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也许是自幼靠水而居，我的回忆也总是与水有关。
　　 紧邻我们村南，就有一条清潾潾的河水，它自西北向东南流淌着，宛若玉带般从小村飘然而过。小河有一个很贴切的名字——小清河。
　　 “漓江的水真静啊，静得让你感觉不到它在流动；漓江的水真清啊，清得可以看见江底的沙石；漓江的水真绿啊，绿得仿佛那是一块无瑕的翡翠。”每每吟诵《桂林山水》中这名篇佳句时，我眼前浮现的不是桂林的山，也绝非漓江的水，而是我家门前的那条小清河。在我的顽固不化的思维里，它的水之清、之静、之绿，决不逊色于漓江。河面水平如镜，河底的游鱼、沙石历历可见。绿呢？配上徐志摩《再别康桥》中黛色水草的多情摇曳，再加上“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鸟儿的灵动与壮阔……
　　 若借得画家的妙笔，怕是要有一幅精美的水墨丹青画在眼前铺展开来。可惜了，家乡人多为愚夫俗子，口不会吟诗，手不能作画。
　　 小孩子喜欢它，光着屁股成群地在河中摸鱼捉虾。女人们离不开它，在河边青石板上洗衣浣纱。男人们坐在小桥上，瞪着眼睛仔细看它，那水中活泼可爱的娃娃，那水边流光溢彩的云鬟玉臂，那满天的彩霞在水中羞红的面颊。看着看着，口就有些干了，噔噔噔跑下河岸，掬一捧清流，咕咚咕咚咽下。羞涩的姑娘们，趁着月色洒下一层柔软朦胧的轻纱，窃窃私语来到小河旁，在“蛙声一片”地鼓动下，轻轻褪去衣衫，隐匿在水中将玉珠泼洒。我们也常把小清河唤作“女儿河”，这也是因为受《西游记》播出的影响。
　　 夏秋两季，雨水丰沛，是小河饱满的季节，偶尔会有打渔的船只光顾这里。黝黑的渔翁，头戴蓑笠，手握长篙，如同一个前来相亲的小伙子，从天际顺流而下，驰入我们好奇的眼帘。船头，那一排乖巧的鱼鹰静静地蹲候着，只等渔翁一声令下，就如同离弦之箭整齐地跃入水中。不消一刻钟，就肿胀着喉咙先后扑上小船。渔翁拎起一只又一只的鱼鹰，从它们的嗉囊中，捋出大大小小的鱼儿，白花花地散落船头。然后，挑出一些个头小、不中用的鱼儿，赏给鱼鹰，犒劳它们。鱼鹰们争先恐后地享受着从渔翁手中丢出的美味佳肴，不时地发出尖锐高亢的叫声。我们一声不响地蹲在河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渔翁潇洒地展示他一气呵成的精湛技艺，惊讶得大气也不敢出。
　　 最后，渔翁面带微笑，收起沉甸甸的网兜放入船舱，再撑起一竿长篙，悠悠地划出我们的视线，划向未知的远方……
　　
　　 二
　　 小清河，日日夜夜唱着叮叮咚咚的歌，一路东南而去。这，很容易让人想起“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的诗句，想起父亲给我们讲的刘兰芝与焦仲卿这对恩爱夫妇的爱情悲剧，想起一对水鸟的名字叫鸳鸯，还有那穿越松柏梧桐的凄美叫声……
　　 与小清河那份少女般的柔美相比，村东自北向南奔流的贾鲁河，则如一位雄壮的男子汉。它泥浆般的河水，让我永远不敢探究它的深浅。据说，每年都有人在其中溺水。或许，男人生来就是勇敢者的象征，贾鲁河也就成了男人的竞技场。夏日的黄昏，劳作了一天的成年男子，就会结伴来到贾鲁河，畅快地在河中游泳。许多男孩子也正是在那里锤炼了他们的水中技能。
　　 在我的记忆中，每年夏天，有一段时间我都会小尾巴似的跟在哥哥身后。哥哥掮着自制的、有长长柄的抄网，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贾鲁河岸边捕鱼。我眼巴巴地看着哥哥，还有那些年长的叔叔大伯们，他们手托着木柄，将网伸进深不见底的河水中，等待着鱼儿自投罗网。我们每次都颇有收获，有扁扁的鲫鱼，长长的鲢鱼，运气好的话还能捉到又肥又大的鲤鱼。有一次，哥哥就捉到一条一尺来长的大鲤鱼。我快活得又蹦又跳，如同那条刚被捉上岸的鲤鱼。
　　 伯父是位沉默寡言的人，也是一位捉鳖的高手。
　　 每年秋后，农忙的季节过去，他就一个人守在贾鲁河边捉鳖。他家的水缸，也因此吸引了成群的小孩子的眼球。这其中就有一个我。
