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人世间】逃(小说)
天,阴冷!
肆虐的风似骂街的泼妇,一路咆哮。
云,在天空游荡,气势汹汹。
张五缩着脖子,双手紧揣,屁股一撅,闪进工棚。
工棚里,寒气逼人。风从窗户的破洞灌进来,直往脖领里钻;地面有几处积水,结着一层薄冰;工友们跺着脚,哈着气,嘴里咒骂不停。
“张五,打水去!”张五立足未稳,李大头滚雷般的声音响起。
“好!”回答黄瓜打驴般干脆。
李大头膀阔腰圆,酷似金刚,且脾气暴戾,美国佬做派十足,惯于发号施令。
工地不远处建有商店,商店里有锅炉,为工地提供热水。并不免费,一壶热水五角。
张五打了两壶,一壶孝敬李大头,另一壶准备留着自用。天冷,苦了一天,晚上烫烫脚,舒服!
孰料,刚刚上贡完毕,一转身,工友们一哄而上,自己那壶瞬间交了公粮。泡面的,洗脸的,烫脚的……周全。
“张五,再打一壶,顺便给我捎盒烟。”军师刘艺温和颜悦色道。
刘艺温,人如其名,做事不愠不火,又城府很深,善于谋划。加上与刘伯温名字相似,军师外号由此而来。
军师发话,张五自是不敢怠慢,提着空壶屁颠出门。一袋烟功夫,折回,除了热水,腋下还夹着一盒哈德门香烟。哈德门,香烟里的低配,便宜,军师向来不是装逼的茬儿。
“军师,给。”张五毕恭毕敬。
“辛苦了!”军师寥寥几字,却彬彬有礼。
“举手之劳,举手之劳!”张五喏喏回应。
回转身来,从床底扯过脸盆倒进热水——身上的衣裤满是泥水、汗渍,臭烘烘的,再不洗怕是要长蛆虫。
“啪!”
不待张五起身,冷不防,有东西从天而降,落到了张五盆里。
仔细看时,却是一条内裤,一半浸在水里,一半垂在盆沿,吊死鬼一般耷拉着。内裤汗迹斑斑,似涂了一层厚厚的釉,隐隐有股骚气。
张五皱一下眉,抬头一看,见是“瘦猴”正双手叉腰嬉皮笑脸看着自己。
“你……干哈?”张五质问。
“洗了!”“瘦猴”理直气壮。
张五温柔敦厚,一向与人为善,但这次却甚为恼火。一者,天冷,若非心疼老婆,他才懒得洗;二者,“瘦猴”扔过来是一条内裤,毕竟不同于其他衣物,有戏弄人的成分;三者,“瘦猴”盛气凌人,太过霸道,无异于骑在头顶拉屎。
“自己洗!”张五一边愤愤说着,一边用鞋刷将“瘦猴”的内裤挑出。
“洗洗能死啊!叫你洗是看得起你!”“瘦猴”说着一巴掌把内裤打到盆里,
“你……”张五鞋刷一摔,腰杆一挺,摆出一副挑战的姿态。
“哟呵,胆儿肥了哈。”“瘦猴”往前一凑,顺手搡了张五一把。
“不洗,咋滴!”张五不甘示弱,腰杆笔直。
“洗!”“瘦猴”居高临下。
“不洗!”张五说得斩钉截铁,并以牙还牙揪住“瘦猴”衣襟。
二人怒目相向,如两头斗架的牛。
张五并不打怵“瘦猴”。“瘦猴”人如其名,精瘦。在张五看来,“瘦猴”弱不禁风,如果在其脖颈拴上绳子,大风一起,简直可以拿来放风筝。别人欺负张五,姑且忍了,但受“瘦猴”欺负,他却心有不甘。
二人的纠缠吸引了工友的目光。一场大片即将上演,工棚里欢呼一片。
“张五,洗了吧!”
“张五,真不识时务,你就洗了吧!”
“猴子,你不入人家法眼啊!”
“哈,这下张五坏了,猴子可是练过功夫的!”
……
工地生活枯燥乏味,眼前场景别开生面,工友一个个眼睛鲜亮,巴不得好戏早点上演。
张五和“瘦猴”互相瞪着,扭麻花一般转着,战争没有升级,但也没有收手的意思。
“猴子,算不算男人?”
“猴子怂了!”
几句煽风点火让局势陡然变化。“瘦猴”明显加大了手上的力度,揪扯不动,眼睛开始往地上瞟。
这是找砖头的意思。
张五神色忽的紧张起来。
“行了,松开!”军师低沉而有力的声音蓦然响起。
张五和“瘦猴”犹豫了一下,几乎同时停止了揪扯,却意犹未尽,怒目相向。
“别打了,内裤张五洗了,下回猴子给你洗。”不知何时李大头凑了过来,做了仲裁。
“这……”张五嘴巴张嘎了半天,却终是成了哑巴。
“瘦猴”一扭身,三摇两晃地走了。
工棚里,李大头就是法官。一场好戏随着李大头的宣判而草草落幕,工友失望地摇头叹息着散开。没劲!可惜!
