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醒来的时候，窗外正透出丝丝灰暗的微光。男人摸出手机看了看，刺眼的屏幕上跳出5:50的字样。要是在深圳，这个时辰天已亮了，而这个小山村，到处还混沌一片。男人在暗影里恍惚了一下，有一种“地方小天亮慢”的错觉。下得床来，男人忽觉一股凉意袭来，昨夜一阵秋雨，凉了山川，凉了河流，也凉了人的肌肤。男人想起，今天是二十四节气中的秋风，男人在心里嘀咕了一句，真是一场秋雨一场寒。
　　 回来时走得匆忙，没想到家乡的天气转凉了，只带回两套夏天穿的换洗衣服。拉亮灯，男人来到衣橱前，想找一套秋衣穿上，这只枣红色衣橱，是男人和女人结婚时候买的，由于老屋的地板潮湿，衣橱的四只脚都有些腐朽了，油漆早已剥落，其中两只脚还被老鼠啃过，狰狞地露出暗黄的木质。
　　 吱喳一声，男人打开两扇变形的衣橱门，一股霉味扑鼻而来。男人在里头翻腾了一阵，除了几件过时的冬衣外，再也找不出一件可以穿的秋衣了。男人猛然想起，自己常年在外十多年，在家待的时间少而又少，哪有可以穿的衣服放在家里，男人只好穿上带回来的短袖体恤，拉开了房门。
　　 山村还在梦里没有醒来，四周一片寂静，听不到狗叫，也闻不见鸡鸣。连绵不断的山峦在朦胧的微光里若隐若现，如同一条巨型长龙，裸露出瘦骨嶙峋的脊梁，缠绕着二十几家新旧不一、高低不平的楼房和瓦舍。山风从北边吹来，男人感觉到了从身体里发出来的寒意，他孤零零地站在屋前的空旷里，等待天放亮后全新的早晨。
　　 男人是昨天从深圳赶回来和女人离婚的，女人在电话里对男人嚷，这日子没法过了，你赶紧回来离婚！声音里带着哭腔和怨气，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你妈都要赶我走了，她把我害得好惨，我一天不想呆在这个家了，离了，快点离了！
　　 两个人一起生活了八个年头，女儿都六岁了，女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男人还是知道一二的。结婚这些年，女人几乎每年都要闹离婚，女儿两岁那年，两个人到了民政局门口，徘徊了一阵，最终还是没进去。平时只要和男人的母亲一吵架，女人就在男人面前嚷嚷着说离婚离婚。听她那口气，离婚如同吃饭睡觉那样简单容易。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离婚像一场传染性强的瘟疫，从城市蔓延到乡村，只要是有人结婚的地方，就会有离婚的现象，哪怕是鸡屁股大的小旮旯里，也有离婚的消息传出。
　　 其实男人称得上是个好男人，不嫖不赌，不抽烟，不喝酒，每个月的工资如数交给家里，也从不对人发脾气，永远一副面善心和的样子。一次厂里有个女同事说他是个少见的好男人。男人笑笑说，如果你嫁给了我，就不会这样说了。女同事问为什么？男人说，没钱的男人不算好男人，顶多是个次品好男人。女同事说，钱有这么重要吗，只要两个人的感情好比什么都重要。男人又笑笑说，你还没结婚当然不知道，等你哪天结婚了，就知道没钱的难处，柴米油盐吃穿住行，能使你梦里都想着钱钱钱。
　　 男人的确没钱，一家四口，全靠他每月4800元养活。日子风平浪静的话，勉强还能解决温饱问题，一旦生活上出个岔子，比如家人谁生个小病，住几天医院，就得问亲戚朋友借钱了。男人的母亲今年满六十岁，五年前中过一次风，虽然不算严重，但血压偏高，心脏也不太好，常年要吃药。男人很小的时候就没了父亲，像所有不幸的单亲家庭一样，男人和母亲都受了不少苦。男人理解母亲的不易，也了解母亲的脾性，有时劝女人少和母亲争吵，尽量给她一个安稳的晚年。
　　 然而中国的婆媳关系，从古至今似乎都不怎么融洽，总是有那么多的看不惯，那么多的不理解，仿佛她们的脑筋都是直的，不会转弯，更不会换位思考。男人和女人结婚后，母亲一个人在老家种地，直到女人生下孩子，母亲才来深圳照看孩子。如果女人踏踏实实去上班，或许婆媳之间还可以相处，但孩子满周岁了，女人还没有去上班的意思。母亲觉得两个大人带一个孩子浪费时间，就提出她回去种地，说多少还能有点收入。女人却不同意，说她要去上班。母亲说，可以，你要去上班就去上班吧，孩子我一个人能带好。
　　 没料到的是，女人在一家工厂很难坚持下三个月，工资低的工厂，不做；受了领导的气，走人；工作时间长的，不去。就这样，一家工厂跳到另一家工厂，又从另一家工厂再跳到另一家工厂，一年的时间刷一声就被她“跳”过去了。
　　 男人就问她：“你想要找什么样的工作？”
　　 女人说：“好工作。”
　　 男人说：“咱一没学历二没技术，就别挑挑拣拣了，求个稳字。”
