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十多岁的范铁锁在污水处理厂看大门。他没有地方可去，所以也没有请过一天假。
　　 但是四月十二号这天他要请一天假。领导很高兴，问他一天够不够，范铁锁说够了。还在建污水处理厂的时候，他就来当小工。厂子建了四年，他干了四年。别的小工嫌这嫌那，走的走，散的散，只有他一直留着，兢兢业业地干活。领导看他实在，厂子建好以后，就让他看大门。从最初一个月五百慢慢地涨到八百，这让他很满意，大门内外被他打扫得干干净净。
　　 门房里有一个铁炉子。一年四季都生着火，一方面他要做饭，一方面给领导的开水都由他提供的。尽管领导的办公室里有电热水器，而且喝的是纯净水，但他总觉得那里面烧出来的水没有碳火烧出来的水好，泡出的茶也是无滋无味。所以每天早上第一壶开水总是准时送进了领导的办公室。
　　 四月十一号晚上，吃过晚饭，范铁锁很早就睡了。往常这个时候，他总是看电视，但今天他怎么也静不下心，他盼着明天快点到来。因为明天有一件天大的事，让他心神不安，又激动不已。
　　
　　 二
　　 厂子里每天晚上都会有值班的同志。机器可以不停地运转，可人总是要休息。得了空大家就钻进门房，那台二十一寸的长虹电视从早到晚都在播放。人在了，它给人看，人不在了，它给墙看。伴随着炉火滋滋的声音，电视似乎愈演愈烈，愈演愈精神。倒让这不足十平米的门房里不缺一点人气。有几个工人过来敲门喊范师傅，听到毫无反应，嘴里叽里呱啦不甘心地走了。奇了怪了，范师傅今晚咋了？有事？
　　 范铁锁孤家寡人，能有什么事？除了寂寞，剩下的还是寂寞。平日他总是抱个收音机走来走去，一会儿是秦腔，一会儿是黄梅戏，等一会又变成了流行歌曲。但到了每天下午四点半钟，地方台有一个喜笑天下，会播出两三段相声。这个时候，不管范铁锁是在门房还是在厂子里转悠，他会停下手上所有的事，然后把声音调到最大，迷起眼睛，一是看见什么容易受到影响，二是这样可以聚精会神，少听一句话，或者少听一个字。笑起来就不够完整，如果跟着笑那就是瞎笑，笑完了也是稀里糊涂的。
　　 其实听这些都是他的业余爱好。有一个节目，那才是他的生活。晚上零点有一个夜半悄悄话，不瞒你说，这个节目，范铁锁已经听五六年了。还是在揽工的时候，晚上同宿的工友趴在被窝里，耳朵贴着收音机的喇叭，听得被子一会儿是平的，一会儿是圆的，一会儿鼓鼓囊囊，一会儿连人也找不见了。范铁锁不明白，出门在外，揽工干活，除了工钱还有什么事能让人如此痴迷。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里，在他的强硬干预下，同伙只好把声音放了出来。妈呀！这是个什么节目，那里面的女人全是滴溜溜的声音，娇声娇气真让人着迷。
　　 范铁锁曾经有过一个女人，只可惜命薄，生孩子的时候跟孩子一起走了。他受不了那冷清的岁月，一个人便沦落到此，有吃的就吃一口，没吃的就饿一天。有时也想有个女人，可女人那么多，合适自己的好像没有一个。等来盼去倒让他死了心。现在，听了收音机又让他感觉自己是个男人了，又让他对女人有了迫不及待的念想。
　　 一个正常的男人，就要有欲望，有希望，有幻想，有坚强。范铁锁也一样，他需要爱，需要幸福。心烦意乱的时候，相声让他高兴一会儿，孤独寂寞的时候，夜半悄悄话又让他胡思乱想一阵。这世上本来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事，没有女人的男人活得没滋没味，没有男人的女人活得没精打采。听着收音机，范铁锁想到了自己，有时听着哭着，哭着听着，一个人的日子真苦，那些女人的话让他难受，又让他精神抖擞。幸福是给人用的，不用了，就成了痛苦。
