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守】老家的过年(散文)
我一直怀恋着自己在浙东古城老家度过的时光。那最快乐的过年时候就更难忘。
我家尽管日子难过,但对于过年这个传统的年终大典,却从不肯马虎。尤其是常年做鞋剪纸,靠老手艺赚辛苦钱的祖母大人,平时克勤克俭,可一到年底就大手大脚,总是掏出全年大部分积蓄,让我母亲“大操大办”。
于是,我家俨然似旧时的富户,过个年总要操办得前有序曲,后有尾声,“铺铺张张”地热闹一个多月。
一、筹备
与古城一些讲传统的人家一样,我家的过年也是从腊月初八喝腊八粥拉开序幕的。
各家各户做腊八粥的食材各不相同:家境好些的居民会去选购莲、枣、栗、白果等,用文火炖煮;一般农户捞把豆呀粟呀的,加点米粒简单烧煮。老祖母别出新裁,总是授意我母亲,故意用大量野菜加一把碎米、一把麦粉煮成粥糊;不仅状态稀薄,味道也带苦涩,实在难吃。起初,我很恼火,以为老祖母串通母亲捉弄我和妹妹。后来,才知老祖母意在祈求:从此让全家人告别喝麦稀粥汤的苦日子。
老祖母开始夜以继日地赶做顾客所订的新鞋,还在少数做给婴幼儿穿的鞋子前端绣上虎头之类的花样。大我几岁的街坊孩子们瞧见了,便唱起儿歌:“二十夜,连夜夜,点起油灯做绣鞋,绣鞋做好拜爷爷……”
我不懂:为何从腊月二十起,人们就不叫“日”而称“夜”了?而且有这样习俗的不光是古城,大概整个绍兴一带都这样。听了老祖母解释,我才明白:那意思如同今天的倒计时,目的是提醒大家,过年事务该抓紧筹备了。
母亲与左邻右舍的主妇们一样,开始掸尘除埃,购置年货,忙得不亦乐乎。那些时日,古城农村似乎比街市上还要忙碌,除了生产队集体撒网拉鱼、杀猪分肉,我们农户自家还要舂年糕、包棕子、宰鸡杀鹅……不过,老祖母最忌讳一个“杀”字,她把宰杀牲畜粉饰为“装扮牲屠”,以图大年吉利。
诸事具备后,便是我家附近的河埠、井台上呈现的那一幅幅“欢洗图”,也就像鲁迅先生在《祝福》中所描写的“用心细细地洗,女人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
听老祖母讲过一个民间传说:“灶王爷”是玉皇大帝派来的,掌握家家户户的凶吉祸福;每年腊月二十三开始,玉皇大帝会召集天下“灶王爷”聚会,听取关于人间各户的情况汇报。因此,老祖母就选在二十三这天,叫母亲恭送灶王爷起程:就是敬献带“尾巴”的糯米汤圆,意在使灶王爷吃后黏嘴,免得他在玉皇大帝面前讲我家的坏话。
按照老祖母说的古城传统,到了腊月二十八夜就得请财神爷:一般是一方条肉,五样水果,一只荷花罐,再三茶六酒,然后点燃香烛,拜请既毕,放上三个以上爆竹,才将财神爷迎进门来。然而,由于当时年年讲、月月讲、日日讲“移风易俗,破除迷信”,所以祖母与父母亲迎送财神大抵悄然进行,不敢燃放迎神的爆竹。
今日古城,随着生活形态的变化,柴火灶台基本淘汰,多数人家已取消了送灶这一习俗,不知是否会怠慢了灶王爷?而对于过年请财神,老家的人们倒是愈加上心,愈加隆重,规格也逐年提高;不仅年里腊月廿八在请,连年外正月初五凌晨也请。这样厚此薄彼,可见现在的人们一味只顾求财,把个好好的年俗搞变味了。
二、祝福
鲁迅先生描写鲁镇的“祝福”,绍兴人俗话叫“请祝福菩萨”;我们古城人喜欢叫作“请过年菩萨”。无论怎么叫,目的都一样,就是祈盼新年的好运气。
听老祖母说:祝福又分冬福与春福,立春前举行的叫冬福,立春后举行的叫春福。从前古城有钱的大户人家,如果碰上一年两头春,就要既祝冬福,又祝春福。小户人家是不管冬福还是春福的,一般只在腊月二十夜到大年三十夜之间选个黄道吉日祝福一下就行了。
老祖母强调,祝福的时辰应当在后半夜的五更天,那时天将拂晓,晓迎菩萨大吉大利。但父母亲却像古城多数人家一样,总是在傍晚就早早地举行祝福,还美其名曰“请懒惰菩萨”。实际上是他们自己贪懒,早些祝福结束了事,就可安心去睡大觉。对此,老祖母自然要抱怨一番。
记得我家祝福的祭品,一般是用猪肉一方或用猪头一个,再加羊肉一方,鲤鱼一尾,鸡一羽,鹅一羽,叫做“五牲福礼”。老祖母对那尾鱼有特别讲究,先得放在朱漆桶盘上,再往鱼的眼睛上贴张红纸,象征着红红火火;鱼定要能张嘴掀尾的,讨个“鲤鱼跳龙门”的福语。