张五心知肚明,李大头葫芦僧乱判葫芦案,和了稀泥。看似平局,实则张五告负。“瘦猴”会给他洗内裤?痴人说梦。
张五怔怔地坐在床边,兀自喘着粗气,一肚子委屈。
唉,一切咎由自取,自讨苦吃,压根就不该宿在工棚。
张五是有家的,在城区,离工地二十多里。
去年,在亲戚的帮助下,张五把老婆孩子“调”进了城里,一家三口小草鸡变凤凰,由乡下人变成了城里人。老婆做了超市的导购,孩子成了市直小学的学生。
往常,张五下班后选择回家。最近天冷,路滑,加上临近年关,老板为了赶工期,经常加班,就宿在工地。
能享受到城里人的生活,张五打心眼里感谢那位亲戚。亲戚是大官,起码在张五眼里是。
财政局局长到底有多大权力,张五也不清楚,他只知道,他们举家搬迁非常顺利,就像随意解了个手。
张五得意洋洋。
张五的一帆风顺红了工友眼球。工友大都来自农村,这年头,庄稼不值钱,看病、念书、买房开支大,日子难熬。农民工背井离乡,挤破脑袋往城里塞,大有以农村包围城市之势。
远离了老婆孩子热炕头,滋味不如光棍好受,于是,一个个蠢蠢欲动。
“张五,帮个忙!”李大头铁塔一般的身子耸在眼前。
张五心里没底,却不敢懈怠。遂去求助亲戚,却是竹篮打水,原因有两点,一是没有劳动合同,二是没有暂住证。
农民工自我保护意识淡薄,哪来的合同。
再说,张五也没有合同,咋就成了呢?
张五事没办成,李大头心有戚戚。
“张五兄弟,求你件事!”军师也找到了张五。
因有前车之鉴,张五惶惶然。
他多次听到军师和老婆的通话,除了抱怨,就是哭泣,人家张五能办成你咋不行,这守活寡的日子不好过,家里家外一个人怎么行,孩子跟孤儿似的……办,必须办,砸锅卖铁也要办。
张五还没有从李大头的阴影里摆脱出来,左右为难。
看到张五犹豫,军师直接把一万大洋塞进了张五手里:“兄弟,尽力,办成就行,不够尽管说!”
看看军师渴望的眼神,捏捏手中的票子,张五忐忑不安地再次寻到了亲戚。
哇,成了!
张五心花怒放。
军师如愿以偿,大喜过望,紧紧地抱住张五,亲了又亲。当把消息告知老婆时,电话那头,传来轰炸机一般的哭声。
消息不胫而走,传遍工棚。
“请客,请客!”工友起哄。
军师笑笑,客没请,瓜子、糖果倒是买了不少,然后,偷偷拉了张五去附近的饭馆狠戳了一顿。
在城里安营扎寨后,军师隔三差五回家跟老婆会晤。回来后就似乎消瘦了不少。有人取笑,都说人间有四大欢:风中的旗,浪中的鱼,洞房的男女,青草地上的驴。小别胜新婚,军师委实疯狂了一宿,四大欢算啥。
刘艺温马到成功,喜不自胜,每每酒后便神采飞扬,拍着张五肩膀一个劲说,给力,给力!对那一万大洋却只字不提。听说什么巡视组来了,军师有数,守口如瓶。张五也是,明知钱好使,却怕坏了局长大人英名,对工友从未提起。
军师和张五的幸福生活诱惑了工友的神经,暗地里都纷纷找张五求助。然而,但是,可是,却是一连串的失败。这些工友,一毛不拔,空口白话,却做着苦尽甘来的美梦,结局可想而知。
“瘦猴”也曾求助过张五,他是办了暂住证的。但也遭到了失败,理由令人哭笑不得:居住未满二年。不过,“瘦猴”依然把孩子转到了城里,只是借读费太贵,一年一千五。
同样打工,身份一样,却有不同的境遇。张五和刘艺温旗开得胜,其他人只有流哈喇子的份。不过,很快,对于张五来说,意外接踵而来:
刚洗的枕巾满是脚臭;
新买的床单爬满虫子;
车胎无缘无故瘪了肚子;
擦完脸之后眼睛时常火辣辣的;
……
杀伤力不大,只能算恶作剧,却天天上演,生活如履薄冰。
有一次,张五老婆怒气冲冲找到工地,大呼小叫要废了张五武功,却发现张五捧着饭碗吃得喷香。原来,工友趁他不在,偷偷用他的手机发了一条暧昧短信,收信人是“老婆”,内容却是与小姐工地约炮。老婆哭得天昏地暗,要捉张五现行,却扑了一场空。张五被搞得莫名其妙,一脸懵逼。真相大白之后,禁不住长吁短叹,直言人心叵测,防不胜防。
张五心力交瘁,选择了妥协。他宴请了所有工友,恳求大家谅解,说到动情处禁不住潸然泪下。孰料,此举并未招来多少同情,反被认为是做贼心虚。刘艺温能成我们为什么不行?你小子随时可以搂着老婆欢爱,我们为什么不能?
在酒肉变成废物排出体外不久,悲剧依旧上演。
好端端的暖瓶不知不觉坏了内脏;
刚换的床单大冬天里汗流满面;
新买的香烟转身功夫不翼而飞;
……
张五彻底绝望。
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张五去意已决。
原本等结了工钱再走,然而工头却一拖再拖。有小道消息称,工头扬言,准备年终一笔结清。离年底还有一个月之久,太过漫长。张五心灰意冷,失去了耐心。走!不走的结局只有一个——崩溃。
张五离开那天,天空下起了雪花儿,伴随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一如张五此刻的心情。
始料不及的是,工友们豁然大度起来,一齐涌到门口为他送行。
“走啊,张五?”
“张五,走好!”
“慢走,不送!”
……
众人立于工棚门口,目送。
工友的漫不经心,衬托出了军师的重情重义。他手扶张五车把,独自送出很远。
临了,军师拍拍张五肩膀,半天咕哝一句:“保重!”晶亮的泪珠便奔涌而出。
张五攥紧了军师的手,握了又握。
回转身,有雪花钻进眼里,酸涩,难受,张五轻轻一揉,眼泪便哗地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