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路】我出身“陇亩”(散文)
一
我可不敢自况,说什么“南阳陇底卧龙日”,只是无法忘却两度陇亩读书时。我的命运已经走出了陇亩,但我还是想重温自己陇亩读书的故事。
我想起了填写“成分”的一段搞怪的事,我也不知怎么会窜出那两个字。
恢复高考,我考上了学。第二年,我遇到了“阶级成分”甄别。成分,我清清白白,可我的同学很多都兴高采烈却又心事难掩地将“地富”改成“社员”,我拿过一张草表,在“成分”栏填写了“陇亩”两个字,同学一齐过来看我这个怪人,听我讲我的“陇亩”故事。其实,我们都是学子,应该看今日荣光,何须论英雄出处。
会说话的同学给我的评语是“出类拔萃”“阅历丰富”;不懂得我心思的同学笑我“搞怪”,无法理解一个被一张草表唤起的对求学日子的故事的回忆,每一个“天之骄子”(当初我们就这样称呼自己,并非自诩,而是表达我们的幸运)都有不一样的人生坎坷。
1972年春,我走进了社办高中——“十四中”,在是否住宿上,我和父母思想交锋一夜,那夜的难,我不能忘记。
收到的录取通知书,写着“住宿生每顿菜金0.02元钱,到校先缴一个月的,一共1.80元(大小月份不计)……”
“我要住!”15岁的我,决心已定,不容妈妈置辩。
“一年要20几块,两年就是40多……”妈妈这样累加着菜金支出的数字,两年的数已经将她压垮了,我看着驼了背的妈妈,有些不忍了。
是啊,我们家,什么都不缺,缺的是钱,这40块,还不算学费,就是一个让妈想起就晕倒的天文数字。那时候,贫下中农管理学校,我们家是贫农,被录取就是给我这个贫农子弟一个机会,已经很不错了。但这些思考是在过了几年之后的,那时,我就是想过集体生活,不是向往,而是想尝尝新奇,好像理由就是“独子”两个字。
“太犟了!”父亲很不满地说。我蒙住了头,也没有睡,我在赌气,妈妈轻拍着我的被子,安慰着我,妈妈肯定给父亲吃了白眼,因为父亲再也没有说出让我不舒服的话。
“住就住吧,不就两年?”母亲说道,她觉得我是睡着了,“今年春上我再多抓十只小鸡仔,每集多买两毛钱,撑撑,日子就过去了。”妈妈的声音很乐观,鸡屁股是妈妈取之不竭的银行。妈妈习惯用轻描淡写的态度去承重生活的艰难,妈妈曾经也说过,四两可拨千斤,没有必要怕日子有多难。
“两年,说得轻巧!”父亲不无忧虑地说。
沉默,如父母心头的阴云,密布着,他们被儿子的一个决定弄得彻夜不眠。
我终于没有住宿。我家距十四中6华里,妈妈高兴地说:“儿啊,你从小体弱,每天跑六七里地,历练一下脚板,也好,我明天给你拿‘金饼’,不差样!”
