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缕晨曦刚刚穿透黑暗，村外土地庙旁的老槐树又迎来了它的伴儿——一个年过半百的女人。这个女人头发灰白，眼睛也泛着灰白；鼻子、嘴巴似乎都被皱纹淹没，准确地说，是被呆滞淹没。她佝偻着，依在老槐树下，不说也不动，似乎没有了生命迹象。
　　 槐者，鬼木也。一棵老态龙钟的槐树，一个死气沉沉的女人，在这日与夜的交替时刻，阴与阳的交界地带，乍一看，还真让人碜得慌。当然，她不是鬼，她是人。这一点，从她嘴唇偶尔的翕动可以证明，天泛亮了，她依然没有离开之意，也可以证明。阳光渐渐晕开了。她揉了揉坐麻了的腿，对着槐树下小小的坟茔说了句：“咏儿，妈去喂喂鸡鸭，喂完再回来陪你。”
　　 她叫花婶儿。坟茔里躺着的，是她唯一的女儿咏儿，还没来得及长大，便埋于黄土。
　　 花婶儿读高中时成绩很好，本可以考大学的，但重男轻女的父亲觉得女孩读书没用，便早早为花婶儿寻了人家。花婶儿夫家家境不错，丈夫是幺儿，有些公子习气。但有公公管着，倒也算踏实。人说妻子分母亲型和女儿型，花婶儿就是典型的母亲型妻子，事无俱细地照顾着丈夫，花婶儿也把这当成一种享受，丈夫的笑脸就是她最大的幸福。
　　 美中不足的是，花婶儿婚后一直没有孩子。因为没孩子，每到过年，看别人家都热热闹闹的，花婶儿的丈夫便愁眉苦脸，长吁短叹。花婶儿见不得丈夫难过，又心疼又愧疚，总觉得亏欠了婆家一个孩子。其实，有什么可愧疚的呢？去医院检查过了，他们夫妻俩都有问题，也不是花婶儿一个人的事。
　　 结婚十多年后，花婶儿收养了自己的小外甥女。外甥女刚出生几天就抱过来了，胖乎乎的，可爱极了。花婶儿把孩子视做掌上明珠，特意到县里请人给孩子取了名字，叫李咏。虽然花婶儿男人不成器，但咏儿给了花婶儿极大安慰。每每听到咏儿甜甜地喊妈妈，花婶脸上就有着藏不住的笑。
　　 自打公公死后，花婶儿的男人就在外面养起了小三。花婶儿想着，有个孩子，丈夫也许能收收心。有了孩子，丈夫确实安静了一阵子，但家花不如野花香，丈夫已经收不住脚了。慢慢的，丈夫工资也不怎么往家里拿了，都花在小三身上，再后来，就干脆搬出去跟小三一起生活了。花婶儿是真心喜欢自己男人，在男人身上倾注很多。男人不回家了，花婶儿心里没着没落的，就稀里糊涂地跟人信起了法轮功。花婶儿视李洪志为神明，李洪志的话，花婶儿一字不落地执行。
　　 欢乐的时光总觉得短暂，苦日子就得慢慢熬。丈夫不回家，花婶儿就领着咏儿熬，咏儿上学了，她就在家打坐、冥想。几年下来，生活没见起色，花婶儿倒熬成了法轮功信徒里的骨干，每天半夜爬起来撒小传单，白天站在大马路上劝人“三退”，忙得不亦乐乎。咏儿十三岁这年，花婶儿因信邪教，被抓进了拘留所。许久不见的丈夫来看花婶儿，握着花婶儿的手叙了一番旧后，才说明来意。男人是来离婚的。花婶儿是下岗职工，无收入，以前花婶儿上班时，挣了不少钱，但钱全部拿出来盖房子了，房产证上却写着公公的名字，人家说那是婚前财产，不能分割。咏儿虽为收养，但没收养手续，也没有继承权。花婶儿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男人扫地出门，只分到了八百块钱。就那八百块，男人还欠了七八年才给齐。
　　 离了婚，花婶儿心里的那根弦像是被扯断了，揪着疼，法轮功也信得更痴迷。没想到，这一痴迷，就要了咏儿的命。
　　 后来，花婶儿常常在想，要是不信法轮功，咏儿现在会是什么样呢？该结婚了吧？她也该有外孙了吧？可是，花婶儿也只剩幻想了，天下哪有后悔药呢？
　　 咏儿十七岁这年，总是咳嗽，有时还低烧。花婶儿知道，这就是李洪志说的“魔”，是来破坏她和咏儿修行的。李洪志说的话，花婶儿记得清着呢。生病了不用吃药，多练练功就好了；没事多冥想，一个被单上都可能有老师的提示。老师就是这样说的。花婶就对咏儿说：“没事，老师会救你的，来跟妈练功。”咏儿月经停了，花婶儿说：“没事，跟妈练功，练功就好了。”咏儿肚子疼得直冒汗，花婶儿还是这样说。娘俩就这样在家练了几个月打坐、冥想，直到咏儿肚子胀得老大，才被抬到医院检查。医生说咏儿是腹膜结核晚期，就医太晚，已无药可救。花婶儿一下子瘫了。
