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绿色，是葱茏繁盛的，我想起参军当兵的日子，仿佛是处在一片绿色中，一下子唤醒了我的青春记忆，我爱我的“军绿”生活，我已将军绿生活暖成了诗。一身戎装，绿色染身，每当想起那段在部队的日子，眼前飞绿，身心被绿意包围。
　　 在我的人生旅途中，曾经有过一段自豪的经历。
　　 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如同朝霞般已逝去三十多年了。然而，它一直深深地珍藏在我的心底。现在，我站在血色的黄昏，再度回望那段绿色的时光，仍然壮丽如歌。
　　 世上什么最难忘记？青春的军营，当兵的历史。它像鲜红的旭日，初春的花蕾，烙放在我迎风踏浪的世界。那是我心灵沙漠一块圣洁的绿地，时常给我凉荫，给我鼓励；那是我芬芳的玫瑰，永不褪色，永不凋谢。
　　 今年六月，当年的中队指导员刘哥，从遥远的九朝古都洛阳来电对我说，修理分队的战友们于本月中旬在浙江丽水相聚，令我务必去会一会。虽属同一中队，但我是机械分队的，不好意思滥竽充数呀？我犹豫。刘哥不容置疑地说：这是命令，你属特邀的。在部队，他是我的心灵导师，到现今，仍然是。我遂欣然前往。
　　 “十八岁十八岁／我参军到部队／红红的的领章印着我／开花的年岁／虽然没有戴上呀大学校徽／我为我的选择高呼万岁……”
　　 遥想当年，我参军时，正值青春热血，花样年华。哼哼的歌儿皆透着春的活力，草的清香。我们是迎着早晨的太阳，从五湖四海结集到军营的大溶炉的。三十多年过去，当大家从天地南北欢聚在丽水时，韶华已去，个个都不忍面镜悲白发了。老首长们更是感叹：青春皆随流水去，唯有夕阳别样红。
　　 久别重逢，几乎没有一个人是去展望未来的。所有的话题，全是对往日的回忆。呵！好不容易“似曾相识燕归来”，只可叹“无可奈何花落去”。然而，当我们唱起《战友之歌》时，每个人又皆是热血沸腾，仿佛又回到了沙场号角的十八岁。
　　 我敢说，凡是当过兵的人，他的青春永远不老，他的记忆永远是生动的颜色。
　　
　　 二
　　 绿色的记忆，始于瓯江上的一声汽笛。
　　 是那1982年的初冬。我们兰空第四新兵连，雄赴赴、气昂昂地登上了从温州驶往上海的“繁新号”客轮。这是一艘大客轮，满载着近千名温州籍新兵，好像有八九个连队。四连是清一色的文成兵，百多人。连长姓郭，山西人，帅气十足，像唐国强。指导员也姓刘，上海人，瘦小白净，甚是文雅。
　　 瓯江码头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送别的亲人如织如潮。码头的工作人员很懂得煽情。当轮船的汽笛“呜”地一声拉响时，他们竟在高音喇叭里放起了《再见吧妈妈》。那是李双江在歌唱：“再见吧妈妈！再见吧妈妈！军号已吹响钢枪已擦亮，行装已背好部队要出发。你不要悄悄地流泪，你不要为把儿牵挂……”全轮船的新兵蛋，仿佛着了魔，齐刷刷地热泪盈眶。我们这些山头兵，明明知晓码头上没有自己的亲人，也情不自禁地频频地朝码头上的人群拼命地挥手摇摆，似乎那些送别的人儿就是自己的父母和心爱的姑娘。轮船的服务员个个笑靥如花，很漂亮，很温柔，对我们的服务很是周到，音乐也让我们如痴如醉。当轮船在瓯江上航行时，她们就放《我的祖国》；当驶入大海时，就放《大海啊，我的故乡》。我永远觉得，这样的音乐必须属于“军绿”生活。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远离家乡。我穿着一身草绿色的军装，伫立在甲板上，眺望茫茫大海，胸怀异常激烈，犹如客轮冲开层层波浪，卷起千堆雪。当一名光荣的解放军，守护边关的月，追逐大漠的烟，驰骋疆场，保家卫国，这是年少时的梦哪！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家乡离我越来越远了，而妈妈却离我越来越近，我心慨然，又慽然。