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洞房花烛夜。
　　 刘贵文和王粉娥两个新人怄了气。
　　 问题出在耍房人身上。乡下的小山村，一年到头没啥娱乐活动，人们就把耍房看得很上紧。按着当地风俗，耍房是簇哄人的事，是给新人撑脸哩，不去使不得。村里人心地本善良，做事实诚不拐弯，可也耍得蛮。
　　 第一个节目，是新娘给大家敬纸烟。由新娘将纸烟一根一根递到大家手，再一根一根点着火。年轻人俏皮，耍花样把火弄灭好多次，反复让新娘点，弄得新娘哭笑不得。
　　 第二个节目介绍恋爱经过。刘贵文和王粉娥是自由恋爱，这大家伙儿都知道。还在前不久，两个人一搭儿上省城置嫁妆，这一走就是好些天，连个媒人啥的也没有厮跟。村里人就犯嘀咕：这不是还没扯证儿嘛，咋就一道跑远路咧，晚上该咋个睡觉法？刘贵文打省城回来后，跟往常完全一样，一丝丝没觉得难为情。
　　 这让好多人开了眼：自由恋爱就这哩！一个小伙说，不要你俩说恁多，就说那趟上省城，咋去的，咋回的，晚上咋个睡觉的，最好给咱说详细些。刘贵文明白大伙的心思，开口闭口只说省城街道有多宽，楼房有多高，商场有多漂亮，电影院有多阔气，就是不提晚上睡觉的事。
　　 眼看着刘贵文绕着圈子打马虎眼，有人泄气道，贵文耍死狗，别纠缠这个了，接着往下耍。有人便提议道，那干脆来个高级的，让他两口掏个雀雀吧。这个提议让大家伙欢呼了起来。
　　 所谓掏雀雀，就是将手绢绾成雀雀的形状，由新娘从新郎一只裤筒塞进去，从另一只裤筒掏出来。这是个传统的节目，不过乡下姑娘脸皮薄，当着满屋人的面，咋也不敢做这样的事，很少有人耍成过。刘贵文和王粉娥眨巴着眼睛，看着对方的脸苦笑。去年小乔村一个小伙子结婚，新娘死活不愿耍这个，被众人按住灌了六盅酒，两天两夜醒不来，差点弄出了人命。
　　 刘贵文上个节目糊弄人，让几个小伙发了狠，非要把掏雀雀玩成功不可。刘贵文涎着脸，不断朝大家拱手求饶，王粉娥也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脸红涨得像着了火。王粉娥暗想，打死也不能做这事，真要把这件事做了，往后该咋个见人哩，那不把一辈子话把落下了？有人起哄说，那就给新媳妇灌六杯酒。三天闹房无大小，不管怎样闹，新人是不能发躁的。
　　 这样僵持了半个多钟头，眼看蒙混不过去了，又怕媳妇灌了酒醒不来，刘贵文吁了一口气，咬了咬牙，朝王粉娥说，那就试试吧。王粉娥也觉得没法了，见自家男人开了口，也就紧咬着牙关，红涨着脸点了下头。
　　 大家拼着气息瞅着新媳妇。只见王粉娥伸手抓过小雀雀，将眼睛一闭，就朝着刘贵文左腿裤筒塞进去。刘贵文结婚赶时尚，穿了一条牛仔裤，款式确实很好看，就是裤筒有点儿窄。眼瞅着媳妇艰难地动作，刘贵文主动裂扭着姿势，配合媳妇一块儿整。所有人的心，都绷得紧紧的。最让人担心的是裤裆那旮旯，本来就满当得很，这雀雀该从那咋过呀？
　　 还真是不怕有难事，只要敢用功，只见王粉娥憋了一口气，就那么拿手在裤裆鼓捣了好几下，就把雀雀送了过去。雀雀掏出来了，刘贵文和王粉娥松了口气，大家也都松了口气，笑闹声顿时响成一片。有个小伙问王粉娥，摸到真雀雀没有？王粉娥额头渗出一层汗，一边羞赧地喘气，一边红着脸瞪了小伙子一眼。另一个小伙指着刘贵文裤裆感叹道，这裤裆原来是松紧的？
