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于所有中国人，特别是相对传统和落后的中国西北大地上的人们来说，所谓的年，就是春节，以及春节前前后后的十来天。年，不光是初一到初三的三天，年是一个概念，这种概念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源于一种心态，或者一种仪式感。过年，过的并非单单是美食佳肴，或亲友相聚，年的内涵，远非如此。
　　 过年，和过元旦没有关系，更谈不上过圣诞。事实上，在我至今为止的概念中，只有春节，才是真正的辞旧迎新，才是真正的跨年，不过这些年不知道为什么，圣诞的气氛似乎远远盖过了春节的热闹，而元旦前，各个卫视频道的跨年晚会更是远远热闹过记忆中那场伴着年夜饭的春晚。年的味道被冲淡了太多，而真正属于中国人自己的新年，在一代一代的年轻人心中，似乎变得有点形同虚设了。不过让我值得庆幸的是，在我出生直至长大成人的那座小村里，至今还存留着些许年的仪式和味道，也许这也是我为什么不论千山万水相隔，每年总要赶着年底哪天回到那座小村子的一个原因。
　　 宁南山区地处陕甘宁三省交接之处，其东北方向，有月亮山逶迤高耸，遮蔽着来自漠北的风沙，西南方向有六盘山绵延搂抱，阻挡着来自西部的冷风和干燥。被两座绵延高耸的大山环抱着的宁南山区，早些年交通拙陋，出行艰难，但随着近些年一带一路的打通，那一条条如虹般的隧道和高速，像动脉血管一般，让这被群山环抱的“婴儿”饱食母体的养分的同时，吸纳了太多来自山外的阳光。不过真正属于这座小山村的新年，以及新年的味道，至今还完完整整地保留存着，并在一代一代山村百姓的心理和手中延续和传递着。
　　
　　 （二）
　　 山村里真正的新年开始于一声猪叫。杀猪，保障了山村的年能够过得有味，而对于孩子们来说，真正的过年，也就在杀猪这天正式开始的。宁南山村的百姓们，不论家境好坏，过年猪都是不能少的，家境好点的至少杀两头猪，或许还要捎带着杀一两只羊，至于土鸡就不用说了，而家境稍微差点的，至少也要有一头猪。山村的人们一年四季是不用去集市上买肉吃的，过年猪杀了后，所有带骨的肉，在正月十五之前后，全部吃完，而其余大块的肉，则全部在油锅里炼过后，封存在瓷缸里，用来保证全年的油水。西北天凉，过年那些天，肉随便找个地方放着，都会被冻成冰疙瘩，而被炼过的肉和猪油，更不担心变质，因此年猪是全家人过年满嘴油水的保障，更是淡月里得以打牙祭的唯一来源。
　　 记忆中的杀猪日里，全家不论老小，都从大清早开始忙活，大人们忙着挑水，忙着磨刀，而孩子们都忙着帮大人揽柴火，忙着给母亲烧锅。待猪叫声落下，不论是谁家的猪，全村的孩子都可以闻声而来，争抢着，去拔猪背上最长的鬃毛，等全村的年猪都杀完了，穿山走村的猪毛贩子会准时赶来，将孩子们手中被悉心整理得整整齐齐的，或多或少的一把把猪鬃换成几张零钱，每到那时，父亲总会笑着说一句：“好了，明天我去给你买鞭炮去。”猪毛换炮，是年猪给孩子的年味增添的另外一种味道。而对于大人来说，没鞭炮声的年，显然是落寞的，所以鞭炮必须买，而钱，就是孩子们用半个月的杀猪季从猪身上一根一根扒下来的。从猪鬃变成了钱，钱再变成一小串鞭炮，这个年的味道，已然初具雏形。