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家时，渴望着能早点飞，开飞了，又是那么的不舍。入夜时，指导员交给我一项任务：代表本连给客轮的全体工作人员写封感谢信。我略加思考，便趴在铺上信笔涂鸦。不一会就草毕，题曰《一个最深情的敬礼》。大意是说客轮的全体员工，对我们的服务无微不至，她们把大海一样的深情奉献给了我们，使我们这些远离故乡的新兵享受到新家的温暖，为此，全连官兵向她们致上一个最深情的敬礼。反正就是把自己肚子里所有的赞美词汇全往她们身上套，也不管肉麻不肉麻。不一会，广播里就响起了一个甜美得能让冰雪消融的声音：下面，播送兰空第四新兵连写给本轮的感谢信——一个最深情的敬礼！那个女播音员读得声情并茂，胜倪萍，赛董聊。连长和指导员听了，对我说：小王，到时你就跟我们到三团去。我顿时心花怒放。
　　 到了上海，我们改乘火车。到了西安，我们连一分为二。一半，沿着陇海铁路继续向西；另一半，下车分配到十六校。到这时，我才知道，我们这一拨新兵，主要是去兰空司令部和十六校。从西安下车，大家在站台上列队等待分配，个个惶惶然。我的档案应该是放在最低端，因为连长和指导员都是三团的，他们说要把我带走，我也乐意，我很淡定。先是一团新兵连的指导员来拿档案点兵。他姓李，河南人，目光如炬，很精明。他朝我们雷达似的扫了一眼，从一叠厚厚的档案装里往最低层抽出一份，喝道：“王岚亮！”我的腿一下子便打颤，瞧了郭和刘一眼，他俩皆无奈地摇摇头。于是，我几乎是用哭腔应答：“到！”
　　 我坐上一辆军用的大客车，往一团的驻地疾驰。一路上，我闷闷不乐，嚷嚷着自己是想去三团的。车上的一个女领航员，姓宋，山东的，爽快人。她听了，“嗤”地一声笑，哈哈道：你傻呀，三团在甘肃的崆峒山下，远着呐，咱团就在咸阳，还想去三团，你傻不傻？但我就是转不过弯来，心里空落落的，我真是傻帽一个。
　　
　　 三
　　 底张弯，我的第二故乡。它像一棵白杨树，亭亭葱葱，玉立于我的记忆深处。那是一个连夏蝉也会吼秦腔，连麦地也会叙说历史和传奇的地方唷！
　　 底张弯在哪里？它在咸阳郊外，两河之间，阿房宫畔的一片绿塬上。八百里秦川有二水，一曰渭河，一曰泾河。一个成语从古传到今，泾渭分明。渭河是黄河的最大支流，泾河又是渭河的最大支流，它们在西安高陵交汇时，由于含沙量不同，呈现出一清一浊的自然景观。底张弯就座落在这两河之间的平原地带。从底张弯出发，向右行二三十里，便到渭河，向左行二三十里，即达泾河。当年我曾专程去观看过渭水和泾水，为的是亲眼求证泾渭分明的景象。不料，乘兴而去，郁惑而归。两水皆是黄汤滔滔，泥沙滚滚，哪来的泾清渭浊、一清二楚、黑白分明一说。看来，随着岁月沧桑，环境变迁，连泾渭也不分了。
　　 我们的营地，处在底张弯左侧高一级的原野上。记得那是个日落西山彩霞飞的黄昏时分，大客车把我们送到营房外、机场边的几座一层的矮屋旁。这就是我们新兵连集训的临时住地。没有老兵欢迎，更谈不上敲锣打鼓了，我的心中一片凄凉。泥地，禾秆，草垫，床单，军被，通铺，跟我年少时到大山里伐木睡杉皮屋无异。大锅饭开吃前，全连结合，四面八方，口音各异。劳连长集队完毕，李指导员开始训话：“从今天开始，你们就要跟昨天说再见了。为什么？因为你们不再是普通的青年，成为了一名守卫祖国蓝天的战士。到了部队，就得令行禁止，一切行动听指挥。为什么？因为这里是部队，因为你们是军人，军人，就得讲纪律。我重申一下：在集训期间，往东，不能跨过那一条水沟；往南，不能穿过那一条马路；往西，不能越过那一排树林；往北，不能窜过那一个土岗。为什么？这就是纪律！”接下来，就是训练、学习，早上出操、晚上紧急集合，队列、战术、拉练、站岗、巡逻、打靶。除了这些，我还另加一项，出墙报。两个月后，我们犹如凤凰涅磐，浴火重生。绿军装上，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真正成为了一个兵。