是啊,妈妈兑现了她的诺言,从来花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的她,居然在村代销点买了十多斤小干鱼,还有印花的格子手帕,一条绒绒的毛巾。手帕包饼子,毛巾裹起来保温,想得可周到了。
妈妈说,小干鱼也不贵,三四分钱一斤。是啊,妈妈还说,两角钱的小干鱼,足够我中午带干粮吃一个月,比1.80的菜金可便宜多了。
我从此吃上了玉米棒子内夹小干鱼的午饭,一吃就是两年半。每当别人说起美食,我第一想到的就是这个,妈妈叫“金饼”。黄橙橙的饼子色,钻鼻的玉米面香。在我的成长里,它比金子还珍贵。
二
那个春天,妈妈不得闲,她打理完家务,就提着柳条篮子上山挖菜。也就是从那时,我学会叫那些山菜的土名。荠菜花啊,农家野味好当家!酱碟子,遮住篮底不漏财。水梗子,紫红的杆儿味儿甜。苦菜花,穷人的苦都在根根上……关于山菜的说法,都是妈妈摘菜时念叨的话,她想用这些话给自己的心头抹去痛,有时候变成不着调的山菜歌,盖住那些心酸。
妈妈用山菜和金饼让我有了不一样的午饭。上午第四节课后,我便挎着碎花书包,躲到大操场南面的地堰下,享受着午间大餐。
春日风沙弥漫,地堰下那一缕一缕的枯草被风吹到了洼地坑口,一阵子,就攥一把,找几块碎石架起临时野灶,将金饼架在石头上,野火烤上一烤,香喷喷,暖融融,掰开金饼,干鱼透出馋人的鱼香,那时我明白了什么叫“狼吞虎咽”,想想那时的胃口怎么那么好。妈妈挖来的野菜,掺和在金饼里,花色新鲜,饼子似乎被野菜激活,看着就有食欲。
关于山菜煳饼子,妈妈可有一套了。妈妈说,那是被穷逼出来的法子。妈妈将挖来的野菜洗净,在背阴处晾个半干,然后塞进鱼汤缸里腌制,鱼汤的鲜味最入野菜,一两个周就可以捞出,妈妈怕腌制的蔬菜咸,色泽不亮,就掺进新鲜山菜,煳出的饼子,老远就闻出玉米和山菜的混合香,出锅的时候,总要深嗅几口,生怕那些味儿白白飘走。
冬日里,地堰下的火更旺,烤烤冻僵了的手脚,晒着干净的冬阳,啃着妈妈煳的玉米饼子,不去想啃饼子何时是尽头,但愿处在温暖里。我同学姜夕文,吃了一春的学校大菜,终于耐不住诱惑,第一年的夏天就加入了“金饼帮”了,我想,倒不是我的金饼有什么吸引力,而是他也想给家庭减轻负担,他是老二,没有父亲,有个哥哥在海上捕鱼,还有两个弟弟读书,也负担不起菜金。忘不了,那天中午,他端着一碗干萝卜丝汤和一个窝窝头,和我的金饼互换,其实他是在刺探我的金饼里都有什么好东西,结果,没几日,他的妈妈也给他煳了金饼,和我一起靠在地堰下面,就着中午的太阳啃着饼子。
十四中操场那条长长的地堰,我们叫“地陇”,冬日的中午,啃完金饼,倒在地陇上就睡着了,容易着凉,我们是少年,少年的天性就是玩,于是就发明了“跑陇”的活动,冲上坡度大的地堰,保持着平衡,来回奔跑,出一身臭汗,教室里剩下走读生,老师也不严管,好几个同学都加入了“金饼帮”,乐此不疲。想想那段日子,在艰难里读书,读书没有目的,只有快乐,毕业那天,我们恋恋不舍,还齐聚在地陇下,做着告别。
一共七个同学,将我拿的饼子,每人咬下一口,说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但日后并无见面,这些只是成了告别青春的仪式。之后我们去公社照相馆拍了一张“好友照”,至今还保存在我的影集里。看到照片,我就好像闻到了金饼的芳香,将过往的岁月唤到了眼前。何为读书苦,我没有经历悬梁刺股,但有过啃饼子温书的美好故事。
三