　　 腊月二十三是新年的大幕拉开前的节点。这一天的大清早，家家户户的厨房烟囱都陆陆续续地开始冒起白烟，不用问，都是在炒瓜子了。这一天，大人们会把藏在某个不易被孩子发现的角落里的花生瓜子拿出来，倒进厨房的大锅里翻炒，待满屋飘香，便倒进簸箕里交给孩子们，自这个时候开始，每家的孩子，口袋里裤兜里都装满着瓜子，走一路嗑一路，有时拿出一把对比谁家的瓜子更大，尝尝谁家的瓜子放盐了或者放糖了。如果说山村里的新年，开始于一串杀猪声，那么延续杀猪声的便是随处可闻的嗑瓜子声音了。新年的嗑瓜子，能一直延续到正月下旬，直至一颗不留为止。腊月二十三之所以说是新年大幕拉开的节点，还有一个重要的仪式，便是送灶神。
　　 灶神守护着一家人得已温饱一年，实在辛苦了，在腊月二十三这一日的夜晚，灶神需要回娘家。夜幕降临，家人们早早做饭吃饭，饭后，女人们容不得半点慵懒，第一时间去刷碗洗锅，再将厨房的各个台面擦洗一新，之后返回堂屋，告诉家里的男性长辈，厨房收拾完了。此时男人拿起桌子上早已准备好的三柱香，三张黄表，一杯淡茶，一根蜡烛，喊上膝下的孩子：“走，我们去送灶王爷回娘家了。”大人小孩在灶台前跪下，烧表焚香，泼茶点烛，然后带着烧完的表灰，以及燃烧着的香，一起到大门口外面的路边，再次烧表磕头，以示送别。至此，守候了一家人一整年的灶神算是被送回去了，直到腊月三十的夜晚再次接回来开始新一年的守护。二十三到三十的七天时间里，家里是没有灶神的，所以从这一日之后，直到大年三十，尽可以彻底打扫房屋，清扫屋顶的椽子檩子上的尘土，不必担心惊扰上仙的安宁，这也是为什么山村的人一年一度的大扫除只能放在腊月二十三之后的原因。山村里的人，讲究多，但这些讲究，无不出于一种敬畏、一种虔诚、一种淳朴，唯独和钱，以及如何赚钱没有丝毫关联。
　　 在送走灶神后的腊月二十四，便是村里人的“扫房日”。这一日家家户户，大小屋子，锅碗瓢盆，棉衣棉被，一律都搬到了大门口摞起来，屋里实在搬不动的大件，全部用塑料布遮盖，然后有大人小孩一起动手，对所有的屋子以及所有的角角落落进行清扫，擦洗。这种劳动，一年只有一次，但这一次也足够将全家人累得够呛。面儿上，大家说这是在“除旧”，清扫一年中所有的不快，不幸，不顺，以最崭新和靓丽的姿态迎接新年。不过实际上，终年劳碌的村民们一整年，除了临近年关这几天才能有点空闲来收拾屋子之外，真的很难有闲暇来整理内务，所以这可能也是顺着民俗，做点百姓们平日里难得有空去做的家务事。不过回头想想，所谓的辞旧迎新，不也正是在这其中显得真实而具体嘛。不过腊月二十四的扫房，仅仅是辞旧，而同样真实而具体的迎新则是在大年三十的清早。
　　 扫房辞旧之后，直到大年三十之前的几天时间里，满村里唯独清闲的，除了圈里的耕牛之外，就只有满院子满村里打闹的那些熊孩子了。而大人们依旧很忙，甚至比秋收的季节还忙碌。男人们忙着给家畜收拾下够一个月的粮草，忙着把堆在屋后的大堆粪料挑到山坡上上冻了的地里，忙着用荆条编背篓和篮子，忙着打理村里的山神庙里的野草，忙着用黄线扎制两头狮子……忙着明年的收成和愿望；同时间的女人们，则整日里忙着切洗萝卜白菜，忙着发面炸油饼，忙着煮肉炼油……忙着今年的年味儿。
　　
　　 （三）