　　 女人说：“那是你的想法，我可不这样想。”
　　 后来女人开始做临时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连每个月的房租水电费，也要等男人发工资后交付。男人的母亲看不惯这样的儿媳妇，自然就不会笑脸相迎，偏偏女人生性敏感，受不得半点委屈。由此婆媳之间的矛盾日渐升级，而且愈演愈烈，到了就连双方谁打个喷嚏，说句话也反感的程度。
　　 女人和婆婆吵架的时候，骂术沿袭了村妇骂街的本领，跟泼妇不相上下。虽然很多时候母亲做得也不对，但看到女人张牙舞爪骂人的样子，男人悲从心起，一个二十多岁的现代女性，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么多的污言秽语，简直让人无法入耳。刚认识那一阵子，看上去朴实得像个标准的村姑，可怎么三两年时间就完全变了另一个人呢？有时候男人想，和女人的结合，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男人曾处过两个对象，最终都以失败告终，反馈回来的信息是：人不错，就是太穷了，住的古建筑，出行没代步。意思是说住的老房子，外出没车子。认识女人时，男人坦言相告，如实对女人说，我家住的是老房子。女人说，没关系。男人又说，我没有存款，跟我可能要受苦。女人说，没关系。其实男人是不喜欢女人的，从里到外，没有让他心动的地方。要不是自己年龄大了，要不是母亲天天为他的婚事着急，男人是不会选择她的。后来看女人对自己也没什么挑剔，男人也就默认了。两个人准备结婚的前一个月，男人还犹豫着，但亲戚朋友都劝他别折腾了，错过了这一个，可能一辈子就要打光棍了，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你妈想想。
　　 就这样，男人是带着完成一项任务跟女人结的婚。
　　 通过这段婚姻，男人似乎明白了一个道理：两个性格不合，三观不同的人是无法在一起融洽生活的，无论是朋友还是夫妻。想起过往的点点滴滴，男人叹了口气，持续了八年的婚姻生活，今天将要结束了。他希望这次也像四年前那次一样，两个人离不了，又希望这次能离成功。他自己受点气吃些苦没关系，如果真离了，就意味着女儿远离了妈妈，家庭缺了一个角。虽然女人一直在这个家庭里扮演着可有可无的角色，但对于孩子来说，有妈妈总比没妈妈好。
　　 男人觉得对不起女儿，女儿和她妈妈的关系不错，昨晚她还说妈妈去外婆家都三天了，为什么还不回来，是妈妈真的不要小苹果了吗？女儿的脸蛋圆圆的，人见了都说像苹果，有些人一见面就小苹果小苹果地叫，于是大家就叫习惯了。听了女儿的话，男人问母亲，是不是把离婚的事告诉了孩子，母亲说告诉了。
　　 男人责怪母亲，不应该把这种事告诉孩子。
　　 母亲说：“她迟早晓得这件事。”
　　 男人说：“也不要这个时候告诉她，还小呢。”
　　 母亲说：“这种事对谁也瞒不了多久，迟告诉早告诉都一样。”
　　 临睡前，女儿问男人：“爸爸，奶奶说妈妈和你要离婚了，奶奶说妈妈不好，要离开我们了，是真的吗？”男人一时语塞，过后说：“妈妈不是不好，她只是离开一段时间，还会回来看小苹果的。”女儿说：“你骗人，奶奶说妈妈走了就不会回来了。爸爸，我不喜欢离婚，离婚是个大坏蛋，你和妈妈不要离婚好不好？”男人有流泪的感觉，他赶紧背过脸去说：“小苹果乖，快快睡觉。”女儿一边躺下一边自言自语说：“我不喜欢离婚，离婚是个什么东东，我就是不喜欢离婚。”
　　 男人又觉得对不起女人，这么多年来，没给她买过一套衣服一双鞋袜，更别说买那些护肤品化妆品了。有时女人生病了，他也没尽到一个做丈夫应尽的责任。男人一直觉得，如果生活不会如此拮据，或许母亲和女人不会闹到现在这个地步，两个人也不会走上离婚这条路。都是自己没本事赚钱，无能惹的祸！
　　 不知不觉间，天已亮透了，见母亲进了灶间，男人往田间的方向走去。一个早起干活的老伯笑眯着眼睛，对男人说，起来锻炼啊，在城里生活过的人就是不一样。
　　 男人苦涩地笑了笑，给对方敬上一支烟。心下却想：城里又能怎样呢，没钱在哪儿都寸步难行。有时遇到不太熟悉的人问他在深圳发哪路财，男人无言以对，呵呵一笑了之。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说自己每天在工厂的流水线上加班加点讨生活。不，不是生活，应该是生存。生活还有让人咀嚼的味道，而生存是在贫困线上挣扎，只是人还有一口气。