历史有时会发生惊人的巧合,相似得让人觉得恍如昨日,总是不能离开那个地方,巧合的就是命运啊。1978年的夏末,已经是高中毕业的第四个年头了,我决定参加高考。我经过了在十四中操场上举行的三百人参加的复习生遴选考试。人与人的间距两米,十四中的老师很多站在四周,就像端着枪的军警。“见过世面”的我也有些害怕了。几个老师背着手、踱着步,在我们中间巡视着,那阵势是我从未见过的,那时我就有“千军万马挤独木桥”的感觉,但我感到我是幸运的,因为这个操场才是我的幸运地,起码我对这里没有陌生感和恐惧感。
说实在的,我真的忘记了考试的内容,唯记得语文考我们的其中有“黑手高举霸主鞭”一句诗,我们念书太少,某个字都是我们解诗的稻草,资本家地主恶霸的手是雪白的手,谁是霸主,不会是受苦的百姓,革命就是造反,造反就是有理,这些政治思想成了我们解诗的根据。幸好,这些枉解被通过了,我被录取了,三百人里挑选了40人,我是幸运儿。
我们被安排在操场北边一处破败的教室,操场下面就是七八间废弃的教室做我们的宿舍。操场是我们从教室到宿舍的平台,现在很多孩子感叹学校生活三点一线,我们当年可就是一条线啊,吃饭,是我们轮流提着木制的饭盒子和水桶,将没有一丁点油星的饭菜提到操场上,操场是我们的饭桌,苍天是我们的帐篷。那段日子,真的是诗意丰满,谁都没有觉得这些是我们的苦难,因为我们那40人都觉得自己是从300人中脱颖而出的,骄傲藏在心底,苦难都被我们藐视了。
十四中在公社驻地王连庄,好大好大的操场到了麦季,只剩下两个篮球场空着,这个场地垒起了大大小小的草垛有上百个,我们的老师叮嘱我们,不能在这里捉迷藏,每个同学一个草垛背书足够,身边不能带着女同学,女同学背书不能出声,要压抑,要憋住气,脚要用麦秸秆盖住……好多的规矩,比“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规定得还细致,我们都明白,我们是差点错过高考的一代,不能再有半点非分之想了。
每当早晨4:30,那些在晨雾中朦胧的草垛里就传出了咿呀的背书声,是雄壮的男高音,我们常戏谑为“雄鸡一唱天下白”。想着“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的妙句,我们心在唱歌,脸在开花,诗意不会因艰苦而消弭,来得更浓。启明星在闪烁,唯有我们对着星星在诉说,星星可以听懂我们的话,星星可以不知疲倦地在每个早晨陪伴着我们这些追梦的年轻人。星光不问赶路人,时光不负苦心人啊。这是我们唯一可以拿来安慰自己的人生信念。一本油印的时事政治提纲,和那些草垛一样,成了草窠,被我们搓成了纸团。可我们的政治老师说,谁在高考那天,政治提纲还崭新,那就是一个没用功的学生。她的理论是,背到最后,一页纸不剩才可以,所谓“书要读薄”就是那样。我们要把书读没了,让那些字钻进肚子里。
我大略记得,那本提纲是170题,要在28天时间里,一字不落地背下。老师每日检查进度,若谁没有背下,就回到草垛那背,老师说,那你只配和这些草垛在一起!这是刺激,也是激励,我们无怨无恨。放弃并不难,但坚持是最酷的。我和我同学乔爷就有这样的共识。是啊,我们很多同学都是大龄了,几乎没有可能再有下一年复习的机会了。乔爷(长得很老像的乔聚钦的外号)已经25了,是告别了未婚妻来复习的,他说他已经“破釜沉舟”了。我们明白,割断了与亲情恋情关系,这是莫大的勇敢,他是榜样,力量是无穷的。
人的情感,需有一个合适的落脚地,我宁愿将情感给那些陪伴我的草垛,因为我曾经跟草垛谈了多少个早晨的恋爱,倾吐了多少爱之语。心在路上,寻寻觅觅,无论在哪,都是远方,都不会找到彼岸,我们的心沉在那方操场,就从那刨出我们的未来,于是我们有了不一样的结局。真的,每一次努力,都会看到一个不一样的自己。