　　 大年三十的太阳是在冰冷的清晨，被一串又一串的鞭炮声给吵醒，顶着满面的红光徐徐爬上山头的，也只有这一日的太阳起得比村里的孩子晚。放完了鞭炮的孩子们被家人拽着进屋，开始年关前属于孩子们的最后一件工作——在炕桌上铺开一摞白纸，裁成半尺宽后，用拓板沾着颜料，拓印一大堆“钞票”，待后晌时，分发“送”给仙逝的家人。大人们在安排好了孩子们的重任后，开始了他们迎新的那项具体而真实的活动——用泥巴修缮家里屋前屋后的院墙，门廊台子。用干燥的麦草段和着黄泥，然后用小桶一手提着，一手拿着泥篦子，寻找屋子的墙壁，廊台哪里有破损，便补上新泥，其寓意便不言自明。山村的人，将辞旧迎新的理解深入骨髓，给院落屋子修补一新，和给孩子穿一身过年的新衣服，其意义酷似，辞旧迎新的，不仅仅是家里人，还有遮蔽家人风雨的陋屋，以及屋前屋后的牲畜和草木，这些都属于这些村民们对辞旧迎新最直接，最具象的理解，图的只有一个吉祥，一个平安。
　　 在完成了“辞旧迎新”以及备好了所有的“年货”之后，大年三十的后晌，山村里的新年中，最重要，更是最盛大的仪式——上坟祭祖开始了。
　　 宁南山村的百姓淳朴、憨厚，至今保留着最古朴的传统仪式，而这些仪式中最重要的就算上坟祭祖。村里分姓氏，各自有其自己姓氏的祖坟，老人仙逝，能进祖坟是一种无上荣耀，不过这已经是老话了，而今，各姓氏的祖坟已经“人满”，所以后面去世的老人，也就只能另辟仙地，如此一来，因为除了祖坟之外，还会有三三两两的“小”坟散步在各个山林之间、需要一一去祭拜，所以这一日的上坟祭祖对晚辈们来说，则显得十分忙碌和疲惫。不过虽然如此，上坟祭拜祖先，却容不得半点懒惰和应付。
　　 上坟祭拜之前，需要先祭“土地”。祭“土地”不需要所有人祭拜，只需要族中最年长的三两位老人即可，端着一壶酒，一壶茶，一沓冥币，三柱香，跪在祖坟的最上边缘处，焚香烧纸，磕头奠酒。祭完“土地”，便开始祭拜自己的祖先。先将各家各户带来的白纸条分发给大人小孩，去一张张挂到每一个坟堆前后，坟院的边边角角，刹那间，满分院的白色纸条，如旗子般随风飘起，发出刷刷地声响，这似乎是一种召唤，召唤者先祖前来，接受后辈们的祭拜，领取晚辈们送来的金银细软，茶酒餐食。随着随风飘扬的纸条刷刷响起，坟地中央高高堆起来的冥币便徐徐燃起，随风起舞的纸灰飘荡在人们的头顶如盘旋的鸟儿摇曳纷飞。此时的大人们一排排端端地跪于坟院，而小孩子们则负责在坟院的周边燃放一串一串的炮仗和烟花，天空中纷飞的纸灰伴着一连串的炮仗声随着西北风响彻村庄，坟前黑压压跪着的大人和前后奔跑的孩子让村庄既有了灵动，更有了魂灵。
　　 上坟祭祖结束，往往已是午后五六点了，回到家的男人们开始收拾堂屋的桌子，留出足够的桌面空间，待稍后请来的“三代先祖”用餐受供。
　　 接三代先祖回归，是除了上坟祭祖之外，大年三十里第二件最神圣最正式的活动。一个家族，只能有一家人接三代上祖，设立三代牌位于堂屋中央接受族里晚辈的祭拜，这一家人一般是本族中家有年纪最长的老人的家庭。上坟回来，收拾妥当后，待族人聚齐，便端着签有三代牌位的“神牌”，以及纸币，香表一起出发，去路口处，再次双膝跪地，焚香点纸，迎接家族三代先人回家过年。一阵爆竹三磕头，三代先祖便回归到了端在盘子中的牌位上了，然后双手捧着驻有先祖灵位的神牌，一起回家，立牌位，供瓜果，上饭食。先人开始“用餐”，晚辈再次跪拜，爆竹再次响起。
　　 民俗意义上的年，从先祖们被请到家开始，正式拉开了序幕。从此开始，直到正月初三的午后，在迎接先人的同一个地方，以同样的方式送走先人为止，供桌前香火不断，饭食温热，瓜果飘香。村里人的年，不仅仅属于活着的人，更属于先去的上祖。活人与先人共度新年，共享美食，或者仅仅是活着的人一厢情愿的事情，但正是因为有了这些飘渺不可言的行为和举动，让年，在一代代村民的心理变得神圣，变得有仪式感，变得非过不可。对于涉世未深的孩子们来说，有了仪式感的年，就像有了猪肉馅儿的包子，其内涵中的“味道”，往往可以咂摸一生，越老越有味儿。因此，给祖先焚香，跪拜是一种民俗哲学，孝道哲学，儒家哲学，这和迷信是两码事。