　　
　　 三
　　 范铁锁躺在黑暗里，一动不动，那些敲门声充耳不闻。他睁着眼，静静地等待着，就像黑暗的尽头即将喷出光亮一样，那强光就会冲进他的胸膛，他等不及了。只觉得身上一阵烦躁，像火山，马上就要喷薄了。渐渐地没有人再说话，天地静得就跟死了一样。他想喊两声，想翻身坐起又不知道该干什么？焦躁、心慌、六神无主。他想起那些女人的悄悄话又令他心驰神往，他想起以前的女人又让他久久不能放下，他想起曾经恓惶的日子又让他万分害怕。过去是回不去了，可他还在过去里，从没有走出来。他摸了摸胸膛，心脏好像还在，身上热乎乎的，几十年来就是这个身体，享过的福，吃过的苦，全都长在肉里，拔不出来。
　　 他盼望着时间快一点，期盼着明天早点到来。他要结束这种生活，活出一个健康的，精神的，有志气的本色来。他并不老，他还有年轻人的魄力，他并不糊涂，他还想好好活一次，把错过的抓住，把失去的追回来。他翻起身把收音机的电池从窗子扔了出去，以便彻底死心，零点过去了，他忍住了。
　　 四月十二号的前一天晚上，范铁锁终于睡着了。
　　 天亮之前，他已经把大门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炉火上架着给领导准备的开水，等接替他的小刘刚一进院子，他就迫不及待地跨出了污水处理厂的大门，范铁锁要去相亲了。
　　 他走得飞快。好像后面有洪水猛兽在追他，他笑容满面，真想跟每一个人打招呼。特别是那些女人，打扮地靓丽，新鲜，就像藕，刚刚从水里捞出来，雪白透亮，真叫人想咬一口。
　　 他越走越快，感觉自己飞了起来，几年的看大门工作，让他脱离了揽工时候的邋遢和肮脏。乳白色的体恤，一条淡蓝色牛仔裤，脚穿白色旅游鞋，随着轻快的步子，一双白色的纯棉丝袜不时露出它的模样来。胡子在凌晨四点钟就已经刮掉了，为了干净，他把嘴都贴到了镜子上，一根一根的寻了过去，现在留下了青茬茬的上嘴唇和下巴。脸显得瘦长，鼻子刚好长在中央，恰到好处地把脸分开，两只眼睛又紧跟着给脸增加了美感，额头宽阔，有意识地泛出许多白光，像是要告诉你，这是一个有智慧、有历史、有前途的人。
　　 他不谢顶，头发乌黑，没有一根白发。两寸的长度，既有青年人的朝气，也有中年人的魅力。除了扫地的阿姨没有注意他以外，路上的行人几乎都注意到了，有几个年轻的女人甚至还特别有意思地多看了几眼。范铁锁最留意她们的眼神碰到自己时的不好意思，这种感觉太好了，他从来不为自己的外表难过，只是这身衣服让他心疼，好几百块，让他念叨了好一阵子。
　　
　　 四
　　 还是在一个月以前，老家有人捎话，村里来了一个寡妇，想找个人家。什么条件都行，什么苦都能吃，村长想来想去，就觉得他合适，叫他赶紧去见一面。这不，那女人就约在了今天。
　　 女人，又让他想起了过去。他得到的，失去的，痛苦的，幸福的，还是那么清晰。
　　 那时候，他妈还尚在人世，农村刚刚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苦尽甘来的日子却没有让他跟别人一样。他有帅气的外表，却没有一个像样的家。即就是一间厢房，两扇门窗，即就是开了豁口的围墙里，养只鸡，养头猪，哪怕有那么一点活人的希望和意思，媒人领来的女子也不会转身就走。什么房？除了能看见星星以外，完全没有房屋所应该具有的本质和意义，什么人家？除了光席片，炕上连一个像样的铺盖也没有。
