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阴云布合，满目是簌簌的雪，像抖落了一天的飞絮，然而街道、树木、楼房上只是偶尔堆积了些许簇簇的白，环眼望，仍是湿漓漓、灰渌渌，若铅云般的色调，不免给人沉重的破败感。S城的天气向来是留不住雪的，雪一落地就混同成了地上的水，毫不起眼，但想来它也不会知晓，所以依旧舞得尽兴。
　　 我这次特地从A地赶到S城，全是因为华生——他是我的旧友了，然而忽然断了联系，一直到了前不久才收到他的电话，说要约我见面。从客运站出来，冷风便不住地往我的脖颈里钻，只好扯住衣侧往中间煞了煞，夹着手一直向东走去。我与华生断了联系后，偶然一次听说，他比之前阔得多了，还以为是贵人多忘事，但电话里听来，竟许是有其他的缘由。
　　 华生叫我赶到S城后，随意找家小餐馆便联系他，我离了客运站，就一直往东走，终于找到了一家冷清的餐馆，问老板要了一间隔间，便望着窗外，等着他来。窗外楼下的街道上，陆陆续续的人群闯入了我的视线，但匆匆地又消失在了窗的边缘，渐渐地变得像一股截断了的色彩的流，不断地隔远，隔远如一条黑线，又猛然地拉近，拉近在我眼前旋转起来，万花筒似地晃得我头晕目眩。稍稍定了定神，抬眼一暼，雪已经停了，空空荡荡的只有几株伸着骨骾枝干似的行道树，闹得心头一阵没来由的空虚，慌忙又把视线移向行人，竟无端地期许起行人的回视来。
　　 “喀嚓”，我的心猛落了一下，忙转过头去，门缝张大，挤出一个人来——原来是华生。华生走进隔间打量打量了周围，看见只有我一个人，便坐在了同我对面的椅子上，说：“你还是老样子。”我笑了笑，回道：“你倒是变了许多。”华生确实变了许多，虽然还是浓眉大眼、一张苍白的长方脸，但气质却完全不同以前了，感觉不到一点儿的活泛，或许是变得老成了吧。
　　 华生知道我轻易不给别人做决定的，所以叫老板上了一份火锅，又点了几盘炒菜，别过头问我：“你喝酒吗？”我摇了摇头，他又说：“你应该学着喝一点。”便叫老板又上了一瓶白酒。火锅腾腾地冒着热气，华生的脸变得模糊起来，还没有夹上一箸菜，他便倒了一杯酒，仰头喝了，显然是被呛到，他紧缩眉眼缓了一会儿后，脸便泛了红。“我喝酒，但还没喝那么快过。”他笑了笑，接着说：“你愿意喝就喝吧，我也不劝你。”说着吃了一口菜，又往自己杯子里倒了一杯。我拿过酒瓶，也倒了一杯，我看出华生是有话要对我说了，他确实变得太多。华生见我替自己倒了一杯酒，看着我笑了笑，神情忽然又冷淡下来，沉默许久，在火锅翻腾的“咕咕”声中，他开了口：“阿龙，这之前我有很久没有联系过你了吧？”我点了点头，并不搭话，听他继续往下说：“我忽然与你断了联系，是因为我奶奶病故了，当时我在S城，已经几年没有回过家。奶奶去世前，我舅姑他们发过短信息给我，叫我回去看看，但我不能，从我离开家的那天起，就决定了那时的我还不能赶回家去。”说到这里，华生凝视着我问道：“阿龙，你觉得我很冷血吗？”我并不置可否，看着他等他继续往下说：“算了——阿龙，我知道你一定而且也应该觉得我冷血。我奶奶去世那天，我舅姑他们也发了短信给我。我一个人在租的小房子里呆坐了许久，什么也没想，就这样坐着，到了天色麻麻亮的时候，外面还飘着细雨，我才离开了小屋。”说到这儿，他举起杯来，又灌了许多酒，呛得满脸通红，剧烈地咳嗽了几下，才获得了勇气似地往下说：“我赶回了老家，但并没有回到家去。我知道什么路上的人少，不会轻易碰上熟人。我是爬上了一座小山后，才看到家的——没有什么变化，离家不远的几块黄土地上，立了几根长长的与黄土一样颜色的竹竿，上面挂着黑的、白的旗幡——我知道，那是为我奶奶葬礼用的引魂幡。整整一天我都在小山上，听着远处为我奶奶吹吹打打的唢呐钹钵的声响，就这样在小山上睡了一晚。我没有落泪，也像是没有悲哀，就这样没有感情似的，一个人悄悄地又回到了S城。”说完他沉默了，筷子不住地夹起同一盘菜来，不住地往嘴里塞着，又不住地吃下去。我端起桌上的酒杯灌了一口酒，脸顿时缩做一团，感觉肚里像是有火在烧，这火又由下而上直烧到了喉头、口腔，半晌才能呼吸。华生看见我这样，呡了一口酒说：“我第一次喝酒也半晌没缓过气来。”又呡了一口，说：“我回到S城不久后，就学会了喝酒，喝了之后，我才知道了喝了它的好处——假话可以当真话说，真话也可以当作假话讲。但坏处也是显然的，后来再与人喝它，假话我全当作了真话说。原来他们都是爱听假话的，酒喝得越多，即使不喝酒，假话我也当了真话说出去。那之后，在S城的我，便一心扑在了交际上，交际能生钱，钱又能生交际，于是相辅相成，我有了房子，也不用再住出租屋了——可是我也不再是我了，什么狗屁的理想，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他们的轨道上。阔了以后，我回到了家，老家的孩子们围着我开回去的车转来转去，眼里闪烁着艳羡的光，大人们围着我看来看去，眼里闪烁着谄媚的光。‘华生开窍了’他们这样说，‘华生他奶死得值，灵光了他那木头脑袋。’他们偷偷这样说。只有我知道，正因为他们评判什么都是值不值，才有了离家的我，才有了只能远远地看旗幡的我，才有了现在的我。阿龙，所以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联系过你，你还是你，我却已不是我了，我们已经不是一路人。”我心里很是触动，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但又无从说起，只能不住地夹菜、吃菜，华生好像并不在意，继续说：“阿龙，你知道秀婷吧。”我点了点头，说：“知道，你一直喜欢她。”“是的，我爱她。”华生说完这句话，忽然换了个语调：“但现在她有她的家人和孩子。我也有了我的老婆和孩子，我并不爱她，但也称不上讨厌，我并不十分爱我的孩子，但也和大多数的父母爱自己的孩子一样爱着他们。”华生把酒瓶里剩的酒全倒在了他的杯里喝了，别过头去看窗外：“阿龙，像我们这样的平凡人，一生下来就缀在了人情的网上，小时候我们是网，缚着别人，而现在我们也成了被缚着的人了。如今我的网已经厚重到使我不能挣脱，这辈子也就这样啦。你呢？”我不能想出一句话来回答他，房间里只剩下火锅“咕咕”的翻腾声，而我和他似乎要从这“咕咕”声中听出回答——
　　 我与华生别后，一个人走在了回客运站的路上，天空中又飘起了絮絮的雪，在S城这样留不住雪的地方，雪一落地就混同成了地上的水。然而它是依然要下的，铅色的S城中还有些许簇簇的白。
　　 （编者注：百度检索为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