　　
　　 （四）
　　 村里人的年味儿，可以具象到每一条对联里，每一粒焦黄的花生米中，以及满院子的爆竹火药味里，更可以具象到一屋子的饭菜味儿中，一桌子的佳肴味儿里。宁南小村的大年三十是属于美食的，属于大鱼大肉的，更是属于不眠的。年味儿在这一夜里达到了极致。
　　 宁南山村三十晚上的晚餐是吃面，长长的臊子面，不过这顿面一般都应付着吃一碗而已，因为这一晚需要特意空点肚子，等着子夜钟声响起后的那顿大餐。所以，对于宁南山村的百姓来讲，真正的年夜饭，是三十和初一交接，也是新年旧年交界的子夜时分开始的。伴着深夜里的跨年钟声响起，母亲会准时站在厨房的门口朝着堂屋里的人们大喊一声：“来端肉啦。”随后一大盘一大盘被母亲煮的稀烂，香气四溢的手把肉被陆陆续续端上堂屋的大桌上，年夜大餐正式开始。
　　 这顿开始于新年零时的大餐，没有一粒米饭，没有一片馒头，更没有一根蔬菜，只有大块的手把肉，以两碟椒盐沾食，以一瓶烈酒相伴。对于这样的年夜饭的习俗，到目前为止，我没有听说有任何一个地方与之相似，但我至今搞不懂这顿堪称奢侈至极的年夜饭却放在年夜零时吃的内涵是什么，但这个习俗就是这样流传下来，并至今还持续在每一年的大年第一天零时准时开宴。不过有些事情，到该懂的的年纪也许会自然懂的，民俗中的文化是一门属于老百姓自己的传家哲学，需要丰厚的生活和生命之旅，才能在蓦然回首中顿然觉悟。想到此处，我也就释然，轻松一笑。
　　 在结束了大年三十的上坟祭祖，傍晚的迎接先人，以及大半夜的那一顿手把肉之后的大年初一的清晨，大人小孩们早早洗漱后，便以族群为队，开始对村里不论任何姓氏，去逐一拜年，讨糖。大清早如果你站在高处，就会看到村里的小道上一队队老老少少，从这家出来，从那家进去，如看似松散无序，实则如搬家蚂蚁一般，有着自己内部严格的秩序和先后，这种约定俗成的规矩，在山村里有太多太多，大家无需言语，但一直遵守着。而真正属于山村里的年味儿在上坟祭祖开始达到高潮，在这样走街串户的拜年中，开始逐渐降温。拜年结束后的初一下午开始，村子似乎瞬间进入了睡眠，大抵是因为三十夜里大家都通宵熬夜了的缘故吧，山村也急急忙忙地去补觉了。山村的年味儿在这新年第一天的下午降温后，直到正月二十三的燎疳夜里才能又一次达到一个小高潮，而燎疳夜里的高潮正如我那篇《燎疳，存在于火中的梦》中描述的那样，在漫天飞舞的火星中，注重于期许，注重于愿望，注重于春种秋收，源于山间草木源于百姓心底，源于乡间哲学。
　　 又到了年味渐浓的腊月了，不禁再一次回想起我记忆中的宁南乡村的年味儿，顺着袅袅而来的味道，那些爆竹过后的火药味，那些扫房日里的尘土味，那些上坟祭祖的虔诚味，还有那些弥漫于笔尖的年夜肉香味，无不肆意地撩动着我一颗切切回归之心，游荡于城市的车流中，寻觅着属于宁南山村的点滴之香。
　　 山村的年味，其味醇厚而甘，守候山村的年味成了我的一种难以实现的夙愿，然回味和咀嚼山村的年味，是我每到年关时节都痴恋的情结，对于这种“癖好”，可理解为怀旧，抑或思乡，然故土情怀是一味“药”，嗜之且不可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