　　 分兵下连队时，李指导员悄悄地告诉我：小王，我把你推荐给团政治处了，到电影组去。我说：放电影不行，我要修飞机。李指导员一愣，笑道：那你就去机务三中队吧！后来，我才知道，去电影组，美差也，甭说新兵，有很多老兵都梦想着去呐。我真傻。
　　 除了警卫连，我们团下辖的所有单位，全宿在一个大营房里。四周砌着围墙，围墙外遍植白杨。从外看，像一个村庄。只有我们知道，里面，哼哼，藏龙卧虎，龙腾虎跃，是一个风雷动、旌旗奋的兵营。军营的布局似八阵图，路网经纬交织，充满玄机。一个大操场，楚霸王般居于中央，足球场、篮球场、排球场、羽毛球场、乒乓球场应有尽有。每条路道的两旁，都栽着法国梧桐、白杨树和夹竹桃。我们中队的房前屋后，皆长着一片杏林。杏树每株都合抱粗。春天来临的时候，那花儿开得似云似霞，如梦如幻，令人遐想。季节一到，我们都在杏花盛开的地方洗漱漫步。
　　 我的中队，承担着飞机定检的任务。起床号、熄灯号与其他连队一样，早上出操、晚上点名也无异。但白天的工作，就别具一格。其他连队叫训练，我们中队称上班。夏秋两季，我们穿青蓝色的工作服，如同国营企业的工人一般。春冬时节，我们穿着黑厚厚的绒大衣，俗称”黑皮”，每天踩着三轮车，拉着镙刀、拔手等工具箱，到机库给飞机定检维修。我是搞机械的，整天绕着飞机的发动机、排气管、起落架转。特殊岗位，有特殊的要求。凡是从事机务的，有一点是很特别的，那就是平时最调皮捣蛋的兵，一到飞机上，个个都是乖媳妇，工作皆一丝不苟，不敢一丝马虎。否则，战鹰一旦出事，那还得了。我们怎对得起那些一碰面就向我们敬礼的飞行员，那可是国家的宝贝，我们的战友哪！刚下连队的时候，我们每天皆睁大眼睛，在飞机上找裂纹。场务连的战友们，则专注于在跑道上找老鼠洞。老兵们说：只要找到一条裂缝，找到一个老鼠洞，哪怕是再细再小，就会立功。那时候，我天天眼睛瞪得像田螺，在飞机上找呀找呀，真是一个傻瓜。
　　 在中队，我有一点特殊。一年之中，我几乎有半年时间是不用上机库的。为何？我另有重任在肩。一是出墙报。不要小看墙报，师团每年都要组织比赛的。我们三中队的墙报，每次全团第二。因为第一名总是属于天之骄女——全国第五批女领航员，政治处的干事们偏心眼。让我引以为豪的是，每次在全师评比，我们也是第二，俗称“千年老二”。为此，我们的指导员还曾跟政治处的李干事急过眼。二是帮政治处写材料，报道总结什么的。三是参加乒乓球联赛。不是吹，我是团队的绝对主力。我们团，足球、篮球皆被其他团队打得落花流水，狼狈不堪，弄得团长老抬不起头。而乒乓球，我们是全师团体冠军。那一次，我们与二团在师部进行决赛，宋副团长特地赶来助阵。我一人独斩二团两员大将，把宋副团长高兴得亲自为我端开水递毛巾，事后，还请我喝茅台。按宋团副的活讲：奶奶的，咱团也总算潇洒地走了一回！
　　 正因为如此，我入伍的第一年，便立了三等功。
　　
　　 四
　　 天府之国，邛崃山下，我之魂牵，我的梦绕。
　　 一九八六年春节刚过，根据上级的命令，我们团整体搬迁至四川邛崃。我们依依不舍地告别生活了三年的底张弯，我们也对它给予深深的祝福，因为它要飞得更高，行得更远。
　　 我是抱着“梦里寻她千百度”的心情，满怀期待去邛崃的。
　　 美丽富饶的川西平原，白雪皑皑的西岭雪山，固然让我向往。然而，它最吸引我的，是一对风流男女，是那一个“凤求凰”的故事。到邛崃的第一个周末，我就迫不及待地到邛崃县城，走进一条古老的小巷，伫立在一口老井前，去追寻当年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足迹。邛崃，位于成都平原西部，川滇、川藏公路之要塞，自古有“天府南来第一州”之称，系西汉才女卓文君的故里。在城内的里仁街，有一名胜古迹曰“文君井”，相传乃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当年开设“临邛酒肆”时的遗物。郭沫若先生在“文君井”题诗曰：“文君当垆时，相如涤器处。反抗封建是前驱，佳话传千古……”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可谓家喻户晓，恕不多言。