那年10月,我收到了录取通知书,首先将通知书用土疙瘩压在地堰上,压在操场草垛旁,我要祭奠我的“陇亩”,什么东西都可以抹掉,唯有出身的痕迹无法抹去,出身是无法选择的,那我一定要引以为荣。
四
在这片热土,我留下了乡愁。那条向阳的地堰,用温暖收归一个贫寒的学子,度过了两年半的时光,粗饭淡食,给了一个少年金黄的时光,那金饼胜过纯金,毕竟让我获得了可以改变人生的磨砺。在那个操场上,每一个草垛,都留下了苦读的影子,没有人记住我们这些学子,只有草垛记得,谁言草木无情!这是我们曾经耕耘的故土,是刻下我们足迹的场地,这里的草木依然带着我们的气味,这里的泥土充满了芳香。
欣赏和喜欢自己所拥有的东西,就会感到快乐和富足。因为这片土地,曾经朝夕相伴过我,便有了难舍的缘分。人生真的很奇怪,精彩的生命可以让普通的地方有了深深的蕴藏。尤其是我们用青春汗水浇注过的土地,捧起地里的泥土,都会嗅出别人难以闻到的芳香。
十四中,现在是一处镇初中,从那里走出后,我回去过三次,每一次都有着想捧起故土的冲动。那条地堰已经砌成了砖墙面,再没有如我的孩子斜倚在草窠上啃冷干粮,也没有人记得我曾经焐热了这里每一寸土地。那个操场已经铺上了塑胶,那些草垛早不见了踪影,可每次目睹,似乎草垛从地下缓缓冒出来,每一个同学的影子就在那些草垛的一边,背书的声音形成了集体朗诵,一齐在说,我们的青春,曾在这里闪光。乡愁是什么,就是离开那个地方,还是想着那个地方。如果按照这个说法,十四中的地堰,操场,都留着我的乡愁,难忘的一段最美青春。
我教学的时候,和学生谈起出身,我说出身“陇亩”,他们只知我出身农村,是从农家走出的孩子,却不知还有这样一段故事。史学家陈寿写过《隆中对》,起篇有句云:“躬耕陇亩……”我不觉得这是寒酸,一个人起于卑微,成于平凡,反而会有更多的回味和感悟,丰满往往属于有故事的人,属于有坎坷故事的人。
卑微可以成为人生的荣耀,但富贵不能炫耀。我感谢那段历史的巧合,感恩我的“陇亩”生活。回忆里最珍贵的画面,不能没有“陇亩”读书时光。
我们当下的教育很喜欢危言耸听,厉声告诉我们的家长和学生:不要输在起跑线上。想想,人生何时何地不是起跑线,时刻以起跑的状态对待生活,生活就一定精彩,每一个人生阶段都要给自己设定冲刺线,这样,激动和奋斗就会永远伴随人生。起跑线与冲刺线,我更看重怎样去冲刺。
我想,若不是时代的风云在我的“陇亩”上吹过,我这粒沉睡的种子是不会有发芽机会的,起码没有甘霖垂降,催生我的芽孢。身处陇亩,要懂得坚持和等待,总有一股春风可以唤醒深埋的种子。
我的梦在我的“陇亩”,我的“陇亩”承载过我的人生梦。一个人的读书生活,无论从哪里开始,都不会晚,更不会因地点不同,条件的优劣,而有贵贱之分。什么也不必在意,就怕我们耐不住读书时光的艰辛与寒酸。
一个人的灵魂会因读书而饱满,并非因处在某个旮旯而干瘪。
陇亩阡陌,也是刻下我读书足印的地方。当我们回顾昨日,必须端正态度:我们可以被幸福感动,还是不能让苦难打动,因为过去了的,都还称不上苦难,所以,我怀念我的“陇亩”,不诉苦,只温暖自己。
有人说,桃花源就是处在无人知晓的偏僻隘处,可人们总是喜欢寻找探险。我的“陇亩”也是我的桃花源,我得人生“桃花运”,难忘我的沃壤福地。
用一句俏皮话说吧,我的出身是——根正苗红,是从陇头田亩来,记下我卑微的出身。
2020年1月1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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