　　 是啊！这是一个什么人家？在范铁锁的印象里，家就是这样恓惶。他没有父亲，母亲也只是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高兴了脱得一丝不挂，生气的时候谁也近不了身。从早到晚，嘴里总有说不完的话，兴趣来了，天底下的人都是她的亲人，说到伤心处，谁都是她的仇人，而且精力旺盛。在一个隆冬之夜，因为担心别人家的羊可能会偷吃地里的麦苗（其实大冬天就不可能有这种事），她深更半夜，风雪无阻，等早上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像石头一样坚硬。手里扯着半根绳子，有人说那是拴羊的绳子，究竟是被她抓住的羊还是偷来的羊，因为只有半根绳子，又因为她死的僵硬，也无从考证。因为这个姿势实在不适合用棺材，又因为棺材的成本实在不适合范铁锁所具备的承受能力，最后只能用一帘草席一卷了之。
　　 从此，范铁锁无牵无挂，从此，他完全的混账了。地荒叫它荒去，房烂让它烂去，一条被子也能过出个春夏秋冬，一口烂锅也能熬出个恓惶年月。他躺在光席片上，任由太阳的光芒从窗户里射进来，从墙壁的烂洞里再射出去，最后在院子里隐没。接着月亮又在屋顶上露脸，星星又在破洞里重现。
　　
　　 五
　　 要说这人世很真是奇怪，它叫你此生为人，一方面让你尝遍人间的疾苦，一方面也让你享受人间的幸福。有意无意地给你一点甜头。
　　 梁巧艳来了，一个从小死娘死爹的苦命女子。可能是同命相连，她想有个家，也想给范铁锁一个家，这样，苦命的人也就有了依靠，有了希望。
　　 谁也没有想到，这破烂光景下也能过出人的样子来。一年时间，荒草滩一样的院落竖起了一排崭新的房子，一切都是自己动手，木头是自家地里长的，砖坯是自己亲手打的。梁巧艳和他一起风里来雨里去，虽说吃苦，但俩人也有缠绵的幸福，盼着，望着，把人活过来。
　　 可是，老天爷也有糊涂的时候，有他睁眼看不见的时候。一切的幸福伴随着梁巧艳的难产戛然而止，一大一小两个人的命，转眼间没有了。
　　 真是欲哭无泪。老天爷？不能啊，范铁锁刚刚活成了一个人，刚刚尝出了一点幸福的滋味，刚刚有了为父之心，刚刚看到了人世的美。这美，转眼就烟消云散，转眼从天堂到了地狱，转眼又把范铁锁变成了孤家寡人。老天爷！你到底是人是鬼，是魔是怪？你到底是瞎子，没有一点良心？
　　 范铁锁疯了，哭疯了，气疯了，急疯了。他用满是希望的手，又失望的埋了这两个最亲的人。我的妻呀！你陪我生活，难道就是为了让我如此难过？你陪我受苦，难道还要留下苦继续折磨我？我的儿呀！你来人间，难道就是为了陪你妈一起从人间消失？你来人间，难道就是为了让你爸望眼欲穿？从此阴阳两隔，从此人间无欢。养的鸡飞了，喂的猪跑了，暖热的幸福凉了。范铁锁也跟着死了。
　　 看着家徒四壁又回到了过去，想到孤单可怜又回到了从前，他狠下心，一走了之。
　　
　　 六
　　 看不见心不烦，走远了，也就不想了。可等他走出来才发现，世事不是给他一个人的。比起可怜，比他可怜的人就像是大海里的水一样，到处都是。但有一点，出门在外，谁也不笑话谁，都是为了一张嘴，都是为了穷衣烂身的命。他揽工、当苦力、下井挖煤，别人不敢做的事，他不要命地做，死了去球！越这样想，可到他这里，就是死不了。老天爷好像就是跟他过不去，留下他就是要让他把世上的苦都受够，把辛酸挨个尝遍。
　　 苦吃多了，也就习惯了，越吃越没滋味了。死不了就活着，好好活着，他越活越旺，越活越精神，走到哪儿都寻开心，什么高兴说什么。他也不想那些烦心事，自己给自己宽心。难受顶啥用？再难受也把幸福留不住。