　　 问题出在下来的节目。出主意的小伙叫雷高弟。就在大家伙哄闹时，雷高弟喊道，甭嚷嚷好不好？我来给咱提个议。大家安静下来，齐齐儿望着雷高弟。雷高弟说，今天是刘贵文和王粉娥大喜的日子，就让咱们大家伙，沾沾两个新人的喜气成不成？有个小伙说，那该有啥不得成？不是说吃了新媳妇送到嘴里的喜糖，一辈子不会害牙疼……雷高弟说，去，那算个啥，早老掉牙了。我这个节目，不但忒新潮，而且忒文明……小伙着说道，别卖关子好不好？雷高弟笑着说，其实这个节目简单得很，就是让新娘把咱们每个人吻一下……大家愣住了。有人疑惑道，吻一下？吻是啥？有人立马说，咋就瓜怂哈，不就是拿嘴亲昵吗？
　　 听说让新娘亲大家伙，有人打起了口哨，有人叫喊和拍手，满屋子再次兴奋了起来。小伙子笑着说，亲当然比吃喜糖更沾喜气，只是让新娘亲咱的嘴，是不是有点不好意思？雷高弟说，亲啥嘴！别胡哕哕好不好？嘴是随便亲的哈？小伙子问，不亲嘴，那亲啥？雷高弟说，亲额头或者亲手背。啥啥？有人立马叫道，亲眉棱骨和手背，那还叫啥亲？亲就只能亲嘴嘴。雷高弟瞪了一眼那人，想得美，等你把媳妇娶回来，再给大家伙亲嘴嘴吧。那人嘿嘿地憨笑了。雷高弟说，说好了，只能亲额头和手背，由新娘一个挨着一个亲。小伙子又说，咱这手又黑又糙的，恐怕亲不出啥感觉？雷高弟说，你想要啥感觉？滚一边去！越说越来劲了！小伙子又说，我是说，既然亲，起码得亲个湿印子才行。满屋的人哄笑着说，当然得亲个湿印子。就在这时候，有人不声不响地溜下炕，说要去外面解小手，悄悄躲在了人后边。就有人喊，有人想溜号，谁溜号，先亲谁！
　　 看着眼前的闹哄，刘贵文始终没吭声。王粉娥笑吟吟地望着雷高弟，心想他跟在学校时一样捣蛋哩，鬼点子就是多。不过觉得雷高弟的提议没有啥不好，起码比掏雀雀文明多了。王粉娥没思索，痛快地说，行啊，亲就亲，谁来第一个？
　　 新媳妇如此开通，是大家伙没有想到的，一时间都给愣住了，所有人都不吱声了。王粉娥笑着说，既然大家不愿意，那就算了吧。这时那个小伙又喊，谁说不让亲，就从高弟开头吧。雷高弟正在兴头上，看到自己的提议没人敢响应，便脱口说道，我开头就我开头，谁还怕开头了！不过咱可说好了，谁也不许躲，亲我后，一个接着一个来。说话间，走到王粉娥面前，乐呵呵说道，祝福你王粉娥，你请吧，借你和贵文的喜气，也能叫我娶个好媳妇。
　　 王粉娥微笑着，用殷殷的目光看看雷高弟，往前倾了下身子，在雷高弟额头上，轻轻地亲吻了一下，温柔地说，祝老同学心想事成，早成佳缘。满屋子的人哗哗哗地拍起了手。谁知亲过雷高弟以后，依旧没有人敢让亲自己。两个小伙将一个小青年，生拉硬扯到王粉娥面前让亲，小青年红涨着脸，恼怒地挣开来，跌跌撞撞地逃走了。就在这时候，刘贵文忽然说了声，算了算了算了，这都是弄啥呢！明显地有些不高兴。众人看到这情状，面面相觑了片刻，也就停止了笑闹，继而纷纷走散了。
　　 王粉娥出去上了个茅厕，回到屋里时，看见刘贵文和衣躺下了，将脸对着炕墙不作声。王粉娥说，贵文你这是咋的啦？大家伙冲着看得起咱，才来耍房的，咋能随意给大家使脾气？众人离开时，也不去送送？
