东西——一枚红五角星的铁路路徽。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和小伙伴们放学后经常到一个叫泽润里的小站上玩耍。我的家乡离铁路不远。我们把钉子放到钢轨上，让飞驰的列车辗压。每当列车过后，被列车辗压过的一颗颗钉子，就变成了一把把亮闪闪的小刀。这样的小刀，是我儿童时代，最好的玩具。我们把钉子放到钢轨轨面上，就远远的躲起来，很是害怕，也很激动，直到火车过后，噗通噗通跳着的心才平静下来。每次火车过后，总有几颗钉子找不到，于是大伙就为争抢“小刀”而闹得不可开交。有时，我们也会沿着铁道两侧的路肩，一路捡拾东西，用现在的话来说叫拾垃圾。
　　 火车上丢下来的东西，哪怕是一个空塑料袋，一个空瓶子，我们都会觉得很是稀奇。我们把丢弃在铁道旁的塑料袋子捡起，贪婪的凑到鼻子上闻。我们经常捡到被划破的钱包，尽管每次打开看，里面空空如洗，但每次我们都会怀着侥幸、企盼的心情把钱包打开。有时，我们也会捡到好东西，比如化肥、白糖、水果、焦炭等等之类的东西。工作以后，我天天围着两根钢轨走，这些东西就再也没有看到过。相反，火车上的旅客经常会丢下一整袋包装精美的食品和果品，这让我很嘘唏，当我对它不在觊觎的时候，这些精美的食品却时常出现在我的眼前。
　　 时隔30年，我再到拉鲊车站时，除了眼前滔滔的金沙江还是童年的记忆外，眼前的一切早已面目全非。昔日的站舍也被改建，江边没有了轮船，江边的沙子不再雪白松软，不再闪烁着金子般的光芒。整个江边，黑乌乌的，江边的淘金人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些鹅卵石，黑压压的一大片。
　　 父亲告诉过我，他是1964年参加修筑成昆铁路的。因为他所在的村子闹饥荒，村里大部分人家，有几个月要靠吃观音土和吃野菜树皮度日。迫于生计，父亲悄悄的逃离出村子。父亲没有告诉过我，修成昆铁路如何如何艰苦，却常常向我叨念一个故事。父亲说，他当年十六岁就参加修成昆铁路，隶属铁道兵新管处。直到1970年成昆铁路正式通车，铁道兵撤走后，他才成了一名正式的铁路工人，被分配到一个叫牧羊村的车站，当了一名普通的养路工人。
　　 父亲说，有一天，他和工友们在牧羊村车站干活，一个身穿黑色长布衫的老者，朝他们走来。老者走走停停，站在站台上东张西望。最后，老者朝他们干活的地方走来。那老者走向父亲，向父亲问道：“小同志，我给你问个话，你给知道（知不知道）小国忠在哪儿？”“爹！……，我就是小国忠！你咋来啦！……”父亲带着哭腔回答了我的爷爷。爷爷喜出望外，对父亲高兴地说：“自从你离家出走，只写过几封信回来，你娘在家天天哭你，要你，眼睛都哭瞎了。我说莫哭莫哭，我去找小国忠回来，你娘才没哭呢。”每一次，我父亲说到这一段的时候，他的眼眶总是潮红濡湿。
　　 在我能记事的时候，有一次，爷爷自豪的跟我说过，解放前他跟着朱家璧的部队到过云南的很多地方，云南解放后他就回家乡了。回到家乡后，由于路熟，他就经常带领着乡民们跨州过县，到楚雄禄丰一平浪镇挑盐巴，往往一个折返要二十多天。哪像现在，修了铁路，修了公路，你爹要回家，火车、汽车，两天就可以到家。如果我的爷爷还活在世上，我会更加自豪的告诉他，如果我爹想回家，坐着动车，两个小时就可以回到家啦，想必，他肯定会惊呼着半天合不拢嘴。
　　 牧羊村车站是一个离昆明较近的四等小站。当年铁道兵住过的房子，还有一处可见。一排红瓦房顶，土坯砌成墙的矮房子，门楣用粗重的木头搭成。如今，房子空空无人，只有满地的黑。房前有一颗大树，树冠遮天蔽日，好是阴凉。大树的树干上，深深的嵌着一颗生锈的道钉，这或许是对一段不同寻常的岁月的又一见证。
　　 工作以后，我在过牧羊村车站近一年的时间。在这一年的时间里，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车站驻地铁路下方，有一口小井。井水常年不竭。火车司机经常到小井提水。不知是哪位职工有感而发，在小水井的墙壁上，用红色的油漆写上“圣水”两字。“圣水”两字，写得潇洒，确实是圣水，这口井水，冬暖夏凉，是个洗澡的好去处。
　　 很多时候，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牧羊村站上的职工会在站舍前的空地上，烧起一堆篝火，所有人围着篝火，重复着天天讲过的话题。火红的篝火，在每个人的脸膛上跳跃，寂寥空旷的山野，他们像一群大山的儿子，等待着新的黎明到来，又把黎明送入新的黑夜。偶尔，一列火车呼啸着驶过小站，铿锵的轮音久久的在山野里回荡。火车的到来，擦亮了漆黑的夜空，那一瞬间的亮，仿佛上帝之手，划燃一根短小的蜡烛。
　　
　　 二
　　
　　 1999年的秋天，我怀揣着稚嫩的梦想，来到了成昆铁路，一个四等小站——泽润里车站。泽润里车站，对我来说并不陌生，它是我的童年。我的父亲在这儿工作了20年，1985年，我父亲从拉鲊线路工区调到了泽润里线路工区。