上好了福礼,要拜菩萨了。老祖母和我母亲、妹妹便会悄然避入灶间或她们的房间,只有父亲率领我们兄弟仨在堂前行跪拜之礼。原来,照古城人老规矩,兹事体大,必须由男主人亲自主持,全家男丁按辈分和年龄,依序行大礼。对此,老祖母说得煞有介事:这并不是菩萨有什么“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主要是人间“男女有别”的缘故;须知,天下几乎同一时间在请菩萨,吃得多了的菩萨难免大汗淋漓、酒醉醺醺、光着膀子,所以有女性在场是很不合适的。
其他的禁忌也不少:一是要保持绝对安静,不能说说笑笑,也不能使桌椅、碗筷碰出响声;二是不能把酒斟出酒盅之外,或者将筷子掉落地下;三是千万别打破碗、盘、酒盅等瓷器。
根据老祖母的说法,菩萨到每家都吃得很快,总是来去匆匆,所以祝福仪式一结束,就得赶快关紧门户,撤去福礼祭品,意思是“菩萨请得快,发财发得快”。
接下去就是拜请祖宗了。虽然仪式与请菩萨大致相同,但祖宗们可没菩萨那么好伺候。老祖母解释,祖宗们往往爱端架子摆谱,再说他们年事已高行动缓慢,因此总是姗姗来迟。
如今,古城不少人家还是举行祝福、拜请祖宗,但很少有像鲁迅笔下鲁四老爷那样一套套搞得繁琐的。按古城人的说法,这祝福算不得什么迷信,无非是人们对新年的一种美好祝愿,也是对列祖列宗的一些纪念。
三、分岁
“大人忙种田,小孩忙过年。”到了大年三十,最高兴的莫过于孩子们了。
少小的我,每餐吃不饱,天天忍着饿,对于除夕之夜那顿年夜饭总是特别渴望——那可是一年中最丰盛、最隆重的一顿晚宴啊!
每当母亲炒好最后一只菜,端上堂前古旧的八仙桌时,父亲便携着我老祖母在上首两把高背椅上坐定了。这时,母亲会拉着我妹妹落座在老祖母边侧;两个哥哥也总是在父亲边侧坐下;我便入座于下首那条长凳上。
父亲开筷便宣告开吃。他首先会给我们兄妹四个依次各夹一块藕脯,讨“有富”的彩头,接着又给我们大筷夹“八宝菜”,寓意“八宝齐来”。老祖母还会夹起鲞冻肉里的一个白鲞头,硬放进我碗里,说是让我“来年有想头,读书会上进”。这以后,我才能放开肚子大吃,一直吃到自己不想再吃。不过,有一样菜我是动不得的,那就是鱼,因为要讨取“吃剩有余”、“年年有余”的好兆头。
分岁完毕,我们兄弟仨就忙着挂灯笼,挂年画,贴春联,连水缸、米缸、年糕缸、腌菜缸也都贴上一张红纸条。父亲会亲手将我已故祖父的画像挂上墙去,好让我们兄妹四个在次日能拜见上代的尊容,意在饮水不忘掘井人。
诸事办完,一家人便闲坐着、说笑着守岁。两个哥哥会自觉陪同老祖母和父母亲守到零点过后。我和妹妹最迟守到有线广播结束播音,就一面嚷嚷着“辞岁”,一面伸手向老祖母讨要压岁钱;得了那用红纸包好的钱,我俩并不拆开来看,而是蹦跳着去各自房间,分别把红包藏在枕头下,美滋滋睡觉了。
四、拜岁
正月初一,也称“大年初一”。人们早起的第一件事,就是“开门放炮仗”。此举寓有驱邪除疫和“高升三级”之美意。古城人有“早放炮仗早发财”之说,所以从凌晨三四时开始,爆竹声就此起彼伏。
当年的我醒来的头等大事,是拆开红包数压岁钱。那钱当然不会多,但我把它放入新衣裳口袋的一瞬间,感觉有一股幸福的暖流涌在胸间。
漱口洗脸后,老祖母会先让我喝下一小杯元宝茶。它由红茶加青橄榄沏成,又叫“大福(腹)果茶”;隐喻新年四季常青,纳福进财。接着的早餐是吃汤圆、年糕、棕子,寓意“团圆”“高中”。尔后便是拜岁了。
说起拜岁,老祖母又是一套套的,大意是:从前的古城,人们对拜岁极其注重。每家的男主人要先带着晚辈进本族宗祠祭拜列祖列宗,随即返回自家厅堂里叩拜先祖遗像;然后,晚辈按辈分、排行,依次叩拜尊长;最后,晚辈之间交拜贺年……按照老祖母的意见办,当年既然没有本族的祠堂可去,父亲就率领我们兄妹上山去,在祖宗的墓碑前一一祭拜后,再回到自家堂前向着我祖父的遗像跪拜。
在向老祖母叩拜时,我会显得特别认真和敬重,还专门祝福她几句。老人家总是乐呵呵地教诲我一番,再给我一个美好的祝愿。
从新年初一到新学期报到那些天里,我几乎每天会拎着贴上红纸的礼包去走远远近近的亲戚,给他们拜岁贺年。
我欢乐过年的好心情会一直持续到正月十五吃元宵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