　　 这么多年来，如果有人问，我在贾鲁河亲自体验到了什么？我要说的是，不在河水里，而在河的两岸。小清河的两岸除了春来“春风吹又生”，冬至“北风卷地白草折”的野草之外，是没有树木的，而贾鲁河的两岸却是柳树成林。不必说“碧玉妆成一树高，千条万条绿丝绦”，那些柳树的婀娜与妩媚；也不必说“淡抹轻笼迷晓色，不知何处叫黄鹂”，那些多情鸟儿的婉转嘻戏；更不必说“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姑娘小伙躲躲闪闪的那份柔情与蜜意。只等一场多情的春雨过后，小伞样的蘑菇就会破土而出。我和小伙伴们，就迎着清晨熹微的天光，赶趟似的来到贾鲁河两岸，折枝作笛，长一声，短一声，吹响了那支属于我们自己的进行曲。然后，趾高气昂地踏着湿漉漉的细草采蘑菇，收获那份意外的喜悦。不用说，在那个食物紧缺的年代，那一天的饭菜也将会是格外得香甜。
　　 日子一天天随着流水向远方逝去。有一天，我跟小伙伴们突发奇想，心爱的小清河最终委身何处？某日下午，我们带着好奇，沿河而下，走了很久，终于寻到了小清河的新家——小清河与贾鲁河的交汇处。那里，仿若正在举行着一场盛大的“婚礼”，小清河带着美丽的旋涡，含着姑娘般的羞涩与喜悦，一头扎进贾鲁河的怀中。贾鲁河，则彬彬有礼，伸出健美的臂膀，深情款款地将小清河拥入怀抱。它们就这样手挽着手，肩并着肩，交融在一起，向着恒古的未来走去……
　　 那一刻，我们的脸上都写满了祝福。
　　 翌日，我们说起昨夜做的好梦，刘兰芝在天堂里找到了焦仲卿，鸳鸯鸟长长久久不离分。伙伴们相互注视着，甜甜地笑了，明眸皓齿，如同我们家乡的那两条河。
　　
　　 三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村边的这两条河流的渊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从地图上查阅，我得知贾鲁河起源于郑州东风渠，最后注入淮河。而小清河，我却寻不到它的故乡，或许是它太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缘故。我猜想，也许它来自某座山、某眼清泉，才使得它的水流那么清澈明媚，宛若少女那颗纯洁透明的心。
　　 几年前，我去焦作的清天河游玩。在那青山碧水的美景中，我似乎找到了小清河昔日的倩影。可是，当我站在蓄水大坝上，感慨大泉湖清幽绝美的景观时，恍然醒悟，莫非我家门前小清河的故乡就在这里？转身再看看那一坝之隔的干涸河床，联想起小清河这些年枯干又肮脏的模样，不禁黯然神伤。
　　 就在我外出求学的几年间，小清河就从一位美轮美奂的少女，一下子苍老得面目全非。冬天里，河床干裂成龟背样的碎片。夏季里，不知从哪涌来一股肮脏的水流注入小清河。那水却如死鱼的眼球，痴痴呆呆地一动不动，要不了几天，就泛起一层暗褐色的泡沫。村口的那座小桥，也很少再有热闹的景象。桥的下面，扔了许多故人的鞋袜衣衫，有的浸在污浊的水里，有的散落在河的两岸，尤如许多鬼魅的影子在那里呲牙咧嘴……
　　 如此变化，令人惨不忍睹！
　　 相比之下，贾鲁河的今天同样令人不堪回首。黄缎似的河水，肥嘟嘟的鲤鱼，还有呆头呆脑的老鳖，都被锁进记忆的那扇门里，无法逃脱。出现在眼前的只有黑森森的污流，还有扑面而来的刺鼻的异味。沿河两岸的如同贾鲁河柔暖围巾般的柳树，也仿佛在一夜之间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只剩下那光秃秃的河岸，无言地在那里呜咽。
　　 离开家乡这么多年，在和家乡人有限的交谈中，我会不知不觉地问起那两条河。回答我的，皆是一连串的叹息。不要说游鱼小虾，就连一棵野草也不愿在那里生长，一只小虫子也不敢往那里飞。他们说的，和我所见到的，是同样的令人心酸。现在家乡人，都用上了自来水。那水来自深水井，不用说，昔日那掬手可饮的河水，早已被污染得面目全非。
　　 改革开放之初，有关“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畅想，早被时代发展的步伐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可是，我那家乡的河啊，却在时代前进的步伐中黯然神伤。多少次凝眸驻足的瞬间，家乡远去的河水就不由分说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我仿佛又听见了小清河唱着那支叮叮咚咚的歌，仿佛又看见了贾鲁河挥舞着结实的臂膀，仿佛看到了秀水映着小村挺拔的楼房，映着家乡人幸福的笑脸……
　　 我相信，青山绿山，不再只是我的故乡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