　　 才下到工区的第一天，工头便安排我参加工区挖翻浆作业——铁路道床道砟板结失去弹性，又加之积水，在列车反复的辗压下，石浆就会往上涌，雨天形成翻浆冒泥，反复的恶性循环，破坏了铁道线路的稳定性，严重危及到行车的安全。
　　 早上，天空飘着绵绵的秋雨，秋雨洋洋洒洒，落在我们的脸上，头发上。离铁路不远的田野里，呈现出一派颓败的景象，各种庄家均已收割完毕。我们扛着大头镐、钢叉、三齿耙，走在铁道线上，走在雨雾朦胧的山野里，那景致，宛如一群北归的大雁。我们把脏污板结的道砟用大头镐一镐一镐的斫松，再用三齿耙刨走，然后重新回填干净的石砟，最后再用大头镐夯实道床。才一个早上，我的手套就被泥沙硌破，泥沙把手掌硌得通红。那时，我觉得时间似乎已经停止，左看表，右看表，工头还不喊下班。后来，实在抬不动时，我便把装满石子的撮箕搁在肚子上抬。下班时，每个人身上都蘸满了厚厚的泥浆。回到宿舍，脱下衣服时，我的肚皮黑黑的。也管不了太多，从宿舍接根皮管冲洗一下。后来工区盖了洗澡堂，条件好多了。
　　 我们经常在下班后，五六个人围着一根皮管，青天白日下，轮流着冲洗，其间不乏有人来一两声高亢的吼叫。冰凉的水冲在我们每个人的头上，身上，很快，地上就汇聚成一条小溪。刚开始，我觉得有点不雅，难为情，因为不时会有女家属从我们面前经过。看看大家都这样，女人们从我们面前经过时，好像熟视无睹，见怪不怪，我这样一想，也就无所谓了。有时洗到兴头上，几个男人便打情骂俏，你长我短，这时女人们见了便早早的绕开。
　　 随着小站的合并，几站合并一站的改革，泽润里站在2008年合并到了青龙寺站。现在的泽润里站，宛如一部陈年的水车，肃静的立在一片肥沃的田野里。小站的女人已不在，没有女人的小站，就像一块没有经过炊烟的腊肉，直接、干练。
　　 在小站上吃饭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吃饭的时候，大伙儿敲打着自己碗、盘，一起涌向食堂，就像一只只归巢的山雀，叽叽喳喳，很是欢快。总有人扯破嗓子高声大喊：“吃饭啰！……，喂猪啰！……，捣脖子啰！……，快点，你小子，磨蹭个啥，别给老子等。”嘈杂的吼声响彻整个小站，不时惊起几只路过的山雀。
　　 有诗为证：
　　 红红的夕阳醉卧山腰
　　 红红的小站坐落山脚
　　 红红的烟囱，飘香的菜肴
　　 唧唧喳喳的鸟儿开始归巢
　　 洗澡、敲钟、吃饭
　　 “狗杂碎的，谁还没到？”
　　 “狗杂碎的，快去再拿两斤老烧”
　　 “诺！……，就你娘的狠”
　　 红红的烟囱烟在冒
　　 红红的炉膛火在烧
　　 归巢的鸟儿叽喳叫
　　 “嗨！……，别他妈的整日挂念着你那只鸟”
　　 吃过饭后，再没别的事干。天黑了下来，小站死寂一般，火车的长笛偶尔划过夜空，仿佛一道长长的伤口。
　　 在我父辈那代，每到下班时，大伙就从各自的宿舍搬出一个小火炉放在各自的宿舍门口，有烧煤油的，有烧柴烧煤的。有时他们三五个人把做好的菜凑在一起吃，这时他们就会喝点酒。喝酒的时候就讲酒话，讲来讲去，不外乎白天某某人比大家伙多干或少干了一点活，某某人又到亲家家里混亲家母了。那个时候，多数男职工都在附近的村寨打了亲家，拜了哥弟，遇有逢年过节就到亲家家里好好的吃几顿。平日里遇有街天，他们的亲家就会拖儿带女的来。谁的亲戚来了，谁就会到街上秤两斤猪肉，再置备些小菜，在门口支个小火炉，这时，那个房间里就会不断的传出欢声笑语。
　　 也难怪，那些年月很多老职工，离家远的一年只能回家一次，他们每年只有一次探亲假。有些家在得更远的，几年才能回家一次。我曾听到过这样的一个故事。说是很早以前，火车撞死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女。小站上的男职工都在唏嘘不已，最后有一位老职工主动请缨，把少女背回宿舍，为她清洗满身的淤血。那老职工洗着洗着就放声哭了起来，还洗了大半夜。我曾在小路溪车站遇到过一个老职工，已退休多年，现仍在小站生活。走进他的宿舍，最醒目的东西要算是一个红漆木制碗柜和碗柜上的一台老式收音机了。老人只知道自己来自四川，很小的时候跟着当兵的出来。听工友们说，这名老职工已记不得他的家乡在哪儿，回不去了，找不着回去的路。老人在房前屋后种了些地，还养了些鸡、兔，另外还栓养着两只羊和一匹毛驴。那架势，算是个殷实之人，可以做到工资基本不动。单位给老人在条件好的地方安置了房子，老人不去。问他为什么不去，他说他去了就没法种地，就没法养鸡，什么东西都要花钱。以老人这些年的积蓄，还有他每月的退休金，这些都不是主要的缘由。我在想，老人已经把故乡丢失了一次，他不想再把第二个故乡也给丢失吧。
　　 在小站上，最怕的是晚上。小站的夜晚是凄凉的。小站的夜晚，大地一片昏睡。在每个风清云淡的夜晚，月亮仿佛一位疲倦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