　　 迁到新驻地，全团开大会。政委的讲话，至今想起来，我都还想笑。政委的脸沉重得像磅礴逶迤的邛崃山脉，忧心忡忡地说：“邛崃，是卓文君的老家，那是一个在一千多年前就敢跟男人私奔的主。这说明什么？说明这个地方的女子泼辣呀，胆大呀，开放呀！为此，我提醒大家，特别是飞行大队、领航大队的小伙子们，你们都给我悠着点，弄不好，一不小心，这里的姑娘就拉着你闹私奔了。”全场轰然大笑，机务和后勤的笑得特别欢。政委咳嗽了几声，把眼神转到我们机务大队，厉声说：“机务大队的也不要掉以轻心，我看你们笑得那个傻样，更是那些川妹子的菜，你们更容易上套。我告诉你们，关键时刻给我镇定点，不要舍了孩子还套不住狼。”整个礼堂笑得炸了窝。政委讲这话，表面上是讲给我们这些当兵的听的，实质上他是在暗示那些还单着的“四个兜”：邛崃是个好地方，到了这，你们的个人问题就好解决了。我们团，干部多，婚姻问题始终是政工干部的一个难题。不然的话，当初我们在底张弯时，团里也就没必要时常与西安咸阳的国棉厂搞联欢了。当然，那是干部的专利，草头兵，一边呆着去！
　　 离我们驻地不远，就是大邑县，那是大地主刘文彩的老家。很多战友都去了，说是要去看看收租院到底是乍回事。我兴致索然。我的爱好是，一旦有空就到“文君井”一带的小巷蹓跶。特别是雨天，我更陶醉，像戴望舒的《雨巷》所写一样，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遇见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当然，我还希望那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也姓卓，虽然我不姓司马。因为，这样的奇遇，在咸阳时，我的老乡金就遇到过。分到连队的第二周，老乡金就收到了一封来自温州解放路的信。我一看，温州哪来的解放路？你老实交待。他经不住我审，遂如实招来。周末，他到渭滨公园去划船，邂逅了一位俏丽的姑娘，一通海吹，姑娘恋上他了。他得意地掏出照片给我看，妈耶！长得像《庐山恋》的张瑜。这一段地下恋，恋得像渭河的水，不清不白的，后来也无疾而终。
　　 其实，这段恋爱经历，现在想来，也是最绿色的，懵懂的恋情，不想挑明，留在心底，真好。青年时候的冲动，因恋爱而节制，而难得斯文，这是一种情商，我至今还觉得很温暖，尽管没有结果，但我懂得了怎样去喜欢一个人，就是没有得到，也无悔，因为我曾经用心过。绿色是健康的色彩，我的军绿生活，包括生出的那些对姑娘的好感，早就成为回忆，可这些记忆依然有着意义，因为让我懂得了怎样去爱。
　　 说来惭愧，我在西安也有过《罗马假日》般的奇遇。那是个久雨朷歇的下午，我到操场上去打篮球，不小心把左脚的脚趾骨折裂了，团里连夜把我送到“四五一”医院医治。在医院期间，我遇到了一个清纯得眼睛会说话的姑娘。她是青岛人，喜欢文学，爱写诗。共同的爱好，我们很谈得来，她也很照顾我，帮我洗衣端饭的。是不是漂亮的姑娘看人的眼神就天生别样？我总觉得她看我时，是那样的含情脉脉，秋波……
　　 在我这些年的不断回望里，我生出很多无法抹去的诗意。军旅生活，这词，太平淡，我改为“军绿生活”，因为，我们的日子曾经与青春一起灿烂着，就像夏日的繁树，葱茏的田野，无限的生机。那些遇见的人，那些相处的战友，仿佛是隐在葱绿之后的影子，依然生动，我看得见，甚至听得到他们跟我说话。“军绿”记忆，烙在我的脑海，一辈子，永不消逝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