　　 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咏儿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已经吃不下东西了。她身体肿胀得像个皮球，不停地便血，毛孔里不断渗出微黄的液体，痛苦得一声声呻吟。花婶儿暗暗害怕：“会不会是老师生气了，不管咏儿了？”花婶儿整晚整晚地打坐练功，希望老师能看到她的虔诚，能停止对她的考验。她还想接咏儿出院，被亲人喝止了。花婶儿只好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念叨：“老师，你要怪罪就怪我吧，让我得病，千万别怪我咏儿，我以后生病肯定不吃药，也不住院。”花婶儿她一遍遍给咏儿擦着身子，不停着叨咕着:“咏儿，老师会来救你的。”
　　 眼看着咏儿的病越来越严重，医生也回天乏力，花婶儿的老妈只好去找人跳大神，神婆说咏儿冲了她亲生父亲。花婶儿的老妈求一个远房亲戚来给咏儿抢魂。亲戚说喊魂是大事，得当妈的跟着去，可花婶儿不愿意去，也不敢去。老师的书上说，本人或亲人的病痛是对弟子的考验，只要诚心信奉大法，就一定能得圆满，若心不诚，必遭天谴，花婶儿不敢违逆。她怕一去喊魂，她们娘俩就不能飞升，还得世世来人间受苦，花婶儿好不容易才得到这么个女儿，她可舍不得咏儿受一点苦。她更怕一去抢魂，老师会怪她不坚定，彻底放弃她的咏儿。孩子已经这么严重了，她动摇了，孩子只有死路一条，她怎么敢？
　　 花婶儿老妈说：“去吧，明儿就是咏儿十八岁生日了，神婆说了，这是一道坎，迈不过去的话，咏儿就……。”“妈，我……我不能去啊，老师会保佑咏儿的，老师一定会保佑咏儿的。”说完花婶儿趴在老妈的肩膀上哭了起来。最终，花婶儿的老妈拿着咏儿贴身的衣服，唉声叹气地跟着亲戚去抢魂了。
　　 花婶儿守在咏儿身旁，想给咏儿擦擦身子，却发现手抖得已经握不住毛巾了。她趴在咏儿耳边说：“咏儿，你别吓妈，妈知道你能好，老师会救你的，老师就是想考验妈，也考验你，你一定得挺住。”咏儿闭着眼一动也不动。花婶儿突然觉得心里好慌，万一老师放弃了……花婶儿突然好后悔，她应该去抢魂的。呆坐一会，花婶儿又趴在咏儿耳边说：“咏儿，一会姥姥喊魂时，你一定得跟姥姥回来。”咏儿还是一动不动。
　　 花婶儿觉得时间好像被定住了，手表上的指针生锈一般，半天也不挪动一下。花婶儿又觉得是她老妈太慢了，抢魂都在上午进行，眼瞅着快十二点了，还不见老妈的人影。花婶儿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开始渗水，紧张无力从每一个毛孔往外渗。用手抹把脸，手和脸都是湿的，眼睛也是湿的。咏儿还在昏睡着，眼皮都不抬一下。花婶儿好想大哭一场，可是她不敢，她怕把咏儿的魂吓飞了。花婶儿偷偷告诉自己：“这次咏儿要是好了，以后就不信法轮功了。嗯，不信了！”
　　 时针艰难地指向十二点，花婶儿感觉一激灵，花婶儿的老妈背着麻袋气喘吁吁地出现在病房门口。老妈拿出麻袋里的衣服，上气不接下气地对花婶儿说:“快，快给孩子穿上。”
　　 在花婶儿和老妈的一通折腾下，咏儿醒了。翻了个身说:“妈，我想吃葡萄。”“哎!哎!妈这就去买。明儿就是你生日了，妈再给你订个大蛋糕，你等着啊，妈这就给你买葡萄去。”花婶抹了把眼泪出去了，丝毫没注意老妈也正偷偷抹着眼泪，在咏儿爸坟头点火时，火灭了两回，这兆头实在不好。
　　 抢魂的亲戚回来了，花婶儿又是作揖又是磕头的，不知怎么才能表达谢意。亲戚看着咏儿摇了摇头：“唉！抢魂这么大的事，你这当妈的咋能不跟着?这魂抢得不牢靠啊。"花婶儿的老妈狠狠瞪了一眼闺女，搂着咏儿哭了。
　　 咏儿到底没能活到十八岁，半夜里，咏儿说了句：“妈，我想回家。”就再没醒来。
　　 有人说，要是花婶儿当时去抢魂了，咏儿就不能走。还有人说咏儿是花姐命（花姐即花仙子下凡，因花儿期短，故花姐命的女孩都活不长），抢魂了也活不到十八岁。更多的人说，花婶儿要是早点给咏儿吃药，咏儿就不需要抢魂了。
　　 咏儿没成年，也没成家，不能入祖坟，花婶儿便将她葬在土地庙旁的槐树下。离庙近些，咏儿应该能早入轮回吧。
　　 从那时起，孤独的老槐树下，便多了一个守望的女人。花婶儿常常倚在树下，嘴里唠唠叨叨，不知在说什么。人们都知道花婶儿的女儿埋在这里，谁也不敢靠近，谁也不愿多问。
　　 一棵老槐树，一个小土堆，一个老女人。一片荒草，几度秋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