　　 王粉娥拿起扫炕的小笤帚，打算将炕上整理下。刘贵文嚯地坐起身子，两只眼睛红勾勾地，脸上堆满着怒气，大声说道，王粉娥我问你，你是嫁给了我刘贵文，还是嫁给了雷高弟？
　　 王粉娥呆住了，望着怒不可遏的刘贵文，手里的笤帚掉在了地上。半天，王粉娥哆嗦着嘴唇说，刘贵文，你说这话是啥意思？你必须把话给我说清楚。
　　 刘贵文眼睛盯着王粉娥，鼻子哼了一下说道，你必须给我把话说清楚。你给我说，今晚究竟是我刘贵文的新婚夜，还是他雷高弟的新婚夜？新婚之夜你第一个亲了雷高弟，而且亲得那么热烈，那么骚情，在你王粉娥心里，还有没有我刘贵文？
　　 王粉娥的眼泪，忍不住唰唰滚落了下来。她压低声音委屈道，刘贵文，请你不要胡说八道好不好？不要媳妇娶进门，翻脸不认人！
　　 刘贵文说，是你翻脸不认人，还是我翻脸不认人？我还以为你刚才出去，会跟着你那老相好走了呢，没想到你还给回来了？
　　 王粉娥突然忍无可忍了，哇地失声大哭起来，一边喊着离婚离婚坚决离婚，一边走到大衣柜前，将柜子里的被子、毛毯等衣物，统统拽出来，胡乱地砸在了地上，砸在了刘贵文身上。
　　 刘贵文没想到王粉娥会这样，一时间竟给瓷住了。
　　 隔壁屋子爹和妈，听到这边屋子有动静，失急慌忙赶过来。妈将地上的物件一一捡拾了起来，爹将儿子数落臭骂了一顿，又尴尬、生气地对王粉娥安慰、哄劝了一阵子，返回他们上屋去了。
　　 王粉娥怒目盯视着刘贵文半天，最后炕也不上了，一屁股蹲在沙发里，继续嘤嘤咛咛地哭泣。这时候的刘贵文，已经后悔到家了，望着泪流满面、气恨交加的王粉娥，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知道，拿王粉娥的脾性，这阵子即便给她趴在地上磕响头，也别想让她上炕了，过啥新婚之夜了。
　　 刘贵文牙帮骨咬得咯嘣响，在心里唾骂道，雷高弟，你狗日的不是人，咱们走着瞧！
　　
　　 二
　　 刘贵文、王粉娥和雷高弟，三个人同住一个行政村，念书也是同一个年级。略微不同的是，三个人住两个自然村，刘贵文和雷高弟家在刘家坪，王粉娥家在小王村。雷高弟和王粉娥，两个人打小长得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不光书念得好，歌也唱得好，一直是学校的文艺骨干。进入高中后，虽然刘贵文和王粉娥在一个班，雷高弟在另一个班，但王粉娥和雷高弟同是学校文艺队的人，遇到节日校庆啥的，常会一起上台演节目。大家议论说，雷高弟和王粉娥，那就是天生的一对，将来肯定要成的。
　　 对于大家的议论，有一个人在心里犯嫉恨，这个人就是刘贵文。刘贵文人长得很一般，学习成绩也平平，加上性格有些沉郁和内向，在班上属于不声不响、至为一般的一族。不过刘贵文虽然说话少，但心里的想法比较多。眼看得雷高弟和王粉娥常交往，刘贵文难受、气恨得不得了，因为他早就在暗恋王粉娥。刘贵文不甘心输给雷高弟，决意要跟雷高弟争一把。在学校，他开始偷偷写情书，写好了就往王粉娥课桌里塞。
　　 回到家里后，央求爹妈给他问媒人，上王粉娥家去提亲。情书发出去没音讯，媒人却把消息带回了。媒人说，王粉娥说她十年内，绝对不谈婚嫁这件事。这让刘贵文特失望，但他并没有死心，情书依旧一封封地写，坚持往王粉娥课桌里送。直至写得太多了，其中一封没来得及送出去，不小心丢在了男厕里，被外班一个同学捡去了。