　　 吃过早饭，男人打女人的手机，没接。再打，还是没接。旁边收拾碗筷的母亲说，她不会这么早起来的，每天不等日头两丈高是不会起床的，要是遇到落雨天，早饭不吃，直接起来吃中饭，她就是这样的一个懒人。男人看母亲一眼，母亲不再言语，拿抹布抹饭桌。男人想，闹到现在这个地步，不完全是女人的错，母亲也有很多做得不对的地方。有时男人劝母亲，母亲说，她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都快骑我头上屙屎屙尿了。有时男人又劝女人，女人说，我吃她的亏还少吗，她都巴不得我赶紧离开。男人夹在两个女人之间，疼痛，胸闷，喘不过气来，一副茫然无措的木讷表情。婆媳之间吵架，最难受的是那个做儿子，做丈夫的男人，她们吵架可以随意发泄心中的不满，而男人却不行，左边是亲人，右边也是亲人，谁也得罪不起，心中的郁闷只能自己化解。
　　 时间还早，女儿还没起来。男人进了母亲的房间，女儿还在沉睡中，双手紧紧抱着被子，一只脚露在了外面。男人靠近床前，想把女儿的脚放进被窝里，却发现小脸上残留着一滴泪珠。男人的心忽地刺痛了一下。女儿两岁半的时候，跟随奶奶回到了老家，男人和女人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来，平时只能在电话里隔着千山万水听到彼此的声音。去年，女人连临时工也不想做了，她说想女儿，要回去。男人说，你回去也好，孩子长期没在父母身边，总是不好的。刚回去的时候，婆媳勉强还能相处，用她们的话说，忍着过。这次两个人吵架的原因，是老房子漏水的问题引起的。夜里一阵狂风暴雨，风吹翻了屋顶上一些瓦片，雨水进了屋，弄得一家三口整宿没办法睡。女人来气，说这个家没法住了。母亲顶了一句，你不是早就想离开这个家了吗，没人会留你。双方长时间忍着对方，只两句话，就把各自心里的怒火点燃，你一句我一句，毫无顾忌地对骂了起来。
　　 对于房子的事，女人算是花了心思尽了力的。前些年政策就有规定，拆老房建新房，政府补贴两万到四万元。补贴两万的，不是贫困户，补贴四万的，只有贫困户才能享有。按男人一家现有的条件，是可以列为贫困户的，村里有一家人，各方面条件都比他家好得多，也纳入贫困户行列，是因为这一家人和村长是同一房的人，有亲人这层关系。而男人常年在外，向来和村干部没有什么来往，甚至连村长书记是谁也不知道，这样自然就没把他划入贫困户一族。女人回来后，多次向村干部反映家庭情况，希望建房能补贴四万块钱，这样一层楼房勉强能建起来，不够也差不了两万块。至于装修，那是以后的事，只要不再住透风进雨的老屋就行了。村干部经过“研究决定”，同意了建房可以补贴四万块，可是问题又出来了，补贴是少不了的，但必须要等房子建好拍照建档后，四万块钱才能下来。也就是说，要先拿出钱来建房子。对于每个月指望工资掐算着过日子的男人来说，哪来这些钱？男人也努力了一番，东拼西凑才借来一万两千元。这点钱，恐怕打地基埋在地下也不够，以后买水泥、砂石、钢筋、门窗的钱哪里来？施工人员的工钱又哪里来？无奈，男人只好放弃暂缓建房。村长说：“是你自己不想建，以后别说村里没有照顾你。”女人对男人说：“你真让我好失望，看来只能住一辈子的老屋了。”
　　 这时男人的手机响了。是女人打来的。女人问：“你在哪里？”男人说：“还在家里。”女人说：“我出门了，民政局门口见。”说完就挂了电话。
　　 回头看了一眼女儿，男人出门了。女儿没起来更好，男人想，要是她看着爸爸走，一定会闹着要去。他不想这个时候看见女儿那双无辜的大眼睛。天阴沉沉的，云层压得很低，看样子要下雨，可憋着一时半会儿又下不来，像个受了委屈满肚子泪水的人。母亲递给他一把雨伞，男人赌气似的没接，也没说一句话，扭头就走了。到县城有三十多公里，要坐中巴去，女人娘家离县城近一些，大约二十公里路程。走半个小时到村口才有去县城的车，男人走得很慢，可能昨晚没睡好的原因，感觉脚步越走越沉重。
　　 在村口公路边等了半个多小时，才见一辆到县城的中巴路过。男人刚上车，就听见有人叫他。一看，是几年不见的高中同学。座位坐满了人，男人站在过道里和同学寒暄了几句，彼此问了近些年的情况。男人说的话有些是真话，有些是假话，但真话多过假话。男人相信，眼前这位同学，肯定也是真话假话掺和着说。这年头，大家都爱面子，彼此说话也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了。同学说：“记得每次同学聚会你都没参加。”男人说：“落魄之人没脸见昔日的同学们。”同学说：“话也不能这样说，你的性格就喜欢独来独往，不过同学会也没什么意思，就是在一起喝喝酒，吹吹牛，比谁有钱比谁有权，比谁的车子贵。没意思，真的没什么意思，以后我也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