　　 有个女人，他常常想，他就好好地过一回。
　　 是啊！女人，五颜六色的女人，这个世界不就是给女人的吗？没有女人，剩下男人还有什么意思？范铁锁越活越明白，越想越清楚，再俊郎的外表也暖不热冷清的岁月，再甜的话没有人听，说出来也变成了苦涩。
　　 可到哪里去找个女人，谁愿意跟他过这种有今天没有明天的生活？这些年，他连个家也没有，工作总是换来换去，唯一长久的事就是在污水处理厂看大门。五六年了，一个人没地方去，也就把这里当成了家，他珍惜，辛苦，勤勤恳恳，从来也不敢马虎。干完自己的活，就去帮别人，这才有了今天。要是真有个女人，他拿什么给人家？
　　
　　 七
　　 范铁锁如约而至。他来得有些早，可能是前一拨人走得有些拖拉。他在迎面而来的这一男两女里窥探他心里的那个女人。男的肯定和自己一样，也是来相亲的，不知道是谁对谁失望，面无表情。剩下两个女人，一个高，一个低，一个胖，一个瘦，会是哪一个呢？那个眼光迷离，垂头丧气，四目相对又欲言即止？还是那个风风火火的人？
　　 “我叫马月琴。刚才那男的是嫂子托人介绍，我没看上。”
　　 “我叫范铁锁，单身，无儿无女。”
　　 说实话，刚才那个男的，范铁锁也没有仔细看，这会想比较也不能了。但他对自己还是很信任。
　　 “你能看上我吗？”他问了一句。
　　 “听说你在污水处理厂看大门，工资咋样？”
　　 范铁锁不想说工资的事，说到钱，他就想起梁巧艳了。他恨钱，有了钱，梁巧艳也不会死。
　　 “你要什么条件的人？看我能合适吗？”
　　 “我男人死了，给我留下两个娃，两位老人。给我娃娶媳妇，把老人养老送终，就这，没有了。”
　　 范铁锁想自己什么都没有，可能要失败了。
　　 “咋不说话？你害怕了？”马月琴直截了当问他。
　　 “我没怕……”
　　 “明说，我看上你了。你能看上我吗？”
　　 她把身子挺了挺，整个人让人心疼。
　　 “捎话的人没给你说我男人咋死的？”
　　 “没说。”
　　 “没说算了，我给你说，我男人车祸死了。”
　　 范铁锁不明白，反正都是死，跟车祸有啥关系？
　　 “你能看上我不？”
　　 马月琴顺势往范铁锁跟前挪了一个臀位。
　　 “刚走那个咋办？”范铁锁问。
　　 “给你说了，我没看上。”
　　 范铁锁想就马月琴了，其实从开口说话，心里就已经满意了。
　　 “我请了一天假，明天还得上班，我……”
　　 “你能看上我不？你还没回答？看上了，我就等你。你看你，吞吞吐吐，你是十八还是二十，连个小伙子都不如？”
　　 “看上了。”范铁锁从心里说出来三个字。
　　
　　 八
　　 范铁锁娶了马月琴以后，还在污水处理厂看大门，马月琴打短工，白天忙，晚上回来，两个人睡在门房的床上。领导看他们不容易，在厂里给安排了一个宿舍，随后又把马月琴招到厂里，打扫卫生，抹桌子拖地。这活好，又稳定，两个人还能在一起相互照顾。两个人感激不尽，范铁锁空闲的时候，就帮马月琴打扫卫生，污水处理厂被他两个一天到晚收拾地就像娶媳妇一样。
　　 马月琴她男人出车祸，赔了二十多万。她大儿子十五，小儿子十一，这两个娃都乖，念书也好。另外她公公婆婆住的是老屋，帮忙照顾孙子，偶尔得个小病，身体不适，马月琴和范铁锁急急忙忙把药送回去。老两口通情达理，看到这个家又全了，心里高兴，活得也精神了。
　　 范铁锁光棍了半辈子，突然之间什么都有了。两个娃不到半年就把他叫爸，特别是小儿子，亲他，黏他，就像是自己生的。啥叫幸福？这就是，虽然来得晚了，却还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