　　 使得情书这件事，在学校一下子传开了。好在刘贵文狡猾，信的落款为“爱你的人”，这才没有让他现原形。刘贵文信里的话，写得既酸牙、又肉麻，一度成了同学插科打诨的笑料，弄得满学校沸沸扬扬的。针对这件事，校长利用早操时间，很严肃地给全校师生讲了一次话，这才使刘贵文暂时收了手。
　　 其实那阵子，雷高弟和王粉娥两个人，并没有谈情和说爱。刘贵文制造的这场风波，给王粉娥带来了极大的压力。
　　 校长大会讲话后，班主任和校团委书记，分别找王粉娥谈了一次话，对她提出严肃的批评，而且反复追问她，给她写信的人会是谁，加上同学们对她指责和嘲笑，弄得王粉娥既无地自容，又委屈难辩，不知道哭了多少回，但她始终没有将刘贵文的名字说出去，她不想让自己跟这个烂人揪扯在一起。
　　 就是在这场风波里，让雷高弟第一次感觉到，有一种痛彻心扉的情感，第一次没完没了地折磨着他。他突然发现，他是那样地心疼王粉娥，怜悯王粉娥，也是那样地喜欢王粉娥。尽管他对这件事不明就里，但他坚定地认为，这件事绝对不是王粉娥的错，而且不止一次想站出来，为王粉娥说句公道话。
　　 雷高弟、王粉娥和刘贵文，分别煎熬在这场情感的旋涡中，这无疑影响到他们的学习，毕业高考时，三个人都落了榜。雷高弟回村后，对王粉娥依然十分怜爱，觉得既然上不了大学了，那就把藏在心里的话，表白给王粉娥，将他们的关系确定下来。雷高弟觉得，他真心喜欢王粉娥，相信王粉娥也会喜欢他。雷高弟将想法说给爹和妈，让爹妈央了同村一位老大爷，带着他的一封信，上王粉娥家去提亲。
　　 让雷高弟没想到的是，此时的王粉娥，正在在为高考落榜的事自责和痛苦，一门心思想着复读再考的事，一颗心尚在半空里悬着。看到雷高弟打发媒人来提亲，王粉娥没有感到应有的欣喜，而是觉得有点儿气恼。读完雷高弟的信，她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她知道雷高弟喜欢她，但没想到他会如此地爱着她。
　　 她也十分喜欢雷高弟，曾在心里多次拿雷高弟和刘贵文做比较，觉得雷高弟是一块金子，刘贵文那就是一块烂白铜。不过，这时候的王粉娥，依然沉浸在高考失利的情绪中不可自拔，在被雷高弟的真情感动、流下泪水的同时，还对雷高弟产生了一些怨气，觉得志存高远的雷高弟，怎么会这样没有出息，一次高考失利了，就畏缩气馁了，打算当一辈子农民。
　　 她对媒人说，你告诉雷高弟，我打算复读再考呢，眼下不考虑订婚的事，希望他也不要淺见和短视，能考虑下复读再考的事。可能媒人把话没有传达得很清楚，在听到王粉娥拒绝自己后，雷高弟彻底懵掉了，忽然为自己剃头担子一头热的做法，感到羞愧不已。骄傲倔强的雷高弟，当即决定斩断情丝，彻底打消了与王粉娥订婚的念头。
　　 刘贵文回村后，自知凭他的学习成绩，即便复读一年再考，上大学也只能是个一个无比渺茫的奢望，也就死了继续念书的心思，干脆马放南山，刀枪入库，将所有课本当作废纸，装一个纸箱全卖了，安下心来做个庄稼汉。不过，在追求王粉娥这件事情上，刘贵文不但没死心，而是信心更足了。他觉得，事到如今，王粉娥不也落榜了？应该说眼下的时机，比在学校成熟多了。